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避祸少年悟禅境(1)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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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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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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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68字

南唐太子李弘翼一心想杀弟弟李煜。


为什么哥哥要杀弟弟?因为在李弘翼看来,这个六弟实在是生得太好了,广额,丰颊,高鼻,重瞳,骈齿,天生一副帝王相,不仅父皇常夸,朝廷百官、民间术士也流传着李煜将来要做南唐皇帝的说法。而李弘翼的长相,旁人是不敢轻易恭维的。他和李煜同父异母,他抱怨已故母亲的容貌远不如本朝的钟皇后,而李煜却是母仪天下的钟皇后所出。另外,李弘翼曾随父征战,脸上、脖子上有箭伤和枪伤留下的疤痕,他微笑就像狞笑,狞笑时直接是魔鬼。居太子宫真是寝食不安,储君的位置保不得他日后做君王。


于是对李煜动了杀机。骨肉要相残。


李弘翼也曾犹豫,杀弟弟下不了手。他大李煜好几岁,未做太子的时候,喜欢逗小李煜玩儿,教李煜用“袖箭”射鸟,带李煜到金陵城外的长江边上钓鲟鱼。大江之上,一叶扁舟,钓上钩的鲟鱼活蹦乱跳,李煜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声呼叫哥哥的名字,白皙的面孔反射金色的阳光……然而李煜玩袖箭并不射鸟。袖箭是专为小孩子习箭法造的一种小型弓箭。李煜九岁,玩袖箭很上手了,十步之外箭穿钱孔。他弯弓却从不射杀树上的小鸟。李弘翼强命他射,他就射偏,让鸟飞走。做哥哥的示范给他看,一箭洞穿画眉鸟或白头翁多肉的胸脯,命他去拾。他把死去的鸟儿捧在手中,感觉它即将变冷的温热的肉身、绒毛,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哥哥呵斥他,他一般不回嘴的。有一次,弘翼射下一只以灵动多彩着称的“红嘴绿观(冠)音”,李煜最喜欢这种鸟了,终于忍不住,涨红了脖子喊叫:


文善禅师教诲不可杀生!


文善禅师是常为皇室行佛事的高僧,父皇母后的朋友。李煜咿呀学语时,就对文善禅师高大的身材、红脸膛锦袈裟留有极深的印象……


李弘翼入东宫人就变了,在一群幕僚的日夕怂恿下,铁了心肠,百计杀李煜,杀他的叔叔景遂。


景遂是南唐手提重兵的人物,深得皇帝李景的信任,他是弘翼的另一块心病。而李煜生有奇表,那一对重瞳,令人联想治水的大禹、西楚霸王项羽。李煜字重光,说明父皇很重视这对历代王室罕见的重瞳,和尚道士拿重瞳编故事哩……李煜长到十三岁,渐渐的面如冠玉,双眸清澈,身子修长而挺拔。连太子宫中的嫔娥也悄悄议论他阳光灿烂的面容与举止。


东宫幕僚说:李煜头上有一团王气!了不得了不得,李煜人不倒,王气难消!


弘翼犯难说:莫非叔叔、弟弟一并要杀?杀一只鸡给猴看、或者杀猴给鸡看,不行么?


南唐东宫的位置,其实是景遂让给弘翼的。叔叔于他有恩。而李煜是他逗玩多年的可爱的小弟弟。两团大骨肉皆用屠刀,弘翼的决心也难下。


幕僚说:皇上召见李煜是家常便饭了,皇上对李煜的赏赐多于殿下!这说明什么?殿下要三思!王气初现尚可消除,时日一长,王气增而为瑞云,刀火攻不进!


弘翼一拍几案,咬牙说道:灭了这团王气。


这是在公元950年的秋天,李煜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


金陵的初秋天朗气清,穿城而过的秦淮河,绵延横亘的钟山,涛涛不息的长江,城外百余里的江防要地采石矶……李煜登百尺楼极目远眺。这座楼是父皇登基时建造的,七重飞檐,高达三十多米。雕梁画栋,堆金砌玉,极尽江淮能工巧匠的看家本事,一度号称天下第一楼。


这是午后,太子哥哥弘翼传令,要李煜上百尺楼,“观大唐版图”,给他上一堂国情课。李煜带了父皇赐予的内侍庆福赶到百尺楼,上楼却不见弘翼。有东宫侍从告诉他,殿下叫他稍候。


少年凭栏不知愁。望大江浑阔,听江涛拍岸。


百尺楼的顶层四周皆有雕栏,李煜转着圈儿望了多时,不见楼下哥哥的车驾。做弟弟的更不相疑,学着唐诗意境拍栏杆,一身华丽的锦袍迎着呼呼而来的秋风。庆福与东宫侍从在拐角处说话。这时,有个高瘦侍从蹭到李煜身旁了,说是护着六王子,背靠三尺栏杆和李煜说闲话。趁李煜不备,这侍从忽然身往后仰,半截身子悬了空,叫声不好,伸出长臂要李煜拉他。李煜急忙上前抓他袖袍时,对方却一把攥了他的了手,长臀猛一发力,似乎要将他抛出楼去。李煜一个趔趄,扑到栏杆上。栏杆结实,李煜的脚又勾住了一根柱子,虽然身向楼外,却好歹稳住了身形。那高瘦侍从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表情奇怪。


内侍庆福闻声奔来,脸都白了。


李煜笑了笑,整理他的锦袍。


这是一个意外的事件。他还安慰高瘦侍从。


他说:幸亏太子哥哥平素教我骑射。我的身子够敏捷呢,一伸脚勾住了栏杆柱子。


他对庆福表演了刚才的危险动作。


楼下响起一阵马蹄声。一身戎装的太子李弘冀飞马而来。


有内侍向他报告刚才发生的事,他勃然动怒,拔剑要砍那瘦高侍从。李煜赶忙拉住。李煜说:事发突然,他呼我救他,亦在情理之中。


李弘翼指着高瘦侍从骂道:你一万条命也抵不上我弟弟的一根头发!


他一巴掌扇过去,瘦侍从顷刻“胖”了半边脸,退一边去了。


太子转而安抚弟弟,夸弟弟临危不乱,身手迅速。


李煜说:多亏哥哥带我到澄心堂的练武场,教我骑马射箭。


太子沉吟道:改日再去练武场,哥哥教你几个骑射绝招。


李煜喜得作揖。弘翼皱眉头。他用马鞭指着大江之北,给李煜上起了国情课。他是眼下的太子和将来的君王,他有责任让包括李煜在内的几个弟弟知晓天下大事。


李煜凝神倾听,目光随着哥哥的马鞭所指,向北向南复向西……弘翼指着采石矶方向说:我击败过后周柴荣的三万水军!


江淮之北的周世宗柴荣,是南唐国最大的威胁。


南唐“三千里地山河”,版图含今之江苏、江西、安徽、湖南等,辽阔而富庶。李煜的祖父李昪,庙号“南唐烈祖”,本姓徐,曾经辅佐杨吴国主杨行密,长期以禁军首领的身份坐镇金陵。后来废杨吴,自立南唐国,易姓李,亮出大唐王室后裔的旗帜。南唐烈祖登基后,一系列休养生息的举措,民受其惠。十年前烈祖崩,李璟继位。而北方的强国后周,隔淮水虎视南唐已久……


李弘翼不愧是储君,三言两语讲清大势。他的白金盔甲闪闪发亮,他的马鞭子透出一股英雄气。李煜崇敬地望着哥哥的面孔,感到哥哥左眼下的那一条伤痕写满了沙场光荣。


日头偏西时,兄弟二人携手下高楼。弘翼说,他还要去澄心堂陪父皇视察军威;一面翻身上马,鞭子一挥腿一夹,棕色骏马绝尘而去。


少年李煜痴痴地望着哥哥在马背上的身影。


回王府的路上,他对庆福说,希望明天就去练武场,向太子哥哥学本领。一向话多的庆福却嗫嚅着,仿佛有话难出口。


李煜笑道:庆福啊,我看出来了,你这人胆子小。先前在楼上,你脸都吓白了。


庆福想了想说:百尺高楼,小心为好。王爷到练武场时,也须谨慎,弓箭可是没长眼睛!


李煜说:练武伤点皮肉,算啥呢?你没看见太子脸上的箭伤?


庆福说:奴才只怕小王爷伤了性命。


李煜拍拍庆福:有哥哥护着我呢,即使虎豹蹿出林子,也难伤我性命!


庆福不作声了。一路上寻思着什么。


澄心堂是南唐皇帝与朝廷百官议政的宫殿,方圆几十里,分宫殿群和练武场两大块。练武场错落分布于林木间,可容纳十万大军。大臣们每日到澄心堂早朝,不见旌旗,不闻号角。


南唐隐蔽练兵之处,只为麻痹敌国奸细,如后周与吴越派到南唐的使者。


林子深处有野兽。皇帝秋狩,有时不须去钟山。


这一天早晨,李煜束腰带,绾头发,穿长靴,挎宝剑,带了庆福,挥鞭纵马,直奔澄心堂后东南侧的练武场。太子手下的校尉已于辕门处等候多时。


弘翼走出中军帐。却是一袭长袍,不戴盔甲。


他对疑惑的弟弟解释说,两军决战沙场,如果像他这样的主帅都需要全身披挂的话,那还不如不战而退。他身上的枪伤,脸上的箭伤,是几年前随父皇征闽国时留下的。以后有战事,他一定只穿长袍,挥扇如刃,谈笑间击败强虏!


李煜对哥哥,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兄弟并辔入了林子。那校尉带了几名士卒跟着。庆福骑一匹灰马,一路紧随。


林子越走越深了。


弘翼操了长弓在手,叫一声:六弟随我猎狐兔!


他快马入密林,李煜挥鞭跟上。眨眼之间,却不见了弘翼的马匹。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后面的校尉等也没有跟上来,也许他们走了岔路。


李煜缓辔而行。林中小路,枝叶纵横,光影晦暗。少年不禁有些紧张。一只獾子忽然蹿出来,坐骑受惊,扬蹄嘶鸣。李煜正悚然,听得右侧密叶中有机关的响声,眼角捕捉到一支朝他面门射来的短箭,把头一低,短箭射中左侧的一棵老树。却又有木叶丛中拉机关的声音,几支短箭接连射他,噗、噗、噗……顷发五箭!李煜伏于马背,竟然躲过,只被一支短箭洞穿了衣袖。


他大喊:弘翼哥哥救我!


这时,几匹快马朝他疾驰,骑灰马的庆福奔在了校尉前,李煜大喜,一面狂呼庆福,一面寻那发射箭弩的机关,却见树叶后有长袍一闪。正疑惑间,又闻强弩的破空之声,五十步外的校尉似乎弯弓射他!庆福的灰马先至,他突然将身子竖直了,以身挡住李煜。庆福肩膀中箭,从马背上栽下来,滚入草丛。


李煜惊呆了。


校尉马至,朝李煜的侧后大吼:贼人哪里走!


他率领士卒追过去了,过一会儿策马而回,说是两个樵夫模样的毛贼已不知去向。


庆福在草丛中呻吟。李煜扶起他。幸好未伤要害处,校尉连称罪过,拔了箭头,敷上止血药膏;却说庆福若是不挡他这一箭,毛贼定会抛下一具尸体。李煜说:我没见毛贼啊!


校尉拱手道:六王爷有所不知,那毛贼躲在树后拿弩机对准你。


李煜问庆福:你看见毛贼了吗?


庆福摇头,瞥那校尉一眼。


校尉说:我驰过弯道时看见了,两个短衣小毛贼。


说话间听得马蹄声响,太子李弘翼拎着一只野兔出现了,见庆福受伤,忙下马问缘故。校尉作了解释,李煜只不作声。弘翼摸摸李煜被射穿的衣袖,说:这是弩机发射的短箭。六弟无碍,庆福有功。


李煜无语。


弘翼又说:这一带林子猛,确有几个盗猎的小毛贼。不过也好,六弟权当它一次实战演练。等我日后捉了毛贼,交与你处置。


李煜仍不语,望了望哥哥宽大的袖口,把头垂下。


庆福“哎哟哎哟”地呻吟开了。李煜趁机别过李弘翼,主仆二人出了凶险林子。也不去澄心堂报告父皇,径回王府。


李煜陷入郁闷,闭门不出。


庆福奔入室对他嚷:太子要杀六王爷,须告知皇上!


李煜说:事虽蹊跷,却未必不是巧合。


庆福忍痛喊道:上次在百尺楼,那个东宫侍从是要将王爷拉出楼外摔死!


李煜摇头:那也是偶然。


庆福顿足道:六王爷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王爷可知奴才的这匹大灰马从何而来?是奴才向七王爷从善借的良驹,专为今日之用。若非灰马快,小王爷命休矣!


李煜说:你救我一命,我会禀告母后的。只是哥哥杀我,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理由啊。他打小带我玩儿,抱我亲我,屡伏于地,让我当马骑……


庆福说:可他现在是南唐太子。他嫉妒你高贵的相貌,怕你将来威胁到他的皇位!


李煜说:他为长我为幼,何谈威胁?庆福,这事就罢了,不可告知其他人。


庆福再顿足,喊道:六王爷糊涂!奴才有铁证,那支射中你的短箭是一支毒箭。


李煜急问:何以见得?


庆福跳出门去,拿了一件衣袍回来,却是李煜回府时换下的。他把短箭洞穿之处浸入一盆水中,又去厨房抱了一只雄鸡。雄鸡饮了盆中水,“鸡头立垂”,翅膀扑几下,死了。


李煜眼睛直了。


庆福说:箭头上涂的毒是鸩毒,偷猎的毛贼绝不可能用这种价钱昂贵的毒药。猎杀的野物吃不得!再说那连发短箭的弩机,乃三国诸葛亮所创,做工极细,造价极高,宫中也少见,野地穷毛贼焉能拥有?这弩机也叫袖箭,可隐藏于袖中。太子素喜甲胄,炫耀武功,今日到练武场偏偏穿了长袍。小王爷啊,你的太子哥哥要取你性命!奴才豁出这条小命,也要禀报皇后娘娘!


李煜眼前发黑,双腿一软瘫坐到地毯上,背靠一根柱子。


那带着箭伤的庆福,竟一头奔钟皇后居住的瑶光殿去了。


公元950年的这个秋天里的日子,太阳泛出血光。


阳光灿烂的美少年,平生头一回,领教了生命的哀愁。


他崇拜多年的亲哥哥竟然要杀他!一次谋杀未遂,又来第二次……


秋风卷来了秋雨,一夜夜敲打雕窗。


少年凭窗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玉雕。


那弘翼哥哥穿长袍,只为袖中藏下弩机……


由于习惯,李煜在心里还叫他哥哥。


断绝亲情如抽丝。可是哥哥,为什么突然向他举起屠刀?


佛说,人人皆有佛性。禅宗六祖惠能法师说,连猴猿都有佛性。可是弘翼哥哥的佛性到哪儿去了?他不如一只猴猿么?佛性不存而代之以兽性,为什么?


李煜折断了弘翼送给他的袖箭。把悬于壁上的御赐雕弓也收起来了。他不想看见任何兵器。


他翻开一卷卷的史籍抄本,闻到字里行间浓浓的血腥气。父子交兵,兄弟恶斗,竟是历朝历代宫廷的常态!甚至后宫佳丽也相残,脂粉翻作层层血污。男人的血,女人的血,如滔滔长江流到今……李煜在书页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他的读史心得。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他会被人暗箭射死,乱刀砍死,鸩毒毒死。


生命是如此美好,为何有人铸造屠刀?


十三岁的南唐少年李煜,顽固地追问着。


问得痛苦,心在滴血。两次险遭暗杀的细节一次次前来照面。他宁愿忘却。可是怎能忘却啊!向来亲爱的哥哥,处心积虑要害他性命。


庆福说,弘翼还在南昌策划了一起谋害景遂叔叔的事件,所幸叔叔警觉,方躲过一劫。太子多年罗织党羽,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景遂身为皇弟,又手握朝廷禁军,还是奈何弘翼不得。


庆福跟随李煜两年多了,从未对这位单纯明亮的少年主子讲过阴暗的故事。现在他迫于凶险形势,不得不讲。


李煜听庆福讲阴暗故事,清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下来。


甚至庆福一张嘴,他就把头低了。


犹如万里蓝天,突然阴云密布。


他不想听,不敢听。一听便哆嗦。


善良而多思的美少年,心里揣着多少美好的愿望。然而一夜之间,丑恶登台亮相。美好有了对立面……


李煜近乎本能地循环追问着,问了史籍问佛主。府中寺庙有如来佛的丈八金身,寝室墙上有空王的巨幅画像,他每日早晚焚香叩拜。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瘦削的双肩,神经质地抽动。


如此频繁拜佛主,发疑问,祈祷许愿,长达七个月之久。雷鸣电闪的夏夜,晚祷时辰一到,李煜戴个斗笠出门了,朝寺庙走去。仲夏持续暴雨,大雷电劈开老树,李煜仍去叩拜,虔诚礼佛,左右拦他不住。木屐踏着石板路上的雨珠,嗒吧嗒吧,步子缓慢而有力。


李煜十四岁,清瘦的脸上有了一种沉静的光景。


李煜的母亲钟皇后,看了只是心酸。孩儿年幼,不该有这种表情的。她知道所有的内情。她多次暗示太子,不要妄动杀机;又提醒皇上,他的爱子李煜有性命之忧。李璟召弘翼到宗庙质问,弘翼抵赖,还宣称对六弟重光十分疼爱。李璟拿不到弘翼害李煜的确凿证据,只好不了了之。


而“弩机事件”之后,李煜不顾庆福等人的阻拦,多次外出,赌气似的,走到东宫外徘徊,专等弘翼来杀他,取他十四岁的性命。宫门外的持戟士卒好奇地打量他。门吏进宫报告太子。李煜徘徊良久,“立尽斜阳。”


弘翼无动静。也许钟皇后遏止了他谋杀弟弟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