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少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7
|本章字节:9040字
司马师此次来,本来就不是要为难毋邱俭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于是也哈哈笑道:
“邱先生还不肯赐教么?虽然我肯,恐怕钟将军不肯。”
那钟会傲然立着,用指头把刀刃弹得嗡嗡作响,挑战之意,形于言表。
毋邱俭以大局为重,按下心头怒火道:“此次入洛,欣逢太师与钟将军,只可惜在下还有些私事要办。不如这样,下次在下专门约钟将军切磋一回如何?敝山寨还有几位朋友,也颇好武艺,到时一并前来领教。”
钟会最喜欢与人厮杀,人越多、搞得越大越痛快,见毋邱俭说得慎重,再加上司马师又没叫他继续玩,死缠烂打显然有失他将军的身分,当下拱手道:
“随时恭候。”
“哼!”刘伶怒目久矣,紧挽阮咸之手。
钟会本觉这酒疯子实在好笑,不想理他,谁想不经意间一瞥,忽然觉得刘伶的目光也是如此寒冷透亮,就如嵇康一般,当下不由呆住了……
毋邱俭见机不可失,马上头也不同地带着大家离开。此时天色更加阴暗,六合中仿佛到处充满了严厉的杀机。
到了山阳竹林中,四人与嵇康向秀相见,各道了相思之情。嵇康与毋邱俭相见甚欢,阮咸回来,大家都很高兴。阮咸与寄姑久别重逢,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见向秀新娶了红妹,阮咸少不得又祝贺一番,拜见了嫂夫人。
阮浑代父亲向嵇康问好,刘伶则说起毋邱俭在他家居住时,不知是曹爽还是司马昭派人来打探,被他一掌打下的情形,大家纷纷大笑,称“邱兄真豪杰也”。
慢慢说到了来路上与司马师钟会狭路相逢,寄姑听得心惊肉跳,紧紧地拉着阮咸,生怕他受到了一丝伤害。
阮咸倔强地把头别向一边,双目痛苦而坚定地望着远方。
远方,是一道浑浊的雾。
竹林深深。
向秀叹息道:“可惜经此役,青钮剑就此被毁,天下利器从此失其锋锐矣,使有道者见辱于有势者,悲乎!”
众人听向秀的话中大有深意,都陷入了沉思:此剑不知是哪位大匠所铸成,先后经手了曹操、赵云、岷山翁与阮咸四人,如今毁去,这意味着什么?
众人想到了钟会司马师之流的狂暴阴毒,无不感到一种深深的寒意。
刘伶闷声喝了半天酒,忽道:“叔夜,钟会让我们转告你,他向你挑战。”
嵇康大笑:“如此甚好,以前我倒把他看轻了。原来此人尚是个人物,好、好!”
阮咸一把抓过刘伶手中的酒猛喝,寄姑看了心疼不已,蹙眉而坐。红妹偎到寄姑身旁,细声安慰了几句,犹不能释怀。
这边毋邱俭问向秀:“子期近日所看何书?”
“道书耳。”
“何谓道书?”
“道书者,天书也。”
“天书也,非人书乎?”
“亦人书也。”
“天人何异?”
“异于道也。”
“异于道,则道非道也。然乎?”
向秀大笑:“然也”。
毋邱俭朗然道:“大家莫笑。在下也颇好读书,昔日曾剽窃老子精义,仿《道德经》第一章,作歌一首。闲了闷了,或是喜了怒了时,常常一个人唱来玩。”
刘伶那次与毋邱俭赌酒,听过他唱歌,当下大嚷了起来:“那你还不赶快唱?”
众人纷纷叫道:“邱兄请唱!”
毋邱俭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唱起来,那歌声粗犷中带着几分妩媚,又分明有种苍凉高古的意味,令人听了精神一爽。众人边听边与老子的原话对照,觉得真是改得好,改得绝,真不知他是怎样想到的。
老子《道德经》的第一章是: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恒无欲以观其妙,恒有欲以观其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毋邱俭把这段话一改,可就成了:
盗可盗,非常盗。民可民,非常民。无民万物之始,有民万物之母。故恒无志以观其妙,恒有志以观其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悬之又悬,众志之门。
众人大笑了起来,喝酒唱歌,漫步于竹林之中。古今恩仇,都与我辈无关,只有这青山,这碧竹,这美酒,与这身边的好友,不可一日离也。痛哉!
腊月里,王戎受阮籍之托,把阮浑从山阳接回了洛阳。嵇康、向秀、刘伶、阮咸、毋邱俭等人就在山上过年。
王戎走时,刘伶托他带封信给老婆,王戎自然乐意。刘伶想起以前自己对王戎的藐视,有些不好意思;王戎如今倒越发大度了,毫不介意这些,在山上时与嵇康、毋邱俭等人谈笑风生,活脱脱一个少年名士的样子,又安慰阮咸不可伤悲,宜向叔夜、邱先生二位兄长多讨教,增进武学修为。
阮咸点头道:“我知道了”,也修书一封给阮籍,细说这一段时间归来后在山上的感受,顺带又把弟弟阮浑夸奖了一番,意思是劝阮籍别管那么严了,“吾弟乃人中龙凤也”。
王戎把信带回洛阳,阮籍拆信一看,哈哈大笑:“阿成真是胡说,‘人中龙凤’是那么容易称的吗?当今之世,只有叔夜方可称‘人中龙凤’,其余之人皆鸟虫也!”
王戎也笑了。
话虽如此,阮籍见儿子在山上呆这两个月,人既长高了不少,学识也大有增进,言行举止隐隐有“我之风范”,大是安慰。
王戎完成任务,在阮籍家略事小酌,便回了自己的家。
其父王浑,如今已辞职病休在家。王戎见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不敢再出门,整天就在家陪着。阮籍知道了,常遣人问候;嵇康他们有时也下山来看望,见王戎一门心思作孝子,皆叹息而归。
王戎以前认识的一些贵族子弟一个也没上门来问候,倒是有个妓女芬姬有情义得多,来了两次。王戎不敢留宿,悄悄地拉着手在书房里亲热了一回,又赶紧分开了。
王戎晚睡早起服侍父亲,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无不称道。
然而孝子归孝子,人的大限一到还得死,王浑的病情一天天严重,王戎急得连请了十多个太医来延治,然而总是没用,刚好在元宵节头一天,老人家归天了。
王戎少年丧父,其痛可知,勉强收摄心神把父亲下了葬。其父曾居官太守,在朝廷中朋友门生很不少,纷纷前来吊丧,赠以巨金。王戎皆不受。
阮籍带着阮浑来吊丧,问王戎“君父临终可有遗言?”
王戎道:“父亲死时,要我‘宁为富翁,不作贤士’。”
阮籍听了这话不由一呆,恍惚之间似乎走了神。阮浑赶忙把他扶住。王戎略略地和阮籍谈了会儿,告了一声罪,又匆匆地招呼来客去了。
不多会儿,山涛也带着儿子山简前来。本来山涛与王戎的父亲岁数差不多大,可以用平常礼数来祭奠,但他不肯,说什么“我与溶仲是至交,仲之父即我之父也”,于是以叔礼祭之。来客见了无不叹息,私下议论道:竹林七贤中,唯此公最知礼。
阮籍见山涛如此做作,拂袖要走。山涛急忙追上,力陈上次请他写《劝进表》,实在也是被人所逼,“望嗣宗谅之”。阮籍见他居然还敢说此事,勃然大怒。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一定要与这山胖子老拳相见,让他在众人面前讨个没趣。
山涛见阮籍发了怒,不敢再惹,脸上怪笑着避在一边。
他们两个在这边大眼瞪小眼,没想到儿子们倒是要好得很,在~棵树下有说有笑的。阮籍不好把阮浑叫回来,心想奸贼之子有什么好谈的?阿浑也太不懂事了。自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辈君子,岂可与无耻小人同流合污!
然而阮籍这次又错了,虽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山简在很多地方与他父亲实在是两样,所以阮浑很乐意与他交朋友。
下午司马昭为了显示自己一向尊重朝中大臣、乐于照顾当今贤士,也亲自到王戎家中吊丧。
王戎把司马昭接了进去,司马昭恭敬地当着大家的面大大地祭拜了一番。
阮籍在一旁看了直冷笑,虚伪虚伪虚伪,搞这些鬼礼节搞了几千年,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有什么意思!
大礼行完,把戏做足,司马昭与群臣共语,其语气姿式完全像是皇帝。群臣凛然惧然,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想说话也要说,不想笑也要笑,大家鬼混了半天,一个个缩头缩脑地溜走了。
司马昭一眼瞟到了阮籍父子,含笑远远地向阮籍点点头。阮籍假装没看见,仰头望着房顶上的袅袅青烟发呆。
司马昭无法,一转眼又瞟到了山涛父子,正迟疑间,山涛早已快步走到了司马昭跟前,伏地而拜。司马昭大喜,极亲热地把山涛扶起,又问“山大人身后少年为谁,可是令公子?”
山涛恭声道:“正是犬子。”
司马昭赞道:“令公子真是仪表不凡,异日定是王佐之才。”
山涛听了心下欢喜,恭声道:“全赖大将军栽培”,于是让儿子上前拜见。
谁知山简有骨气得很,只行了个世侄礼,没有像他父亲一样伏地而拜行君臣大礼。山涛大怒,喝令儿子快些下跪!
山简就是不肯。
司马昭心里也很恼火,强忍着安慰了山涛两句,又叮嘱王戎要注意身体,由侍从们护卫着乘车离去了。群臣无趣,也一个个呆呆地走散。马车扬起的阵阵灰尘,把王戎家门上贴着的挽联都熏黄了。
这里山涛余怒未平,要当众痛打山简,以正家风。阮籍笑着劝住山涛,又让山简以后有空,不妨到老叔家来玩玩,山简愉快地答应了。
这天王戎非常劳累,送走了阮籍父子与山涛父子,久等芬姬不来,一个人坐在父亲的灵位前默默流泪,仆人劝了半天才去睡觉。
嵇康他们知道了王戎丧父,寄信以庄子之说“齐万物,达死生”的道理来安慰他。王戎回信道:
万物虽齐,犹是万物;死生虽达,犹有死生。为之奈何?
嵇康向秀等人看了信,皆不胜唏嘘。
眼看又到了春天。这年春天雨水特别多,山上的竹林愈见茂盛了,到处郁郁葱葱,一片生机。
这天晚上嵇康躺在床上静听窗外的点点春雨之声,忽发奇想。
他仿佛正身处地底,那些点滴之声是溶洞里钟乳石上滴下来的,冷冷地,森森地。洞里很宽阔,可容百人,而不知为何只有他。
冷。
冰冷。
他又仿佛身处鼎炉之中,那些点滴之声是鼎的内壁上水汽蒸发所致,晶莹地、郁闷地。鼎内很辽阔,可容下整个乾坤,而不知为何里面也只有他一个人。
热。
炙热。
嵇康待心中最后一滴春雨滴下时,急忙运功调息,气沉丹田,口中不住地念着“阳光、雨露、鲜花,阳光、雨露、鲜花,阳光、雨露、鲜花……”渐渐地睡去了:在阳光下,在雨露中,在鲜花里。
第二天,嵇康心有所感,乃作《养生论》,使诸友阅之。其辞曰: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两失其情,请试粗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