作者:楼小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本章字节:9792字
就是最后这一句话都没有刺着她。贺红雨木木地锄着地,一下一下地,停都停不下来。那个小小的孩子,他出生的时候她还没有出嫁,她亲眼见过那个晶莹剔透的小人,就那么一点点大,后来这小人学会了笑,学会了吃东西,她亲眼见着他一寸一寸地长起来了,像棵植物一样,长出一片叶子,又是一片叶子。后来她出嫁后就再没有见过他,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小孩从此以后就再没有长大过,永远都是那么小地住在她记忆里,像个缩在核桃里的剔透的婴儿。可是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剔透的婴儿却死了。住在那样走风漏气的柴房里,吃着靠讨饭讨来的东西,他又能活多久呢?她突然想起了那时候老姨太太总是担忧地看着贺天声说,我的儿,以后不会有人把你嘴里的这两颗金牙敲掉吧。没想到,真的有一天这两颗牙还是被敲掉了,只是敲掉牙的人是他自己。为了救他自己的儿子。贺红雨站在大太阳底下,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哗哗地流着泪。一滴一滴地都落到了泥土里,然后就不见了。
在后来的两年里,贺红雨但凡能省出一口吃的就要送到他们住的那两间柴房门口。每次都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她不想让他们看见送东西的人是她,她也不需要他们感谢她,如果他们真的感谢她,她反倒要怕了。也许这一次又一次的,他们也猜到是谁了,可是他们从来也没有当面问过她什么。这个见了那个就早早避开,那个见了这个也是早早躲起来,都是心照不宣地,心里全都清清楚楚。有些东西不管真的假的,还是由着它就好,说破了反而没有藏身之处了。
就这样过了两年,那时候是1950年了,贺红雨又怀孕了。那个早上,段星瑞去了学校之后,她开始感到肚子里开始有些作痛了,便打发女女去叫前几次给她接生的接生婆。接生婆来了连忙忙着烧热水,打手巾把子。她刚走到贺红雨跟前,就看到贺红雨的一只手已经牢牢向她伸过来。那只手连同她的脸色都是蜡黄色的,像一枝雪地里伸出来的枯树枝,那枯树枝的尽头长着一卷钱,散发着一种荤腥的汗味,长在那里像一朵已经枯萎下去的腊梅花。接生婆看着她,她也死死看着她,她已经开始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腹痛,身体里好像有根绳子在被拉紧又放开,每扯一下,她就周身抽搐一下。她的身体渐渐抽成了一团,除了那个湖泊一样的肚子在不断地长大长大,其他部分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萎谢下去了。那只手还是牢牢地长在她的身体上,伸出来,像是下了死力地要把这卷东西托出这水面,托出来。接生婆握住了那只铁硬铁硬的手,把那卷钱从里面抠出来,那只手才像折了一般很脆地栽了下去。
最后一缕尖锐的痛也从身体深处游出去了,贺红雨急于想陷入一种巨大的昏睡中,好像她都几年没有睡过觉了,实在已经等不及了。就在这种混沌中却听见接生婆一声惊叫,小子,这次是个小子。贺红雨明明听见了,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把半张脸斜斜地埋进草灰里,满脸是泪。
现在,她总算生一个儿子出来了,她不用再担心像老姨太太那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不用再担心段星瑞嫌弃自己了,她名正言顺地生了个儿子,就是将来死了也对得起他段家的列祖列宗了。她不是都已经打算了好几年了吗,生了男孩子就抱回娘家去,把这儿子伸到老姨太太脸上去,叫她看清楚。
可是,现在。
不过几年时间已经是沧海桑田。
段星瑞果然是如获至宝,想了一晚上才给儿子想了一个名字,段东麒。女女和二女女的大名他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两个女儿都几岁了还没有大名。趁着这点得了儿子的兴奋,他顺手把大女儿和二女儿的名字也一并起了,大女儿叫段锦碧,二女儿叫段惠青。
姊妹三人渐渐长大,最得宠的自然是段东麒。但是贺红雨因为牢记着贺天声的教训,他就是被老姨太太宠得太厉害了最后宠成了个残废,千万不能把段东麒也这样宠废了。有着这样的警戒在心里响着,所以她对段东麒还是自有分寸,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绝不能一味任由他胡来。只是在吃喝上穿戴上还是紧着段东麒,有一口吃的那肯定是段东麒的,决不至于到了女女和二女女嘴里。女女又长了几岁越发显露出惊人的天赋,对什么东西都能过目不忘,听别人唱一遍歌她自己就能唱下来,竟比那人唱得还要好,她还有一副极好的嗓子。看母亲做刺绣,看了两遍自己就能绣出个模样了,没过几天竟已经快赶上母亲的手艺了。
贺红雨让她做绣活本是女儿家玩的,没想到她竟能绣出这样的声色来。反把她吓了一大跳。这丫头是跟了谁的遗传,她虽说还能算得上心灵手巧,自小也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但绝不至于灵到这种邪气的地步。段星瑞又呆又木,也不见这般钟灵毓秀之气。而女女简直是浑然天成的,她长得又随了段星瑞的五官,比她母亲俊俏出不知多少倍。十几岁的年龄走在街上已经是人人都要回头看她了。那天,贺红雨呆呆看着女女的绣品,不禁想,是不是上天觉得亏欠她太多了,现在用这个女儿来补偿她来了,要把一个女人该得的美貌、灵秀、聪慧、爱情都补偿给她?女女是不是只是她的一种延伸,她这辈子不能实现的一切现在是不是都要在女女身上实现了?
她有些高兴又有些惊恐。甚至还有一缕淡淡的嫉妒。她自己已经是半截脖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再挣扎也挣扎不到哪去了。而女女的一切还没有正式开始,什么都可能发生,摆在她面前的是无尽的岁月,多好啊。她若能替她把一切亏损下来的东西都弥补起来自然也是好事,也算对她的一种成全,可是,如果她太出众了也不见得是幸事。自古红颜薄命,必有它的路数在其中。大约是月满则亏的道理,太出众了就是太满了,一个人能风华绝代几天?绝盛之后便该是无尽的萎谢了。
贺红雨越来越多地在女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包括她说话的神态,甚至那么一两个眼神,她初看到的时候简直是吓了一跳。怎么那么眼熟呢,这不就是自己的吗,怎么就长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了?简直像从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一样。越是这样贺红雨对女女就越上心,似乎这个女儿真的是从她命里劈出来的另一半似的,她的出生就是为了补偿她的。当有一天她年近暮年,苍老不堪的时候,女女却能跋扈艳丽地盛开在这人世间。如果是那样,她这辈子也算值了,因为她生出了她。而她又把自己的命化到她身上去了。她自己在事实上已经轻若烟尘了。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有人是给别人做肥料做梯子的,这些人从生下来就不是为了给自己活的。就像那个只活了几分钟的三女儿,她从出生就不是为自己活的。于是,她默默地做了其他几个孩子的肥料。她站在他们脚下的泥土中,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
无论几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她一直一直都不能忘记那个粉红色的三女儿,她像一处伤口一样活在她的身体里,从来就没有痊愈,也从未消失。这么几年里,她其实一直在与她如影相随。越是不能忘记那个死去的女儿她就越是无法喜欢二女女,她不喜欢她阴霾忧郁的眼神,不喜欢她总是躲在暗处偷看她,不喜欢她那么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老练得像个老人。她总觉得二女女的眼睛里住着别人的影子,就是三女儿的。她无端地断定,就是她的。所以这几年里她对二女女一直是冷冷清清的,二女女和她也是离得远远地,像隔着一条大河一样看着她,从未走到她跟前说过一句亲近的话。真像个外人一样。她想。
三个孩子都上了学,就在段星瑞当老师的学校里,可以免学杂费。三个孩子各差一级,台阶似的,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回,和子饭窝窝头地喂上,倒也省心。贺红雨辛辛苦苦地每天下地干活,要养活三个孩子。晚上还要在灯下做点绣活偷偷换点零用钱。既然有儿有女了,她也就不那么担心段星瑞怎样看她了,在他面前又是腰杆硬硬的。她想,他这辈子都别想把她捏在手里,就像老姨太太那样被男人捏了一辈子,她这辈子都不会做他的奴隶。时间越长她就越是发现,她虽然不是老姨太太的女儿,她也不爱她,可是,老姨太太却始终像影子一样拓在她的身上,拓在了她后来所有的岁月里,她几乎在抬头低头之间都能看见她,她就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
十
时间真是日复一日地过,日子一重复上了就过得飞快,几年时间就像水一样无声地流过去了。
段东麒八岁那年,也就是1958年的一天,段星瑞忽然被抓走了,关在了远在晋北的大同监狱劳教。原来当时学校里正在轰轰烈烈地打右派抓典型,有一个做临时工的老师就向教育局检举揭发段星瑞曾经当着老师们的面说过三多一少的话,他是这样说的,老师们工作时间多,说话多,吃的粉笔面子多,就是工资少。那临时工看来也不是观察他一天两天了,分明是早已筹熟已久的样子,把他说过的话都记在笔记本上,还注明年月日。大约是早想顶替了段星瑞的工作岗位,现在总算盼来了一个机会,自然要抓住。临时工又揭发他用的是一支进口的派克水笔,还成天向别人夸赞外国的水笔就是好用。教育局很重视,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去学校查这件事情,结果一调查证实不少老师们确实都听过段星瑞发这样的牢骚。于是,他的右派身份很快就被确定了,脖子上挂着几十斤重的木牌子,铁丝勒在脖子里,几乎要把脖子勒断了,站在全校师生面前被批斗了几次。批斗大会之后又被发配到大同劳教。
贺红雨没想到自己虽然躲过了土改,却躲不过打右派。看来要有劫数就迟早还是要来。家里徒然就剩下了贺红雨带着三个孩子。因为是右派崽子的缘故,三个孩子都被取消了上学的资格,都从学校回到了家中。那年段东麒刚刚上小学就被迫辍学了,因为年龄小还不太懂事,上不上学对他倒也没太大影响,他情愿在地里捉蛐蛐。二女女一向沉默寡言,什么话都憋到心里去,就是憋死了也不会和人说。加上她自小就心劲不强,不像女女那样做什么都要做成最好的,她无所谓,对什么都有点无所谓,考试的时候考到第一名也没见她高兴,考到最后一名也没见她不高兴。大部分时间里她脸上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就像在脸上遮了一幅帘子,根本看不到下面的内容。不能上学了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反正是呆着一张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没事的时候就躲在角落里一个人抠指甲,一下一下地抠,时不时无声地翻起眼睛来偷偷看别人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反应最大的是女女。女女从小争强好胜,做什么都不输给别人,加上天资甚高,自从上了学就一直是班上第一名的学生,不仅学习好,唱歌跳舞画画弹琴无一不精,几乎是无师自通。她和县里的老琴师学扬琴,才学了两天就把老琴师吓住了,老琴师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这样的人才,多少年才出了一个。女女人又长得俊俏,小小年纪眼睛里就已经会波光闪闪地看人了。贺红雨越是看在眼里越是惊在心上,心想这丫头是把哪家的地气都吸过来了,难道是把两家祖坟里的东西都吸过去集于一身了?因为太灵了,简直都不太像是个人了,倒有了点妖的意味。
女女被迫辍学之后哭得稀里哗啦,她在学校里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是被全校同学瞩目的对象,在那么小的年龄里她已经体会到了一个人风华绝代的感觉,最主要的是她知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的前景是什么样的。她会顺利考上大学,到城市里工作,甚至可能会留学海外,永远地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小县城。在那么小的年龄里,她就已经觉得她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就像是,她根本就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她只是客居于此,她只是个客人。可是现在,她像根钉子一样被钉在了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贺红雨看着哭成一团的女女忽然就明白了,这个女儿的出生好像真的是来补偿这个世间欠她的债,把世道亏欠给她的她都补上了,可是这种补偿过了些,于是她和女女就像朝着一条路的两端各自退去退去,虽然对对方看得越来越清晰了,却是越离越远了。她自小就知道自己不美,从小就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自卑着,可是女女正好反过来了,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什么都好,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小县城里呆。从出生起她就是扬眉吐气的,几乎是在跋扈地不可一世地成长,可是,她很快就被拦腰截断了。女女太早慧了,她很容易就明白了辍学这件事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已经是一个没有了后半辈子的人。这确实很残酷的,更重要的是女女已经对这种残酷心知肚明。所以她才会哭成那样。贺红雨看着她哭并没有上去劝,心里却是唏嘘不已。女女的命运分明比她更悲惨,她这才十几岁就一眼看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