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峻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6
|本章字节:9964字
每一次送去一个让皇上称心如意的女人,在她被封为夫人时,我就会得到一斛御赐的明珠。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耻辱。我到底是贤淑的皇后,还是投机的政客?总之,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美貌的被爱过的女人。
岁月悠悠,李夫人、王夫人、李姬、尹婕妤、邢夫人俱已没入尘土,而我,一个年老的皇后,还在忠心地陪伴着同样苍老的天子。
a30江姬
转眼又到了春天。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的春天,皇上进行了一件盛大的祭祀。六十四岁的他,模仿前代君王秦始皇,在泰山进行封禅。
壮观的封禅仪式准备了三年,盛事举行了两个月。
随着皇上前去封禅的,有几乎全部的文武百官和列位诸侯。他们将汉高祖刘邦的塑像作为上帝的配享,将当今皇上的父亲孝景皇帝也祭祀了,皇上渴望长生不老、飞升仙界的欲望如今日益浓厚了。
他要到夏天才回来,外出期间,依着旧例,长安国政仍由据儿主持,宫事由我掌管。我却觉得,宫里的侍女和黄门官们越来越不将我放在眼里,他们的大小事情,都直接向钩弋夫人请示。
我决定不能让这种局面持续下去。
“奚君。”我站在高高的长乐宫前殿,俯视着阶下的侍役们,朗声吩咐,“传诏,钩弋夫人越位擅权,着掖庭令收捕,在宫前就地受杖二十。”
人们震惊万分,几百双眼睛向我投来。
我却表情淡然,接过小黄门递上的蒙顶新茶,淡淡地抿了一口,茶香新醇,入口便醉,呵,江南,皇上什么时候从那里回来?
相貌憨实的大长秋田仁仰头看了我一眼,弓着身子,犹疑不前,他的眼神有种惶惶的意味,我知道,他是担心我,责打了皇上的宠妃,会令天子震怒。
“速去!”我掷下出自越窑的珍贵的秘色茶盅,淡青色的碎瓷片撒落一地。
田仁带人去了,我扶着奚君的手,转身回宫。
没有多久,我的宫门便被人叩响,小黄门拉开朱红色的高大殿门,一个穿着高级女官服饰的女人扑了进来,匍匐在地,叫道:“皇后,皇后,饶了钩弋夫人吧……”
她披头散发,窈窕的身材裹着一件半旧的长衫,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脸,正是钩弋宫长使江姬。我听说,她和钩弋夫人在夜里竟然同时侍奉皇上,为此,还特地要织房赶做了几床超长的绣金鸳鸯被。
这个无耻的女人,我在心底暗骂了一句,才冷冷地问道:“怎么说?”
她叩头不止:“看在这孩儿的面上,请恕钩弋夫人之罪!”
我这才发现她怀抱着一个脸如满月、目光炯炯的婴儿,刘弗陵,他有十个月大了吧?而我却仅仅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的满月之宴,另一次是上回去甘泉宫,皇上特地召我前去,要让他寄在我名下,认为嫡子。
我当时便诧异万分,皇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想立这孩子为皇嗣,为什么不先废黜我,立钩弋夫人为大汉皇后,然后名正言顺地废去沦为庶子的据儿?废庶立嫡,才能不招致天下人的非议。
将刘弗陵寄在我的名下,钩弋夫人怎么办?她不能母凭子贵,岂非一场空欢喜?刘弗陵成为嫡子,那么据儿又怎么处置?他的太子之位,到底还保不保得住?如果据儿沦为亲王,刘弗陵被立为太子,我又该怎么办?
我想不通这些复杂的互为因果的关系,也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天子本来就有一颗令人莫测高深的心,六十岁以后,更是谁都不能理解他的心意。
“大胆!”奚君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替我发威道,“刘弗陵如今是卫皇后名下之子,你敢僭越吗?江姬,你不要以为这一回皇后没有发落你,便高枕无忧了!你之罪名,犹在钩弋之上,秽乱宫禁,诽谤太子,私议国政,这其中的任何一条都可以取你性命!利用近侍皇上之便,干涉官员任命,收受宫外贿赂,肆言废立之事,辱骂其他嫔妃,你的所作所为,都由掖庭备录在案,再不收敛,性命堪忧!”
江姬刹那间停止了抽泣声,仰脸向我看来。
我看见,她眼中有一种凶狠而仇恨的青芒,转瞬即逝。随即,江姬恭恭敬敬地在地下叩了一个头,抱着刘弗陵,退了出去。
“那孩子真漂亮。”她们走了之后,我忽然感慨道。
奚君一怔,将脸扭向了一边,轻声道:“再漂亮,再威风,也是人家的儿子。皇后,他虽然寄在你的名下,但并不真正是你的儿子,你的至亲骨肉是太子据。”
我默然无语,这孩子,我曾经疑心他是江充之子,但现在看来,他越长越像皇上了,那微黑的皮肤,那宽阔高大的身材,那长方形的脸庞,那紧紧收束的唇角,还有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似的眼睛。
这样出色的孩子,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要在我这么老的时候,在皇上再也舞不动剑、快要把持不住江山的时候出现呢?
是天意吗?
我想起当年的高祖皇帝。在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与戚夫人所生的赵王刘如意间,高祖皇帝明显更喜欢聪明伶俐、英武果断的宠妃之子,而不是优柔寡断的太子,临终时,他决意废太子,立赵王为嗣。
吕后别无良计,便听了留侯张良的办法,请来德高望重的“商山四皓”辅佐太子。高祖见太子羽翼已成,只得打消废立之念,对戚夫人轻歌着《鸿鹄歌》,泣告这位宠妃,自己对不起她,不能让她享有皇太后的尊荣: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弓矢,尚安所施!
虽有弓矢,尚安所施?据儿年长后,依附他、信仰他的大臣和名士越来越多,而皇上年事渐高,身体精力越发不如从前。
或许,我不需要这么焦急与害怕,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等待时光磨钝那只猛虎的爪牙,等待他再也不能用那双犹豫不决的眼睛审视我们母子。
这一辈子,在皇上的眼神里我没过上一天安生的日子,可我的儿子,他不能永远这么胆战心惊地活着。
“启禀皇后,掖庭已经行刑完毕。”大长秋田仁走了进来,轻声回奏道。
“大声点!”我猛地打了个寒战,扭头吩咐着。
“是!”田仁高声说道,“钩弋夫人已经受杖二十,打得皮开肉绽!”
我点了点头。
b30王太后
没有人知道韩嫣的死是由于我的告密,除了皇太后。但太后什么也没有说,长久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一直到十年后,她平静地在病榻上死去时,才隔着密珠罗的帐幕,缓缓对我说道:“子夫,你知不知道?我杀韩嫣,一半是为了你,另一半是为了我自己。”
跪地请安的我,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淡灰色珠罗帐里王太后那张苍老黯黄的脸。
余韵犹存的太后,在卸妆之后,便真正成为了一个平常衰朽的老妇。
我隔帐看她,脑海里浮想联翩,想起原名王姝儿的她,怎样从一个民间女子,一个平常商人的妻子,成为了风光一时的大汉皇后。
那一路的艰险和辛酸,原来比我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九岁的王姝儿,因为被算卦人算出有大贵之相,受母亲逼迫,与原来的丈夫、一个来往西域贩卖牛羊的商人离婚。
她的结发丈夫金五郎,虽然胸无大志,但相貌英俊、性格温和,对具有绝代姿容的王姝儿一往情深。在王姝儿逃离金家之后,五郎又悲又痛,卧床一月后,一张状纸,将王家告到长安的京兆尹处。
心中百般缠绵、万般不忍的王姝儿,此时却已被贪恋富贵的母亲送入太子的东宫,并立刻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三天之后,她就由普通宫女升为“良娣”。
权势炎赫的皇嗣,谁敢得罪?京兆尹判明王姝儿与金五郎的婚姻无效。
七情郁结、悲愤交加的金五郎,未几便吐血而亡,遗下一个叫做金帐钩的女儿,只有三岁。三岁的孩儿,思念着亡故的父亲和狠心遗弃自己的母亲,在亲戚们的冷眼中孤独而痛楚地长大。
我不知道太后是不是落过泪,当她在深宫中承欢,当她在春宴上侍酒,当她在大典上受到册封。那样的时刻,她想过自己流落在巷落里、受不到像样的教育、靠着叔叔婶婶赏赐的一点残羹剩饭长大的幼小女儿吗?
我抬头看着灰珠罗帐幕里沉浸在回忆中的临终前的皇太后。这一刻,四十多年来的回忆淹没了她,万种细微的感触在她心底汹涌澎湃,如涛如潮。太后的脸上浮出了一层微醺的酡红,眼中微有泪意。
金五郎身故的第二年,王姝儿为太子生下了一个女儿,她便是后来权势赫赫的平阳长公主。这是个格外活泼可爱的孩子,但她的降生并没有给王姝儿带来幸运,就在第二天,同时入宫的栗姬生下了儿子,太子的爱立刻偏移了方向。
王姝儿来不及思念自己那个流落在民间的女儿,也来不及怜爱自己刚刚生下的平阳公主。她的目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但仅仅一年后,王姝儿再次生下了女儿,她不禁有些绝望。
为了生下男孩,与栗姬争宠,她不惜将自己的同胞妹妹也荐入宫中,做了个没有名分的“上家人子”,妹妹王姁儿没有姐姐美貌,但更加温顺柔婉。春雨潺潺,好色的太子在王家姐妹的宫室中日夜贪欢,乐不思归。
不久,王姝儿又身怀有孕,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时候,她生下了自己的第四个女儿。她没有想到的是,妹妹也同时生下一个男孩。
此时,孝文皇帝病重,太子摄政,手掌国家重器,即将成为新的大汉天子。栗姬的儿子刘荣被正式封为临江王,等着他的将是大汉太子的辉煌封号。
王姝儿没有因为自己未生育皇嗣流泪,更没有因为天子宠幸栗姬而露出一点不悦之色,她默默地在帝王的冷落中凄然度着年华。
不久后,在冬天将要过去的一个温暖而干燥的夜晚,她做了平常女人难以做到的事。在栗姬宫室的门外,她跪了下来,拦住了太子的轻车,向从门前经过的太子流泪说道:“殿下,请给臣妾一个夜晚,仅仅一个夜晚,可以吗?”
对她不复爱幸的太子,被她的眼泪和凄楚所打动,没有去当夜承御的栗姬那里,而是留在了王姝儿简易的宫室。
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她怎样用自己不再年轻的容颜和小心翼翼的笑容去面对负心的太子。一定是没有爱的,因为,从那个夜晚之后,长达三年的时间,太子没有再召唤过她一次,不是冷宫,胜似冷宫。
夏天来的时候,王姝儿单薄的衣衫掩饰不住隆起的肚腹,比起在她怀里孕育过的前四个孩子,这个用眼泪乞求来的胎儿踢动得格外有力,她心里充满了隐秘的喜悦,为这个不同寻常的孩儿。
孝文皇帝终于崩殂了,太子在棺椁前即位,成为一代汉帝,新的天子。
刚刚被册封为“婕妤”的栗姬,听说王姝儿又怀孕了,不由得大发雷霆,她是个异常娇媚俊秀的女子,所以多年来一直能得到天子的宠爱。
但尽管特别留恋栗姬,天子仍然克制不了自己到处猎艳的嗜好。此外,天子的姐姐馆陶长公主为了博得君王欢心,也派出公主府宦官,在全国各地搜罗美人,送入宫中。一时间,燕赵佳人、吴越美女,塞得皇宫里满坑满谷。
栗姬不断地为这件事与天子争吵,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作为太子之母的栗姬,后来才没有被册封为皇后。
王姝儿如果生下儿子,在皇嗣里只能排到第六、七位,没有继承大统的希望,但栗姬不是为这个生气。栗姬生气的是,枕边信誓旦旦的丈夫,为什么总是要背叛她?甚至连这个早被冷落的王良娣,也能为皇帝不断地生下儿女。
栗姬不敢当面和天子发怒,她带着侍女,怒气冲冲地闯入王姝儿姐妹的宫室,戟指骂道:“好一个不要脸的贱人,把自己的亲妹妹当礼物献,都缠不住皇上的心,冷宫里住了几年,也不知道从哪里怀的野种,倒敢冒充龙子龙孙?给我往死里打!”
王姝儿毫无惧色,挺身而出,向栗姬断喝道:“你敢!栗姬,你不要仗着天子恩宠,便目无法度!天家儿女,谁敢轻贱?”
她高高地持着一面玉牒,谁都认得那是皇上从小的随身之物,栗姬大吃一惊,虽然这还是王姝儿三四年前得到的赐物,但玉牒中意味着的恩宠还是令人震动。
令人难堪的沉默中,栗姬忽然眼圈一红,拂袖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