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峻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6
|本章字节:9614字
我挥手打发走侍女们,内室越发安静了,只有沙漏的声音,映衬着前院的喧嚣。
“昨日让太医送去的高句丽山参,还管用吗?”
她没有答我,却上上下下打量我。
“长公主在看什么?”
“皇后,长平侯让我代他来致祭,但卫家上下数百人,我只看到皇后一个人的脸上有忧思。”长公主的嘴角挂着嘲意。
她一向是个明白人。
有多少人会怀念那个天纵英才的少年呢?
他骄傲、狂放、张扬,让身边的人只能感受到强烈的自卑与无法停止的嫉妒,说不定,最舍不得他离去的人,只有皇上。
“青弟的身体还好吗?”
平阳公主摇摇头:“长平侯恐怕活不过明年春天,陛下有空暇,还是多去探望探望他吧。”
她总是这样坦率,或许是她经历得太多,失去的也太多。
她已经死了两个丈夫。平阳侯曹寿生病成为废人,归居河东郡后,不久身故;再次下嫁的汝阴侯夏侯颇,因与父妾通奸自杀。如果卫青病故,平阳公主将第三次成为寡妇。
我的心被她的话猛然击碎,若是卫青也离开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上信任谁,依靠谁。
放眼望去,我的侄儿、外甥和儿女们,没有一个不平庸。
他们没有霍去病的天才,却学会了霍去病的狂傲;他们没有卫青的宽厚,却渴望卫青的功名;他们没有我打落牙和血吞的坚忍,却惦记着我的显赫地位。
“我后天就去看他。”
“好,”她点了点头,“侯爷这几个月越发虚弱,连在花园里散步都喘不过气来,陛下也知道的,自从元狩四年漠北最后一役后,长平侯已经十二年没上过战场,他除了在家中喝点闷酒,招待客人,什么事也不想做。”
是不想做还是不能做,抑或不敢做?
元朔六年,我被册封为皇后的第六年,卫青结束定襄北之战归来,这一役他斩敌万余,皇上赐他千金,并打算下诏让群臣都在长安城外一齐跪迎卫大将军凯旋,以此显耀卫青。
那是卫青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他本可以享尽风光,补偿所有少年时损失的自尊,但一个赵国女子的出现,让卫青改变了主意。
那女人姓王,出身比我还差——她不但是歌女,还是娼门之后。当然,皇上不在乎这些,就像他当年不在乎我是个女奴。
王美人刚刚十八岁,是十六年前我生卫长公主的年龄,她有着我当年的柔软腰肢和宛转歌喉,更重要的是,她侍寝不久就怀上了身孕,皇上答应她,若生子,一定封她为夫人,仅次于卫皇后。
我的孩子们很快就要有异母弟妹了,这让我感觉奇异,专宠多年,有时候我已经忘记了皇上当年的风流。
王美人在定襄北之战时生下了儿子刘闳,成为了尊贵的王夫人,宫里的酒席座位上,仅下我一肩。
皇上又答应她,一旦闳儿长到六岁,会给他挑选全国最好的封地,不管王夫人为儿子要什么属国,他都会答应。
除了来迟一步,得不到大汉太子的称号,闳儿的一应衣食住行,都不比太子逊色。
王夫人的年龄和我的卫长公主差不多,皇上日夜召她陪侍,连喝酒时视线都离不开她的面庞和舞袖。
我不知道该不该嫉妒她,她不一定比我当年更单纯清丽,但无敌的青春使她显得那样动人。
卫青曾经说过,他纵横北疆多年,在汉人里面,在匈奴人里面,见过无数女子,最美丽的那个还得数他的三姐卫子夫。
而此际,三十出头的我,容颜已经被频繁的生育和岁月摧毁,无法让皇上多注目留恋。
据儿也不再是唯一的帝子,只有卫青,开汉以来唯一对匈奴屡战屡胜的大将军,才是我的指望。
卫青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已经封侯拜将,他依然低调收敛如当年的侯府家奴,事事唯谨。
全军覆灭、应当就地处死的副将,他带回来交由皇上亲自发落;群臣跪拜大将军的礼仪,他上表极力逊谢;皇上赏赐的千金,他奉献出五百金送给王夫人的父母,说是给他们的生日寿金;对与他不和的大臣,他含笑赔罪、极力讨好。
他这都是为了我,为了卫家。
我的兄弟,他这一生都没有完全按自己心意活过,十二年来,他过着不敢擅权、不敢得罪言臣、不敢张扬、不敢多言招祸的日子。
十二年的郁结,怎么能令他不重病缠身?
“公主还记不记得初见卫青的那一天?”我问。
平阳公主与卫青成亲以来,一直亲密无间、琴瑟和谐,这常让我疑心传闻是真的,他们俩真的在少年时就互相爱慕,而不是平阳公主两度丧夫后才忽然看上了卫青。
她的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怎么不记得?那天平阳侯带来的一群家奴里,只有你们姐弟俩让我一眼就看出了与众不同,你才十二岁,已经出落成一个绝色佳人,卫青八岁,却满脸透着倔强自信。”
“公主,”我紧盯着她,“有时暗夜静思,我常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公主一手造就的,公主明白吗?如果可以回头,也许我希望自己根本不曾跟着侯爷来到长安。”
她有些惊讶,那双黑亮依旧的明眸盛满了迷惑:“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如今尊荣无比,卫氏福祚绵长,有什么好后悔的?莫非陛下是埋怨皇恩菲薄么?皇上对你们卫家恩情天高地厚,古来罕有。”
我托腮苦笑:“与其居高自危,还不如不要这令人恐惧的高位。公主,你告诉我,如果当年不是与馆陶长公主结怨,你还会不会刻意搜罗美女,充实皇上的后宫?”
她怔了一怔,走上前来,坐在我身边,像个亲姐姐似的轻抚着我的后背,微笑道:“别傻了,皇后,从小,我就看出你们卫家的孩子,一个个刚强好胜、不甘贫贱,决非久居人下的庸人,尤其是你和卫青。”
我明白,平阳公主这一生都与我同进共退。
她的弟弟立了我做皇后,她自己嫁给了我的弟弟,她的儿子平阳侯曹襄娶了我的女儿卫长公主。
平阳公主生于深宫,长于权门,对权势的追逐已成本能,不管是什么时候,她永远都能找出长安城里最显赫最幸运的那个人。
而我不明白的是,我从来不曾是她选中的筹码,为什么却身不由己地成了过河小卒,一次次被皇上和平阳公主拿去赌他们的运气?
是我真的在心底深处藏着连自己也不清楚的野心吗?
还是像娘到处扬言的那样,她生我的前一天晚上,梦见月亮入怀,所以我注定会成为大汉最尊贵的女人?
b2窦太后
来长安没多久,我就去过一次长乐宫。
平阳公主新婚不久,有一天心血来潮,叫了一班刚梳双丫髻的小女孩儿,盛装打扮,排演了几出诙谐的俳优戏,送到宫里头让窦太后和王皇后开心。
长乐宫温室殿内,满地红毡氆,四壁涂金文绣,火齐屏风和鸿羽帐让宫门外的那个冬天躲得无影无踪。
我们低着头,屏息敛气地走进大厅,见案几后却只坐着寥寥数人,她们一个个衣衫纹金,满头珠翠,令人不敢抬眼正视。
正首,那发髻皓白如雪的老妇想必是窦太后,她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中年人,一位是身材壮实、穿戴华丽的贵妇,另一位是魁梧高大、脸带三分病容的男子,打横相陪的是一位身形窈窕、面目清秀的中年贵妇,她和那壮实贵妇都头插金步摇,分不清哪个是皇后,哪位是窦长公主。
我还以为那中年男人就是景皇帝,但平阳公主抢上前去,给他们三人一起施礼,口称:“皇祖母、皇姑母、二皇叔,孩儿奉请大安。”
窦太后挥手让她起身,笑吟吟地道:“平阳,还是你最惦记皇祖母,知道奶奶这几天心情不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所以特地弄了乐班子来让哀家开心。唔,算来算去,这么多孙儿里头,就数你最贴心。”
她的笑容一闪即逝,视线凝固在身边的中年男子脸上,满是珍惜、爱怜与痛苦,声音也变冷了许多:“皇后,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你就不替哀家想想,哀家已经风烛残年,武儿也重病缠身,见一次就少一次,你劝劝皇上,让武儿在长安多住上几天,能碍着他什么事?他怎么就那么眼里看不得武儿?这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王皇后大气也不敢出,只唯唯诺诺道:“太后圣明,妾身的话,皇上怎能听得入耳?或许长公主去劝上一劝,还能有些效用……”
窦长公主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陛下这是何言?难道我在皇上面前比皇后陛下说话还管用?”
王皇后赶紧辩解道:“皇姐,我绝无讥刺之意,只是皇上平素与皇姐向来亲近,或许皇姐的话能让皇上改变心意,收回成命。”
窦长公主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我早就知道,做多错多,这世上,一过河就拆桥的事情真是数也数不尽。哼,分明是有人造了梁王的谣,说他想当皇太弟,皇上才严禁他滞留在长安,倒转过脸来,说我能让皇上改主意。”
王皇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不明白她们俩都在说些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王皇后会在公主面前如此谦卑,只是空中弥漫着一股异常烈辣的气息,让我清楚地看见王皇后眼底一闪即逝的怨念。
过得几年我才听说,王皇后之所以能入主正宫,让她的独子、景皇帝的皇十子刘彻成为太子,全都是靠景皇帝的同胞姐姐窦长公主出力。
也正是这个缘故,窦长公主常在王皇后面前以恩人自居,傲慢无礼。由于长年为景皇帝搜罗奉献各地美女,在皇上的眼中,长公主的地位自也是无可替代。皇后即使想撼动她,也不容易。
窦太后似乎也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脸若寒霜地道:“你们都少说两句,什么皇太弟皇太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样心毒,竟然造这样的谣言,来害武儿。自来父母疼幼子,哀家就是想和武儿多聚些日子,多给他些赏赐,亦不为过。当年七王之乱,武儿不是舍着性命为皇上打的江山?哀家回想起来,当年吴楚大军合围武儿,武儿数次向皇上求援,周亚夫都不肯发兵相救,还是武儿自行击败了吴楚之旅,皇上才有了今天!若是武儿力气不济,那一次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哼,如今皇上这龙椅坐稳当了,就不念着当年的战功,把武儿当成眼中钉!”
听得太后连景皇帝也抱怨上了,皇后和公主们都不敢再说话,只有梁王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劝解道:“母后!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孩儿绝无抱怨。此番孩儿能上长安再见母后一面,以慰苦想,就算是一回封地就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窦太后颤动着双手,拭去眼角不断落下的老泪,我们这班讴者站在温室殿里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能不能把俳优戏接着演下去。听说梁王的确是想谋求皇太弟的身份,也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孝顺母亲,所以窦太后此刻是一个偏心而痛苦的母亲,为她不能保护最心爱的次子,而痛彻肺腑,迁怒于人。
平阳公主很快带着我们去了王皇后的寝宫,一进门,王皇后脸上勉强堆着的笑意全都消失了,代之以深深的疲惫与烦恼。
“平阳,你用不着劝我,”王皇后倚着暖床,叹气道,“你说说看,她母亲是皇太后,她女儿是太子妃,她自己是长公主,我们大汉还有哪家外戚能比得上她的势力?别说皇上活着的时候,我比不了她,就算你父皇驾崩了,上有太皇太后,下有皇后,我夹在中间当个说话算不了数、凡事做不着主的冷宫太后,又有什么滋味?这次不过是嫌我给阿娇的生辰办得不够隆重,所以当着太后的面给我难看,将来,我看啊,以她的嚣张,还不定又翻出多少花样来收拾我!”
平阳公主挥手让我们退出宫门外侍候,凑近皇后身边耳语。
不知道她们娘儿俩絮絮叨叨,到底说了多久的家常,只知道我们在宫门外的走廊里,站得腿都冻硬了,脸也冻僵了,一直站到宫里头的灯火都渐渐暗了,公主才打着哈欠,带我们登车重返平阳侯府。
a3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