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峻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6
|本章字节:9932字
门外北风呼啸,雪地上,一行深深的男子靴印,逶迤着,走进了卫家的窄小院落。
我和少儿、卫青一起挤坐在前堂的火盆旁边,火盆里的余火已经不多了,红色的木炭渐渐变暗,浮在这暧昧的光线中的,是我们三张同样没有表情的脸。
窗外,暮色比平时更早地落了下来。
侯府里,灯火渐次点燃,依稀可听见府中上等仆役们的说笑声,箜篌声排空而来,在我们小院的破木门外袅袅散尽。
a1家宴
檀板声浓,舞扇影骤。
承平十二年来,公孙将军家每天都在举办宴会。
今天也无非是那数也数不清的大小酒宴之一。一巡酒后,我微微阖上双目,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倦意。
正厅里忽然寂静了,酒席上所有目光都在悄然注视我,审视的、讶异的、惴惴不安的、不耐烦的、关心的……
座右是我的女儿阳石公主、诸邑公主,还有我的侄儿外甥们,卫伉、卫不疑、卫登、公孙敬声、陈掌家的几个幼子,一些亲近的表弟子侄,以及他们的妻儿;座左是我的太子和浮沮将军公孙贺,全都是金枝玉叶、公子王孙,我知道自己的举手投足都被他们注目,也知道这庞大家族的每一个人都在期待着我的离去。
“陛下,后院静室已布置好,请陛下移步降临。”善伺人意的公孙敬声赶紧从案几后起身,小步趋近,命人扶我去小憩。
我本意是想拂袖离开,但从来都不愿让人当面难堪的柔和天性,终让我无法发作。
这些人,这些凭血缘与姻亲加入卫氏的老老少少,对我并无真正的敬意。是的,我和卫青是他们的起点,是我们成全了今天的卫家,然那又如何?
霍去病带来的荣耀更加炫目,他的牌位被高高供在灵堂上,用隶书烫金字书写着“大汉大司马景桓侯冠军侯霍去病”的显赫官爵,也见证了卫氏最顶峰的风光。
他早已成了一个传说、一方牌位、一处壮观的陵墓。浮沮将军府里这铺陈华丽、宾客满门的祭祀,与其说是一种纪念,不如说是一种显摆。
太子、皇后、公主、一门五侯、两大司马、浮沮将军、太仆侍中,还有众多年纪轻轻的二千石高官……开朝以来,外戚之盛,恐怕只有当年的吕家才能与卫氏勉强比肩。
譬如今日,半个长安都在为卫家的祭祀喧腾,青盖车马在九街九巷中来来去去,道路边挤满了围观的黔首百姓,我的车乘从未央宫出行之际,门外万岁之声,响彻云霄,甚至连我自己都被深深震动。
我,一个生来就是女奴的女子,真的配有如此尊荣么?
长安城歌坊里悄然传唱着《卫子夫之歌》:
生男无喜,
生女无怒,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霸天下?我何时有了这样的权柄?虚名总是让我感到不安,而这些年轻的孩子却打心底鄙薄我的审慎。
单看外表,他们远比我和卫青出众,不但遗传了父执们俊朗的外形,还接受过上百师傅、宾客的指点与教诲,精通射艺与书法、音乐,每日锦衣玉食、轻车暖裘,往来的全是公侯显宦,一举一动都会成为长安城的谈资。
在他们眼里,富贵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命运,而不是长辈们绞尽脑汁、出生入死得来的胜利。
敬声陪我走到后院的静室,几棵巨大的古树掩住白色的木门,侍女们飞快布置好屏风,拉下重帘。
房间不大,一切陈设都合我心意,铜鹤喷烟,金盘浮莲,木榻上铺着厚厚的素净丝绸被褥,门前掩映着碧绿树影。
敬声为人体贴温雅,若不是他太能挥霍又不学无术,我本来应该最喜欢这个外甥——他远比寡言少语、一脸悍气的霍去病更让人愿意亲近。
“陛下还需要什么,孩儿马上吩咐人送来。”他仍旧陪着小心。
“不必了,什么时候长公主来了,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遵命。”
我侧耳倾听,随着我的离去,浮沮将军府前庭回荡起纷杂的声音,丝竹声、嬉笑声、斗酒声、少男少女们的戏谑声、门下宾客的奉承声……到处都是欢乐,在今天,这个本该怀念故人的日子。
霍去病,他一定没想到,自己的不世战功只是成就了这些从不来往的表兄妹们的荣华。
曾经,我和卫青以为霍去病是我们卫氏家族冉冉而出的北斗,岂料他只是一颗耀眼的流星,二十四岁,这勇不可当的少年当上大司马才两年,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从天际陨落,“去病”这个名字,没有为他带来好运。
冠军侯府空置多年,几成废墟。
霍去病的独生子霍嬗十岁那年封官奉车都尉,在跟随皇上去泰山封禅的路上意外死亡,冠军侯的爵位后继无人,从此消失,连霍去病旧日的封地,都已吞没入官。
我不能抱怨君王无情,他对霍去病是多么情深义重,十八岁因功封侯,二十岁授骠骑将军,二十二岁和卫青并为大司马,统帅三军,对比他的辉煌,韩信和李广,也仿佛是以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只是,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事情……还不到十年,他就被忘记了,甚至连亲人们的心里也装不下半点思念,不能再记清他的模样。
岁月的尘土堆积,埋下的都是那些不欲为人知的往事,涂饰的全是这短暂而炫丽的繁华。
我们一家离开河东郡,已经三十八年了。
三十八年来,长安城门可以作证,它是如何看见一个女奴成为大汉皇后,一个奴才世家如何成为位极人臣、名震长安的豪门。
我也许有过骄傲,却从来不曾感觉到喜悦。
b1长安
车驾从河东郡一路西来,终于渡过了奔腾的黄河。
我们沿着渭河边的古道前行,今天下午,平阳侯府的车队就能通过灞桥,来到这个我从没有见过的城池,京城长安。
我和母亲、姐姐、兄长、弟弟们挤在一辆四面漏风的大车里,遇到泥泞地段,马夫便不耐烦地把我们这帮孩子驱赶下来,跟一群健骡、马群一起在冰碴地上跋涉。
这没什么,在河东郡的冬天里,我们经常赤着脚、穿着单薄的衣服忙碌。
我二弟卫步才四岁就在厨房里收拾烧柴,大弟卫青六岁时已能去井边打水。我有一个哥哥五岁那年淹死在井里头,还有一个姐姐因为无人照看烫死在家中的火盆边。我和姐姐们刚会说话,就在侯府里到处跑腿,我们是女奴之子,和牲口没什么两样,生来都是侯爷的财产。
我从来不记得卫家的孩子们有过像样的童年,我们安分守己,只知道自己命该如此,我们的后代也会服从这样的命运,过着劳役苦作、受人轻慢侮辱的一生,可以标价出售、随便打骂……如同牛马猪羊,世世代代为平阳侯家繁衍生息。
这次来长安,我们一家都是平阳侯携带的大婚礼物,侯爷被阳信长公主挑中为夫婿,要在长安城重新建府居住。
我们姐妹即将服侍的女主人,是一个极为独特的年轻女子。
这一路来,我耳中灌满了阳信公主的故事,听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男人而不是被男人挑选,连我们的少侯爷都是在比武场上力克群雄才获得公主的青睐。听说她精通经史诗赋、骑射出色,听说她不但是今上最宠爱的长女而且常向皇上进谏政事,听说皇上连立嗣都征求过她的意见。
姐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她们做梦也想成为那样的神仙人物,所以,此后的一生中她们永远在追随平阳公主的脚步,从妆容到衣着,从情人到宅第,从举手投足到言谈气度。
而我只是长舒了一口气,能离开平阳县,我就觉得万幸,娘在那里的名声实在糟糕,连累我们兄妹几个都在街头被别人嘲笑成“小杂种”。
怪不得人家如此奚落我们,在侯府当二管家的父亲卫大伯死后多年,娘仍然接连不断地给他添养儿子。
卫青、卫步、卫广,他们全姓卫,他们当然不会是入墓多年的卫大伯的血脉。
有人说他们的父亲是县吏郑季,可郑季虽然频繁出入我们家,却没对他们显露出半点父亲般的情意。
娘当年曾是平阳侯府最美的婢女,关于她的传说在县里多年来流传不断,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据说从侯爷到将军,都曾向她的美貌表示过臣服。她曾经富有过,曾被公子少爷们热烈追求过。
所以守寡以后,她不甘心就此受冷落。娘常扬言说她都是为了我们,为了用她曾经艳绝一时至今仍风韵余存的容颜养活我们兄妹四人。
可大姐卫君孺和二姐卫少儿早到了可以打情骂俏的年龄,有的是男人愿意为她们花钱。再说,我们兄妹比什么牲口都好养活,只要两块冷面饼和几杯井水就能打发一天,侯府养着成千个像我们这样的奴婢,都不觉得吃力。
虽然已经被命运踩在尊贵者的脚底,我还是希望能保全最后一点点廉耻。
郑季在侯府帮忙执事多年,这次又跟我们同上长安,据娘说,他要守在长安城里和她共度下半生。
长安人不会知道他和娘的底细,也不会关心卫青他们是不是私生子,这就足够了。
傍晚时分,我们的车队来到灞桥边,我抬起眼睛,立刻被远处的青色都城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我十二岁的人生里,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巍峨庄严、不可一世的城池。
长安!
它双阙重阁的东门敞开着,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个陌生而令人敬畏的世界,这是大汉所有郡国的中心,这里传出的诏命,天下都得遵从。
在城池上方,是依龙首原山势而建、远高于长安城的未央宫,美轮美奂,气象非凡,令人不敢仰视。
如果不是平阳侯在比武场上胜过所有长安少年,成为阳信公主的夫婿,我永远也不会来到长安,不会进入未央宫,更不会成为它的主人。
那天晚上,我和姐姐们在新建的侯府里接受了女主人的挑选。
我们姐妹都被挑中了,安排了好去处。
大姐二姐年轻貌美,成了公主内室里的侍女。
我尚在年幼,十六岁的长公主端详我片刻,命人将我收入她的乐府班子,跟师傅学唱歌,将来在宴席上为公子们佐酒。
她的视线落到跪在不远处的我兄弟身上,问道:“你们姓什么?”
大哥低头答道:“奴才姓卫。”
“哦,又是卫家的。”长公主用马鞭指指卫青,“你呢?”
“我也姓卫。”八岁的卫青毫不犹豫地说。
我娘立刻打断他的答话:“回公主殿下,这孩子姓郑。”
“不,我姓卫!”卫青坚持着。
娘暗暗瞪了他一眼,若不是当着公主的面,娘一定会给他几巴掌。幸好,长公主并不在意卫青姓什么,她利索地分配完府中的家务,便与平阳侯携手去看后院安排好的歌舞。
暗黄的院墙内,大朵的雪花落下来,模糊了走廊上那一身红锦的背影,我和姐姐们一直眺望着她离去,久久发怔。
她那样轻盈美丽、明艳动人,那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就算是后来我已经母仪天下,连平阳公主也在我面前请安行礼,我仍然清楚地知道,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成为她。
a2平阳公主
“报,长公主已驾到。”敬声派来的人,隔着屏风回禀。
“宣。”
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这几年,我和平阳公主很少见面,甚至我也很少见卫青,见多了,对他,对我,都是负担。
旁人的讥讪和弹劾,彼此的忧伤与强颜,多见一次,不过让心底徒然多一道伤口。
平阳公主大步走了进来,在皇上所有兄弟姐妹中,数她和皇上最相像,就像我和卫青。
我常想在她身上细细审视出皇上的另外一面,想看出除了权力、独裁和天才之外,皇上身上还有些什么,还有多少邻家少年般亲近朴实的地方,但很难。当人在某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待久了,连他自己都会忘却他本来的面目。
“陛下。”长公主缓缓地施了个礼。
依然是旧年的容貌,旧年的神情,岁月给她增加的不过是几道眼角纹,无损她的艳丽和魅力。
风风雨雨这些年,纵然是天生的金枝玉叶,她也饱尝到人生的艰辛,两度丧夫又丧子,可是平阳公主,她依然有一种活在顶峰上的自信和睥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