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峻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6
|本章字节:11304字
他带着钩弋夫人和刘弗陵在那儿已经住了五个月,中间只命人带了两个简短的口信给我。一次说是刘弗陵的皮毛衣物太少,不能御寒,催织房快赶制出来;另一次说刘弗陵的上唇生了一个小疮,要我将太医院仅有的三名爵秩一千石的高明医生统统派去,看一看到底是寒火不清,还是喂养不当。
刘弗陵,又是刘弗陵,总是刘弗陵!
我得到口信,暗自苦笑,什么也没有多说,不折不扣地按他所说去做。
这个孩子皇上看得如此贵重,还是未曾有过的事情。我坐在驰往甘泉宫的青盖四马安车中,一边想着,一边看窗外正在解冻的渭河。我身后的车驾上,黄门和宫娥们,高高举着成排的羽扇、雉尾和旌旗,上书“长乐宫”字样。
大片的白色浮冰正撞击着渭河上蚁聚的竹排,渔民早趁着开河去网鱼了,开凌时有鱼汛,但也蕴藏着极大的危险,然而为了生计,人们往往轻视生命。
渭河两岸的枯枝在微风中摇摆,刚刚有了点泛绿的意思,忽然间,我的眼睛迷离起来,似乎飘起了四十六年前乐坊檐下的水青色舞袖,那些舞袖柔曼地飞扬着、旋转着,袖下露出少女们俊美的面容。
四十六年了,我经历了多少大起大落、风风雨雨。女人们最渴望的辉煌,我曾经有过,女人们最害怕的冷落和羞辱,我也曾经饱尝,这样的生涯,我实在形容不出它是苦是乐。
成排的车驾停在甘泉宫巍峨的门楼间,我伸手掀起车帷,遥遥看见宫中的柏梁台,台上,那十二座黄金打造的巨人,经过十年风雨,仍然宝光耀眼,仍然饱含着诡秘而奇奥的意味。
他们站在二十丈高、七围粗的青铜碑座上方,衣袂流动,体格健壮,相貌迥异中原人物,巨人们的左腿微微蜷缩,左手合在胸前,右手笔直地伸向天空,手中端着巨大的青铜承露盘。
每天早晨,侍卫们要爬上去,取下这十二只承露盘,将里面凝聚的秋露倒入羊脂玉碗,宫女们则取来毫无瑕疵的上好蓝田美玉,用石杵捣碎成玉粉,混入露水中,供皇上空腹服用,据说,长年饮用此露,可以延寿命,健体格。
我仰头看了片刻那十二座高耸入云的承露台,禁不住心里长叹一声,皇上,他毕竟老了,他那么害怕死亡,害怕他健硕的骸骨和了不起的功业都被岁月销毁。
初春的冷风吹来,我微微打了个寒战,扶住奚君的手,慢慢沿着深红色的宫道走了上去。
作为大汉皇后,我有资格在甘泉宫里坐马车,但我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一次。卫子夫的小心谨慎,全天下人都知道。
宫道渐渐弯折了上去,一道更崔巍高大的宫门闪现在我眼前,那朱红色的宫门半掩着,里面只有两个年轻的低等小黄门迎上来:“卫皇后,这边请。”
这种礼节上的冷落加重了我的深忧,我牵起自己深青色的长裙下摆,迈过了甘泉宫内进的雕花门槛。
里面处处是灵芝仙草,奇葩异树。那些深密的蘅芜兰若的草叶上,停栖着、飞舞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天蓝色小鸟,我问小黄门,小黄门答道:“回禀皇后,这是叫天莺,它们一飞冲天,直没入云霄,皇上说,将来他飞升上天之际,便由这些小鸟儿招引。”
我怔怔地盯了片刻这些欢快的叫天莺,它们直飞上高空轻云,又从那里飞了下来。天上果然有另处的宫阙、神灵和不老仙丹吗?皇上向往了一辈子呵……
“皇上在哪里?”在甘泉宫的奇花丛中曲曲折折地绕行了很久,仍然没有看见他,我终于不耐烦了。
“启禀皇后,皇上此刻正在丹房。”小黄门答道。他们的手中持着我从来没见过的一种东西,洁白如丝,长如马尾,被扎束在青玉、紫檀的长柄上。小黄门说这叫“拂尘”,是皇上最近设计的东西,专门在丹房里拂掸灰尘、驱赶苍蝇。
一道喷泉冲天而起,热浪迎面袭来。
前面是一处巨大的温泉,正喷冒着洁白的水珠和泡沫,泉水流泄一地,从鹅卵石砌就的封闭水渠里弯弯地流了出去。
甘泉宫里遍地是温泉小溪,所以这里才会永远是春天,一年四季繁花盛开、细草如织,飞舞着无数我叫不出名字来的蝴蝶蛾蛱和鸟儿。
这道温泉在三十年前忽然喷出地面,皇上便命人在这里建起了宫室和丹房。
丹房的门前,静无一人,钩弋夫人和尹婕妤都没有随侍。
我快走两步,推开丹房深红色的小小门扇,唤道:“皇上!”
丹房里只有一个葫芦形的青铜大鼎,鼎下,新进宫的方士司空满的八名徒弟分坐八方,正在运气助功。这一幕我是常常看见的,但今天似乎有一点不同,皇上没有像往常那样,热衷地坐在一旁,兴奋地等着开鼎出丹。
我极目望去,只见丹房的深处,一只小小的胡床中,皇上慵倦地斜卧着,半闭着眼睛,身后,四个小黄门或站或跪,在轻轻替他捶着腰背,另四名小黄门手持“拂尘”,缓缓在他四周摇曳。
“皇上……”我走了过去,看见他疲倦的面容。
数月不见,他似乎又衰老了许多,皮肤皱缩苍白,生满了老人斑,眼睛变得浑浊,没有一点神采。
流年如水,将我心爱的人催得如此老迈,我不禁鼻酸心痛。
“皇后。”他淡淡地招呼我,示意我坐在他身边。
我没有接受这个意外的荣宠,而是笔直地跪了下来:“皇上,不老丹药,白日飞升,这些东西都虚妄无据,皇上,您年事已高,当自爱重!”
我除下皇后的金步摇,又愤然说道:“倘真有不老神丹,皇上宠信过的那些方士,为何一个个都病死横死?倘真有白日飞升之事,他们自己为何不得飞升?也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见过此事?”
皇上默然不答,长满皱褶的眼睑盖住了不再黑白分明的眸子,良久,他才说道:“把皇后搀起来。”
“开鼎,丹成!”立在炼丹炉旁的司空满,忽然举手大叫。
八名小徒弟腾身而起,合力掀开了青铜巨鼎的盖子,一股白烟冒了出来,气味馥郁而刺鼻。
白烟散尽,司空满剑步冲了上去,用黄金长夹夹出鼎底的丹药,置于黄金托盘,兴奋地托了上来:“陛下,这次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千斤黄金、十斛明珠、千种名药、百担龙涎香,红铅白汞更是不计其数,终于炼就了返老还童的‘抱朴丹’,请皇上于三月十五日的月明之夜用丹,以承露盘当日玉露送服,定可重为十九岁少年。”
司空满的声音极富煽惑力,连向来不信方士的我,也怦然心动。
重回十九岁?啊,那年轻健壮傲岸而深情的少年,那雄才大略的一代帝王,真的可以重新回来?连同当年的爱和王图霸业?
皇上却“霍”地坐了起来,一拍扶手,喝道:“将司空满拿下!”
丹房后静静垂落的帘幄忽然被掀起,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冲了进来,两个按住了司空满,另八个将寒气逼人的长剑架在他徒弟的脖子上。
黄金平托盘被打翻在地,深红色的丹药洒落一地。
我震惊地将视线投向皇上,却见他一扫刚才的萎靡之状,坐直了身体,双手按在膝盖上,眼睛虎虎有生气,冷笑着说道:“司空满,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欺到朕的头上了!”
司空满匍匐地下,叩头不止,浑身抖得像一片风中落叶,结结巴巴地说道:“臣不……不敢,臣不敢,皇上息……息怒……”
“就地砍了!”皇上掷下腰上佩着的短剑,咬牙切齿地说,“替朕碎割了他,才解朕的心头之恨!”
侍卫应了一声,便要动手,我吓得别过脸去,却听司空满绝望地叫道:“皇上,请让臣死个明白!”
“好!就让你死个明白!”皇上厉声喝道,“李蓝儿!”
那八名徒弟中的一个穿白衫的少年,推开身边架着的长剑,低头走上前来,跪得离司空满远远的,高声答道:“奴才在!”
“你说给他听!”
李蓝儿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年轻俊俏的小圆脸,有着女人般的妩媚和撒娇一般的眼神,这眼神,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人。
白衫少年瞥了一眼司空满,口齿伶俐地说道:“启奏皇上,司空满罪该万死,竟敢欺蒙皇上。私下里,他已经将黄金、明珠、香料和药材统统变卖,折成白鹿皮币,准备趁炼丹完毕皇上放心的时候,潜逃回东海郡,隐名埋姓,做个富家翁。此犹可恕,最不可饶恕的是,司空满私下里骂皇上糊涂,说皇上竟然相信世上有鬼神之事,所以信了他的谎话,费了万金去炼丹,真是个……”
“够了!”皇上重重地一拍扶手,断喝道。
司空满的眼睛变得血红,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推开那两个侍卫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冲向白衣少年李蓝儿,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来,捏住他的喉管,怒道:“蓝儿,你这个无情的东西,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你竟然背盟弃誓,将我卖了!我做鬼也饶不了你!好,你既然说我将珠宝和药材变卖,那钱呢?钱在谁的口袋里?我把所有的钱财都给了你,指望与你远走高飞,白头到老,蓝儿,你……你却这般害我!往日的恩情何在?往日的盟约何在?”
白衫少年的脸开始发冷,脸色渐渐变得和他的衣服颜色一样白。
侍卫们冲过来,抓住了仍在大吼大叫的司空满。皇上却没有急着杀他,而是将视线投向李蓝儿,问道:“司空满所说是不是真的?”
“皇上……”白衫少年往地下一跪,想开口申辩。
“给朕搜他的身上!”皇上咬着下唇吩咐。
侍卫们粗暴地撕开那件洁白如雪的丝绸衣衫,又撕开他护身的小衣,一个捆扎严密的油布包裹滚落出来,掉在我的脚边。
奚君俯身将这包裹拾将起来,猛然散开的油布包裹里面,两张崭新的白鹿皮币像落叶一样旋转飘落,上面烧烙着“赵王府”字样,这是价值百万的诸侯钱币啊!
皇上站将起来,丹房里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却见皇上大步走到一名侍卫面前,伸手从侍卫的腰上拔下长长的伏夷剑,横握在手,冰浸般的剑气在丹房里散发着,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长剑“呛啷”一声,挺锋出鞘。
闪电过眼的瞬间,白衫少年李蓝儿已经向后突然栽倒,横卧在地,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来。
他的脸上只有着无尽的震惊和恐惧,为自己胸前插着的仍在颤巍巍抖动的伏夷剑。
暗红的血在地上流淌,将那些丹药都淹没了。
皇上轻轻拔剑,掷在地下,向白衫少年的脸俯看过去,叹道:“他这样喜欢你,你却这般对人家,自己扪心想想,还算个人么?”
充满血腥气的丹房里,他的那声叹息似有若无,却无比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
“皇上,司空满就在丹房里砍了吗?”一个粗壮的侍卫问道。
皇上却伸出长满淡褐色老人斑的右掌,轻轻地摇了摇,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罢了,将他逐出甘泉宫,也就是了。”
脱出侍卫之手的司空满,却并没有谢恩而出。
他怔怔地看着地下李蓝儿的尸体,出了一会儿神,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复杂,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哀伤,一会儿忧郁,变幻不定。
我们都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平时巧舌如簧的方士,竟忽然拾起地下沾血的伏夷剑,往自己心头插去,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阻拦他,我禁不住叫道:“快拦住他!”
来不及了,剑头从他后背对穿而出,闪出鲜血淋漓的锋头。他竟然用了那么大的力气要完结自己的性命。
司空满脸含浅笑,吃力地爬过去,并肩卧在那对他毫无爱恋之意的白衣少年身侧,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请……请将……将……将臣和蓝儿合葬在南山之下,清……清……清风明月,夜夜相……相……相守……”
言毕,他便垂头死去。
皇上负手在背后,没有回答他,眼神变得极为奇怪。忽然间,他举起头来,眼中落下两颗浑浊的老泪,喃喃地向空说着什么。
只有站得离他最近的我,清楚地听见他嗓音沙哑地唤道:“韩嫣!韩嫣!”
四十三年了,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皮肤洁白如雪、风姿飘逸动人、相貌绝美、笑容妩媚的少年郎。
我的心在发冷。
b29韩嫣
生下卫长公主后不久,我发现皇上在不经意地疏远我。
十天半个月,我也去不了一次他的寝宫,有时甚至同在宫中,我会连着四五天见不到他。
他不再给我写信,不再拥我在马前,携我去打猎,不再送成匣的珠宝给我,不再挽我的手立在竹林下静静听那支忧伤而清远的箫。
开始,我以为他重新回到了陈皇后身边,或者得到新欢。但宫女们回报我说,陈阿娇的深宫里依旧寂寞冷清,未央宫里也不曾有新的妃妾。
我再问,她们便含糊不答了,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直到有一天,我清楚地听见他说:“卫子夫?不,朕不想见她。”
当时,我经过围苑,意外地看见他的车乘停在那里,想抱着自己的女儿前去看她贵为天子的父亲。半年来,我们母女二人一直被他抛之脑后。
十九岁的皇上手持虎筋的青铜雕花长弓,正在围苑里忙着射雁。
遍地都是火红的枫叶,装点得围苑中如火如荼。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劲装,拉着大宛马的丝缰,在围苑的粘天衰草、遍地红叶中飞奔,朗朗的大笑声传来,隔着原木的栅栏,隔着重重的旌旗,隔着八百名亲贵子弟出身的羽林郎。
我叫小黄门进去启奏,卫夫人有事要回禀皇上。
他没有勒住那匹毛皮油亮、四蹄翻飞、腿长颈细的枣色大宛马,一边奔驰着,一边在马上皱着眉头,大声拒绝了小黄门。
这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令我眼前一阵发黑,几欲晕倒。是怀中大声啼哭的孩儿,才令我勉强撑住自己。
深挚的爱情,显贵的前途,难道就在这里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