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最后关头被钟会干扰，此鼎虽然铸成，但与想像中的“神鼎”却有一段距离。嵇康叹息不已：“天意天意……”

然而这鼎乃二人心血所铸，终究是一尊宝鼎，不是人间凡物。

七月初一，太学学监孟芝率弟子五百，将鼎迎于太学之中，立于湖心。

此事轰动洛阳，嵇康向秀二人声名愈重，人人视之为本朝宗师大匠，共地位之高，已远过于昔日的何晏王弼。

朝廷对此事自然极为震怒，无论是曹芳，还是司马昭，都恨不能立即将嵇康等治罪。只是碍于嵇康的名气，一时不敢对之如何。

世上竟然有如此之人，公然藐视“神圣国家”！

嵇康向秀铸成此鼎，体力消耗甚巨，暂时杜绝了一切交往，只偶尔去阮籍王戎两处走走，其余时间都在家中静坐养生。

向秀近来有些虚弱，红妹每天悉心照颐着，夫妻情深，令人感动。

柔桑公主还没有回来，柳娜每天独占嵇康，大有专权之意。

嵇康开始有点受不了这丫头。

也许是曾被人强暴，嵇康觉得她***越来越旺盛，每夜缠绵不休，饱了还想要，令人吃惊，又觉得甚是可怜。

嵇康暗叹：人是容易疯狂的，或因受到宠爱而疯狂，或因受到伤害而疯狂……

原来柳娜在宫中做宫女的时候，是个纤瘦苗条的小姑娘，如今却丰满了起来，***高耸，眼睛里永远有一种凄迷的神情……

有天晚上两人一遍又一遍疯狂地***，柳娜故意惨兮兮地高叫不已。向秀在那边听见了，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紧丢下书拉着红妹过来看，却见柳娜正调皮地骑在嵇康身上疯跑呢，不禁叹息。

第二天清早，嵇康趁柳娜还在憨憨地睡觉，独自起身，略一洗漱，在向秀窗前留了张条，轻轻地推开门，沐着早晨的新鲜空气，

望东而去。

其实他只是想走走，并没有确定要朝哪个方向去。但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往东呢？他想，大概这就是人的本能吧。

清晨，旭日东升。

每当看到太阳从东面升起，他总有种亲切之感在体内油然升起……

嵇康决定这次走远一点，离洛阳城越远越好，好看着新鲜的风景。

念头一定，他不再迟疑，当下运起轻身术，双脚搅动，不觉离开了地面，低低地悬浮着，在意念的驱动下，飞掠过民舍、寺庙、树林与城墙，如一只翩然巨鹤，在守城卫兵的一片哗然中，远远地落在了城外。

城外是广阔的原野。远方的树林青枝绿叶。穿过这片树林，可以看到更远处有一道晶亮的大河横贯而过，那就是黄河。

嵇康每当看到高山大河，便起豪兴，于是如那河中之水，飞腾而去……

两岸山影晃动，蓝天苍翠如荷盖……

身边就是黄河了，嵇康望着河面的白雾，心想我能否飞渡？试试看！

当阳光照得河面金光闪烁时，嵇康深吸了一口气，踏入水中……

河水很凉，他的脚尖一触及河水，顿时觉得舒畅无比，全身血脉贯通，头顶一股白气冉冉逸出。

他马上改了主意，不再踏波而行，而是一下子滑入了水中，逆流而上，借滚滚浊流的反冲之力，如游龙般摆动着四肢，往上缓缓游去……

真舒服啊！人在母体中时，原是如此的感觉。古人云：“太一生水，水反生太一”，正是如此。

不知在水底游了多久，嵇康终于浮出水面。哎呀，头上什么东西？

原来是一大片荷花。

望去只见碧叶红莲，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无比鲜艳夺目；更兼幽香脉脉，又有几只蜻蜓款款轻飞，眨着一对对大眼睛望着他，真令人疑是误入了仙境。

嵇康见蜻蜓眼中自己的倒影扁扁的像只大头青蛙，失声狂笑了。

从荷花的密林中抬眼望去，他发现远处的青山之下，绿野之中，有一个小亭子翼然兀立，十分古朴可爱。

噫！

此地风景大佳，可以久居。

如此佳景，以前我为何不知？

“古人辞我去，佳景待我来”！

嵇康随口吟诗，从荷花中旋舞而起，掠上河岸，略微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大踏步往小亭子那边走过去。

眼前好大一片绿野！似无穷梦境，已从天边漫延而至。自从竹林被毁，嵇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一片绿色。

远处的青山，似有悲凉之意。

然而天地本来如此，一切生命终不可毁，既然如此，又何悲之有？

一念之间，天地移情。

此时在嵇康看来，那远处的青山大有喜悦之意……

我也大有喜悦之意！

嵇康微笑着，来到了亭子边。

亭前立有一块小石碑，上面用隶书刻着三个浓黑的大字：

华阳亭。

华阳亭？嵇康哑然失笑：我居然到了华阳亭？

这么说，刚才我在黄河中游了一百里路？

噢，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我与天地同在！

既然我与天地同在，那么也必与万物同在。

既然我与万物同在，那么也必与此河同在。

既然我与此河同在，那么我在它里面潜游了一百里而无知无觉，也就并非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美哉天地万物，壮哉宇宙人生！

嵇康坐在华阳亭中，随意玄想，他看到他的万千思绪在眼前纷纷穿舞，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球落下来，坠地无声，漫漫地消逝，消逝……

这是幻觉？

还是真实的存在？

我不知，我不管，我不在乎！

人生梦幻耳，何必苦求真？

夜半。

月出。

微雨。

嵇康半躺在栏杆上，静静地品味着这夜半的雨丝，甚感恰然。怡然，是因为内心的放松。

放松，是因为原来绷得太紧。

遥想洛阳城中，司马昭、司马师、钟会、邓艾、山涛之流还在为他们的伟大事业日夜忙碌着，无片刻之闲，真是俗不可耐，可怜可笑又可悲！如果人人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由他们去吧！

凡世的喧嚣，我一概不知、不管、不在乎；唯有这黄河，这青山，这绿野，这古亭，还有这夜半的丝丝细雨，为我独享，是我生命中永恒的奇迹。

雨雨雨，丝丝细雨……

语语语，窃窃私语……

夜半闻雨，最容易让人想到在某个夜晚与爱人或友人在一起对吐心声时的情景。

哦，嗣宗，你现在睡了吗？不要太多叹息了，你并不太老，大可不必自怜岁月之沧桑、人世之无情。

子期，今晚我不能回家了，你不要担心，我在这儿很好。此时城中也下雨了吗？但愿这雨能涤去洛阳城中的万丈红尘。

仲，现下已是深夜，你不要再在灯下精打细算了。生意固然重要，但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记得以前你对我说要搞一本大部头的著作出来，可曾忘却？在我们七个(不，六个！)中间，你是最小的，以前我对你，太无情了些……

阿成，你呢，你现在是否还奔驰在血雨腥风中？家国之仇，古今之恨，一定使你夜夜不能安眠，常常拍案而起，大呼“杀贼”！这样很好，大丈夫自有销魂处，那些鼠辈岂是我们的敌手？别忘了，痛歼仇敌之时，顺便帮我多杀几个。

伯伦，你呢？唉，此地无酒，否则我真想把你唤回，我们再痛饮一场，岂不快哉！

嵇康一一思念着朋友们，心中热乎乎地，不觉已是热泪盈盈，湿透了前胸。

这夜半之雨，是无比地清凉……

这夜半之泪，是无比地炙热……

待我把这夜半之雨和这夜半之泪合在一起，便可酿成亦温亦凉、甘醇无比的人间美酒，借以祭奠我亡友的英魂。

伯伦我来了！

嵇康忽一飞舞，如云雀穿空，左脚一点，离开了栏杆，无声无息地卷到了亭子顶上，仰头望着天心忽隐忽现的月影，任那丝丝细雨溶进他的泪眼……

突然，他听到丝丝细雨中真的传来了窃窃私语之声。那是谁？嵇康奇怪，侧耳倾听。

啊，那不是窃窃私语，是有人在弹琴。

琴者情也。

那弹琴者想必也是一个性情中人。难得他与我一样，在此荒野之中夜不归宿。我听这琴声曲调高古，十分雅致，定是高人所奏，待我与之相会！

嵇康此时兴致极好。于是单足而立，望月长啸，让那弹琴之人知道有人在此，好与之相会。

啸声清越，弥漫四周。

雨渐渐停了，已沁入地心。那琴声在夜空中更加凸显，如兰花夜放，如古梅晨开。

那琴声与嵇康的啸声合在一起，让人觉得甚是精妙幽微，丝丝入扣，好像是练习已久，刻意合奏而成。

然而如此天籁之声，岂是刻意合奏所能成？

而今我与君一段仙缘，又岂是人间的安排？

快哉快哉，与君相逢。

月明如昼。

嵇康轻身飞下，来到了那人面前。

琴声已随啸声散去，两人施礼对坐，仿佛旧友，甚感温馨。

那人不等嵇康开口，先已笑问道：“你是嵇康？”

“我是嵇康，你是……”

那人忽作怪笑道：“说来你不要害怕，我并非今人，乃是千载之上的一个古人。噫，古国往矣，古人犹存，你就叫我古人吧。”

嵇康听了心中微微惊讶，但他岂是畏惧幽灵者？听了这“古人”的话，非但没有半分害怕反而亲热有加，当下重新施礼，尊称对方为“古兄”。

“不知古兄刚才所奏何曲？在下听了，甚觉清爽。莫非是古时遗音？”

“正是！”那古人意态潇洒，傲然道：“此琴名为广陵琴，此曲名为《广陵散》。乃是大禹王治水毕功，歇息于江边，观广陵之潮而作。广陵散，广陵散，广陵潮中人已散……”

嵇康对此闻所未闻，当下谦虚请教。

“古兄，不知此曲我辈凡夫俗子，可以学否？”

那人大笑道：“你已经学会了，为何还不知？你弹一弹，试试看。”

嵇康惊疑不定，喜不自胜，接过琴来按刚才的印象随手弹去——

噫！

嵇康忽起玄想，好像梦游深山，入长松之林，观碧涛千里，巨峰万仞，峰上有一茅屋，精洁怡人，嵇康信步走入，忽然迎头遇见一人，面如冠玉，神彩飞扬，长衣如雪，含笑迎出……

“叔夜不易，今日至此。”

“君为……”

那人却不语，望着座下的千里松涛轻舒长臂悠然一抚——

千里松涛皆抚平，指缝间潮声纵起。

嵇康心有所感，仰首望天，缓缓地、轻轻地，如摘枝头之花，他抚摸着身旁的万仞巨峰，巨峰忽然轰鸣……

土石崩流、花木纷飞中，睹远方大地如琴弦……

嵇康狂喜难禁，飞跃狂舞，大地遂作琮之声……

果然我早就会了。

从我在大地上出生的那一天，我就会了。

大地就是我的琴！

是刚才听到琴声的那一瞬间学会的？还是我一直就会弹，只是到了现在才把它从体内释放出来？

应该是后者，我本来就会弹奏此曲……

不但我本来就会弹奏此曲，而且我也同这位“古兄”一样，本来就是一个古人啊！我一直在这大地上。

孟子日：“万物皆备于我”，正是这样。不但如此，古今亦皆备于我。

我可以作今人，也可以作古人。

亦今亦古，天下尽睹。

嵇康将这首《广陵散》洋洋洒洒地弹了一遍，感到十分惬意，正要向那位古兄问点别的什么，一抬头，忽然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古兄！古兄！”

一切静谧如初，唯有眼前的这张琴还横放在嵇康的膝上，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想到天地变化的奇妙处，嵇康不由痴了。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人，是一切古今之人。

那琴，是一切古今之情。

那曲，是古今的一切和美之声。

庄子日：“天地有大美”，此之谓也。

天色渐曙，明月隐去，嵇康抱着琴离开华阳亭，又来到黄河边。

他就以琴为舟，踏于琴上，顺波而下，回到了洛阳。

洛阳人见此皆惊为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