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峻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6
|本章字节:11210字
我看着那盒颜色鲜明的眉黛,不禁苦笑两声,他知不知道呢?这二十年来我只用浅棕绿的南越黛,因为我的年龄和身份。
无论如何我还是有点喜悦。
深夜,我独自起身,在青铜镜前坐了片刻,禁不住伸手过去,将波斯绿黛倒入黛砚,慢慢研磨。
良久,我才用眉笔微微蘸了那明亮的黛绿,轻举在脸颊,流利地为自己画眉。
注目镜中,我才发现,这竟是我四十六前始所俑的八字眉,直飞入鬓的八字眉,在我苍老的脸上显得那般奇怪和不谐调。
镜中映出呆立在我身后的奚君,她的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怜悯。
“江充传来了吗?”我问她。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连忙禀报:“是,奴婢让大长秋田仁奉皇后口谕去传江充,他即刻就到。”
江充准时来到,伏在宫阙下叩首道:“臣江充,叩见卫皇后!”
“起来!”我威严地喝道,“侍卫们退下。”
带刀的长乐宫卫退了下去,殿上立刻空无一人,除了背立在我椅后的奚君。
我坐在高殿的榻上,冷冷地问道:“江充,听说你又升官了?”
“不敢,臣如今是皇上的水衡都尉。”江充全无半点畏缩之色。
“水衡都尉也算得上是个二千石了,下属二十八丞,最重要的是还能管铸钱。”我斜睨了他一眼,“江充,你这官儿当得可不小啊!”
“这都是皇上的恩宠。”他依旧不卑不亢,言语简短。
“皇上确实宠信你。”我平静地说道,“你屡次侵犯诸侯、公主、太子,天家尊严,被你扫荡干净。”
“所以皇上亲口说道,人臣即当如是!”
“放肆!”我厉声喝道,“你口口声声皇上,是想用皇上来压我吗?”
“臣不敢!”
“与皇后说话,你敢高声辩驳吗?”奚君从椅后挺身而出,竖眉喝道,“廷上高声者,形同叛逆!”
“臣不敢!”身材高大的江充,将身子低低地伏了下去。
“江充,”我换了一种淡漠的口气,“当初,赵王刘彭祖的奏章入宫时,我曾经亲览,他的话,我以为很有道理。”
“赵王与臣结有深仇,自然恨臣入骨。”
“我还记得,赵王在奏章里写了这样一句话:‘充逋逃小臣,苟为奸论,激怒圣朝,欲取必于万乘以复私怨。后虽烹醢,计犹不悔。’骊生舌辩之能称雄天下,难免一烹,彭越有盖世将才,终被吕后所醢,他们可都比你有本事,也比你谨慎,仍难免这样的下场。”我不疾不徐地将我前晚在旧奏折里找到的这句话念了出来,“孝文皇帝生前最宠幸邓通,邓通的家产富可敌国,最后却活活穷死饿死。就是当今圣上,他喜欢过的人儿,也难以保全,他四十年前喜欢过的韩嫣,五年前宠爱过的金弄儿,如今又在哪里?只怕骨头都化成灰了!”
江充伏在地下,没有答话。
“你恃宠而骄,犯颜抗上,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弄得赵王家破人亡,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在驰道上呵斥馆陶公主,上个月在甘泉宫拘捕太子家臣,屡犯天眷,大逞威风。前年,你将妹妹送入钩弋宫,倚为内援,野心不小啊!皇上宠幸你,对你深信不疑,反而说你忠直,连升你的官职,致使你气焰越来越嚣张!而今,你在京师赫赫有名,威声大著。”我的音调变高了,“江充,你知道吗?小人得势,则在一时。你凭仗天子恩宠,能横行几天?须知道,长安城不是邯郸郡,天子面前,你又岂能长久地一手遮天?”
“请容臣申辩……”江充微弱地说道。
“讲。”
“臣一片报君之心,皇后只怕体会错了……”
“哼!”我重重地一拍金床的扶手,怒容满面地喝道,“江充,我问你,你和钩弋夫人是如何认识的?”
“这话从何讲起?”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惶恐之色。
“我已经找到确凿证据,查出你和钩弋夫人三年前就认识,并且有书信来往,信中满是不臣之意。”我抬了抬手,奚君捧起一只木匣,打了开来,那里面是几张已经黯旧的浅蓝色布帛。
江充匍匐地下,颤声道:“皇后,臣死罪,乞皇后宽贷!”
“独眼卖卦人,玉钩,十四个月的身孕,都是你的设计。”我冷笑一声,“皇上只怕还没有发现,那孩子长得更像你。”
江充连连叩首,赭石色的地砖上印出了殷红色的血迹。
“你去吧。”我疲倦地半闭住眼睛,“你记住我今天的话,只有一时得意,没有一世得意,你只要不做得过分,我不会和你计较,但你若侵犯了太子和卫氏家族一丝半点儿,你应该知道我对付人的手段!”
江充艰难地退出了长乐宫门,目下正是秋天,他的后背上却映出了一片潮湿的汗迹。
我目送他退出宫门,顺势往后一倒,背倚百凤越绣软垫,一动不动,良久,才吁出了一口气。
“奚君,给我捶捶腿。”我吩咐道。
皇上起程去了甘泉宫,数月未归。
这几年的冬天,他都携着钩弋夫人和尹婕妤前往甘泉宫炼丹和修真。朝中有什么大事,大臣们便驱车数十里,前去禀报并听取旨意。
皇上现在越来越痴迷方士和仙丹了,今年春天,不惜千里跋涉去东海,随后又去了鲁地的琅琊,还在大海上浮舟数日,想遇上蓬莱神仙。
这是太始三年的冬天,长安城下着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满天都迷漫着成团成簇的雪花,地上的积雪深达三尺。
贫民小户的房屋,很多经不起这场雪灾,坍塌了下来。从长乐宫阙俯视,能看见暮色里有很多人穿着破衣烂衫,在房顶上忙着扫雪。
据儿立在我的身侧,穿着狐裘,叹道:“小民可怜!父皇这些年来只忙着在异域大扬兵威,向来朝者显示国力,却顾不了这些劳苦众生。前年外国来朝,也是冬天,父皇命人在长安所有的树上扎着昂贵而艳丽的丝绸绫锦,又作酒池肉林,来招待各国使者,夸耀上国富贵。可是,仅仅一壁之隔,就有贫民因饥寒倒毙在路上……”
我不答,想起皇上背后对据儿的评价,说据儿一点也不像他,性格说得好听一点,是仁恕宽厚,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懦弱无刚,也没有什么治世才能。而这半年多来,他一直在夸钩弋夫人的儿子很像自己,雄壮高傲,气概非凡。
据儿接着说道:“孩儿已经命人去城中设了粥厂,希望能够帮贫苦百姓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下不禁叹息。
据儿,他确实没有治国的才能,这次暴雪,关内关外都受灾非浅,仓促间,戍边的三十万大军连寒衣都还未备好,粮草也奇缺,但据儿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昨天夜里,我已经让大长秋吩咐丞相公孙贺的儿子,也是我的外甥、太仆公孙敬声,要他将北军的两千万钱拿去给边塞守军速置寒衣、购买粮食和牛羊肉。
边关不备,那是国家的大患,守军们如果发生冻饿饥馁,轻则逃离,重则暴乱,皇上一定会震怒,并迁过于据儿。
可是据儿,年过三十的据儿,他只想到了长安城里的粥厂。他也只能想到这些,我那善良而短视的儿子,他真的不具备做大汉天子的资格。
“母后,你不打算拿一点妆奁钱出来赈济贫民吗?”据儿调皮地挤挤眼睛。
我笑了,伸手出去,轻柔地摸了摸他乌黑亮泽的发髻。据儿很英俊,比他父亲漂亮多了,但爱慕他的女人却远没有爱慕他父亲的女人多。
“好,我今年食邑的收成半数都给你。”我慷慨地说。自从登上皇后之位,我封食万户,每年有近百万斤粮食和百万钱的租赋可以收取。
“多谢母后。”据儿大喜过望,站到我的身后说,“母后,你有白头发了。”
我心酸地“嗯”了一声,据儿又道:“母后,我替你拔了它。”
那星星点点的白发里,收藏着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和多少次独自落泪?哪里能拔得干净!我不忍拂了据儿的心意,微笑着点了点头。
据儿持着小小的金剪,细心地为我剪去白发。
大雪仍然在宫阙的珠帘外飘飞,门前是两个薰笼、一座青铜茶炊,奚君带着小侍儿们正用竹叶上的新雪煮南方的蒙顶茶,幽幽的茶香飘满了门楼。
盘中的白发一根根地变多,我终于忍不住道:“据儿,算了。”
据儿颓然放下金剪,心里似乎有一点难受,是的,我今年六十二岁,虽然年迈,但还没到白发丛生的时候,我的母亲卫大娘,直到七十岁,发中才有几丝花白。
帝宫深如海,可怜白发生。
“母亲!”据儿忽然换了一个更亲切也令我觉得更心酸的称呼,“帝王家实在是太可怕了!宫里到处都充斥着阴谋诡计、造谣陷害、秘事和凶杀,皇位,真的那么吸引人吗?”
“傻孩子!”我的眼睛有一点温热,据儿,他那么天真。
据儿站了起来,往门外走了几步,掀开帘子,立在大雪之中,俯看着低处的长安民居,长叹一声道:“母亲,你看那平民小户,虽然贫苦些,却父子相得、夫妻恩爱,融融泄泄,令人羡慕。母亲,你虽然贵为大汉皇后,却享受不到夫妻相聚的欢乐,父皇一个接一个地换女人,这二十年来,他几乎把你忘了,想起来的时候,也不过当你是个管家婆罢了。父亲从前那样喜欢我,现在却成年累月地不肯见我,即使见到了,也无非谈论一些国事、奏章,或者责备我的过失,感觉不到一丝亲情。我已经三十四岁了,连孙儿都有了,却仍然活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母亲,这样的生活,即使衣食无忧,又有何意义?”
我也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沉声道:“据儿休得胡说。你懂得什么?天下苍生,各有其苦,这是上天定好了的。你不愿为天家儿女,难道愿意做人家的奴才吗?那种对人对尊严生命的藐视和践踏、污辱和欺侮,你哪里尝过?即使做了二千石,做了诸侯王,仍然战战兢兢,见了帝王要三叩九拜,见了御史要谨小慎微,否则富贵难保,性命可忧!赵王刘彭祖,地位不可谓不高,身份不可谓不贵重,但天子一怒,他便家破人亡!你父亲手里用过的丞相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却有几个能善终?李蔡、严青翟、赵周,这些大汉丞相,不是被幽囚而死,就是被当街腰斩!高官显宦尚且如此,何况升斗小民,又要忧生计,又要养妻子,前有酷吏,后有兵役徭税,每天都活得心惊肉跳,有何喜乐可言!”
据儿被我说得目瞪口呆,大朵雪花坠落在他银灰色的狐裘上,北风卷地而来。良久,他才向着北风狂喊了一声:“可是,我不愿做大汉太子,我只想做一个能闭门清静读书的士人啊,连这点愿望都实现不了吗?”
“据儿!”我厉声断喝,“天下之大,容不下你的一张书桌!你生来是大汉的太子,即使现在想逃位,也无处可去!你以为你放弃了皇位,他们就能放过你了吗?不行的,据儿,放弃了皇位的同时,也就是放弃了你和你老母妻儿的性命!上天没给你选择的机会,据儿!”
据儿泪流满面,北风将他的眼泪冻凝在他的腮边。
“皇位到手,你才能登高一呼,肆志于天下,到那时候,你才能真正得到安全和自由。”我的声音转向平和,“母亲在后宫沉浮几十年,才领会到这一点,成则诸侯败则为寇。据儿,你没有退路!”
据儿扭过头去,不肯擦拭掉脸上的泪水,也不愿回答我的话。
“上天注定了你必须劳心费神,你只能承担你的命运。”我向前迈了一步,走进大雪里,紧紧握住据儿的手臂。
狂风暴雪中,长安皇宫一片银白,银白中,仍然有无数人影在走动。遥远处,高大的钩弋宫挑衅一般地和长乐宫对峙着,门前,那高高悬起的“尧母门”朱红大匾显得格外鲜艳刺眼。
b28皇太子赋
据儿生下来的时候相貌堂堂,乳母和侍女们将他裹成一个小小的绛红色襁褓,递给在产房外久候的皇上。
是个儿子!是皇子!年近三十岁的皇上,在苦苦盼望了十几年后,终于有了子嗣,大汉的江山有望了!
我虚弱地卧在床榻上,望着他一跃而起,欣喜若狂,紧紧抱住那个小襁褓,像胡人一样踢腿扬臂,回还作舞,一边跳舞,还一边吟诵着刚刚由许多文学之士写就的《皇太子赋》:
天生蒸民,司牧斯树。
咸熙庶积,式昭王度。
粤若钦明,丕承宝祚。
秋坊通梦,春宫养德。
臣子所崇,忠孝为宝。
勿谓居尊,祸福无门。
勿谓亲贤,王道无偏。
无为虑始,无为事先……
开汉以来,没有哪个皇子一生下来就会被立为太子,就算是嫡子也不行。
可皇上却让人为据儿写了《皇太子赋》,毫不犹豫地以江山相付。也许是因为比起前代皇帝,皇上得子太过艰难,也许是因为卫家的赫赫战功,已确立了外戚的地位。
当夜,皇上在上林苑设宴,与文武百官、诸侯王子一起大庆,那一夜,他喝下了整整三斤南越太液。
其时我还只是个夫人,自阿娇被废后,正宫皇后的位置空了两年,仍没人坐,虎视眈眈的嫔妃大有人在,新近有宠的王夫人,刚刚为皇上生下次子,更是恃宠而骄,有志在必得之心。
据儿刚满一岁,皇上就册封我为皇后,他抱着相貌出众、气度沉静的据儿,越看越是喜欢,向我笑道:“皇后,朕看这孩儿举止端庄,将来为他广延名师,必成大器,能当个超越前代的明君。”
我赶紧跪下谢恩,感觉到背后满是女人们怨毒的眼神,像冷箭一样,一簇簇地钉牢在我身上,入骨三分。
据儿,谁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呢?谁能相信我也是身不由己地当了这个皇后呢?
在这个位置上,向后退一步,就是死。
所以我们只能一起前行,不管前面有多黑、多冷、多险。
a29甘泉宫
皇上忽然召我去甘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