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本章字节:7552字
这一年的夏末,李煜的紧张与激愤缓解下来。仍是每日拜空王,却比较随意了。他回到生活的常态,读书写字,画画弹琴,园子里散步,欣赏鲜花、鱼虫、飞鸟。他目注飞禽栖鸟,能达半个时辰,痴迷于禽鸟的自由与欣悦。
年轻的心,将美、善包裹于其中。
他试图在心灵的某个角落悄悄地原谅太子哥哥。
佛经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内视”哥哥那张有箭伤疤痕的脸,与哥哥对话,喃喃说了许多。大抵诉说儿时的无穷温馨。说到动情处他美目含泪。他是要感动哥哥呀。人生在世不足百年,岂能舍弃骨肉之亲?
他走路也在念叨,睡觉也要倾诉,内心独白如江水,不舍昼夜。
夜里独白之后,他会微笑着闭上眼,把笑脸带到梦境中去。他梦见英武的哥哥背着幼小的他满山转悠,摘下甜果喂他……
李煜将满十五岁了。
有一天,弘翼派人给他送两只一大一小的红嘴绿观音。他惊喜莫名,提着鸟笼子去唤庆福。哥哥的善意,他心领神会了。哥哥必是忏悔了恶行,想重续兄弟之情。不过,老于世故的庆福认为,这事还要看。
入夏时节,又有消息说,东宫那边,黜落了一个怂恿太子谋害叔叔景遂的“狗头军师”,并将其交给廷尉论罪。
针对这件朝野都在议论的事件,连一向谨慎的钟皇后也在宫中表态:太子弘翼或已改过从善。
钟皇后的另一个亲生子就叫李从善……
李煜兴奋地对庆福说:这回你不怀疑了吧?太子哥哥下决心远侫人,扬善抑恶!
庆福变得结巴了,说:也、也许吧。
李煜说:不是也许,是肯定!
五月底,李弘翼生日将至,李煜盘算着送上一份厚礼:将大画师卫贤画的牡丹图,并一对御赐的玉麒麟送到东宫去,还要庆福亲自送。
庆福不大乐意,但还是去了东宫,受到太子“便殿召见”不说,还带回一件墨宝:杜甫亲笔写下的《秋兴八首》。李煜见墨宝重瞳生辉,又是焚香又是作揖的。杜甫的“硬瘦”书风,乃李煜之最爱!揣摩诗圣笔意,每每兴奋异常,“亦尝卷帛书之”,拿起手边的绢帛便舞将起来;宫里的书法被好事者传到宫外去,引起轰动,“世谓之撮襟书”。
眉清目秀的南唐王子,其内心朝向很固执,恰似沉郁顿挫的杜工部。
他对庆福说:太子哥哥其实是疼爱我的,他一时受了侫臣蒙蔽而已。人非圣贤孰无过错?魔念生,魔念消,佛光万世普照!当初舜帝不也受到家人的恶攻么?哥哥嫂嫂陷害他,连父母都要置他于死地。舜帝却始终默默忍受,以德报怨,大德终于感化天下。我李重光当效仿之!
庆福忙道:小王爷宥太子可矣,千万别说效仿舜帝爷爷,令太子听了去,再生杀机。
李煜笑道:我在家里说说罢了。
临近太子的生日,李煜竟然兴奋得有些紧张。兄弟重归于好,是他的一大心愿。自从十三岁那年确认了弘翼的两次暗杀,他受了多少煎熬!现在好了,冰山已消融,哥哥还是儿时的那个哥哥……李煜吃饭时停箸自语:兄弟不复阋墙,不复阋墙,真好啊。
庆福也受了感动,对府中的下人说:咱们的小王爷,天生一副仁爱心肠。
这一天,七王子李从善到李煜府中走动,李煜留他住下,过两日同去东宫祝太子寿。从善比李煜略小,喜弄枪棒,爱读兵书,却和六哥亲近,不大愿意趋附李弘翼。
从善对李煜说:年年弘翼做寿,我应个景而已。平时我懒得去东宫,除非父皇有命。
李煜说:太子哥哥本性不坏。他心里也装着我们兄弟几个。
从善愤然道:此人心里只有龙椅!他居然加害于你!
李煜说:都过去两年了,太子已有悔意,母后也不予追究。咱们兄弟和睦相处,亦是南唐之福。
从善说:只怕六哥一厢情感。不说他了,我这两天好生与哥哥叙交,我观摩你的书画,你点拔我的枪棒功夫。
李煜笑道:你明知我外行,倒要我来点拔。
从善说:书法与剑法有相通处。李白不是号称侠客么?公孙大娘跳剑器浑脱舞,“草圣”张旭观之,书法大进。六哥虽是武术外行,却能触类旁通,正好点拨呢。
李煜点头道:七弟一番话,打通文武之道。悟性称善啊。
从善笑道:父皇母后的孩儿,自是天资胜人一筹。这两日还要与哥哥痛饮几回。
李煜说:巧了,我正有御赐好酒,名“鹿胎酒”,让你给碰上了。
从善问:父皇何时赐的鹿胎酒?谁送来的?
李煜说:昨天赐的呀,内侍总管袁公公亲自送来的。御封酒坛子,不会有假。素闻七弟好饮,要不这会儿先尝尝?
从善说:这鹿胎酒是御厨房新出窖的强体美酒,父皇偏心,倒先赐给六哥。我是巴不得开坛一尝,不过还是等到明天再喝吧。我派人入宫问实了,弄些佳肴配美酒,开怀畅饮。
李煜说:七弟谨慎如此。
从善叹息道:你我兄弟性命,干系非小啊。
翌日,兄弟二人,一个笔走龙蛇,一个剑吼东风,舞得尽兴,浑身乏了,方坐下饮那强健精气血的鹿胎酒。从善的随从已去宫中问踏实,美酒确系皇上所赐。开酒坛时,庆福先尝,咂嘴说:真个好滋味,做鬼也值得。
李煜喝了几盅,白皙面孔通红。从善拿着青铜酒盏说:哥哥不善饮,这酒器也寻常。
李煜说:父皇也赐了白金酒器,专配这鹿胎酒的。我倒忘了,取来便是。
庆福拿来了白金酒器,替两位王爷斟上酒,退到一旁。从善喜滋滋举杯就喝,李煜说:七弟且慢。好酒好器,尚须好诗相配。
他起身吟诗,身子晃了一下,酒洒落地上。
他吟道: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李煜、从善碰杯欲饮时,庆福忽指地上大叫:盏有毒,盏有毒!庆福袖袍一挥,先将李煜的酒“挥于地”。从善眼快,停杯望桌下,只见洒在青石板上的鹿胎酒变了颜色,哧哧作响。少顷,石板竟开裂。李煜旋即明白过来,仰天叹曰:酒器掉包了,定是太子所为!太子买通了宫中内侍!
从善大怒,拔剑在手,要带人马去闯东宫。李煜止住他。
李煜说:七弟,天佑重光。太白诗篇也救了我兄弟二人。且听我一言,不怒,不查,不告。重光与弘翼,从今日起恩断义绝!
李煜拿过从善的利剑,将桌上的白金酒壶挥成两半。
这一天兄弟俱醉。李煜的脸红如夕阳,血***滴。半夜酒醒时,兄弟抱头痛哭一场。
少年李重光,初识哀愁恨,却也平添了一份刚劲,日复一日闷坐黄昏,又在深深的郁闷中昂起头来。
一双美目缓缓地移向笔墨书卷时,心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的亲切感。不要血红只要墨黑。墨之黑矣,倒能染得五内鲜红……诗之手,画之笔,琴之音,向美向善亦向真。仁者坚定地走上了仁者之途。
何处悟得禅境?只在血污之中。
五代十国兵祸连年,干戈到处穿膛破肚。尸如山,血成河,漫山遍野鬼哭狼嚎。而南唐李煜细听琴音和木鱼。
生命的律动,自然的律动,连接了佛门的无边寂静……
李煜被母后送去了钟山莲峰寺,做了莲峰居士;他又自号钟隐居士,在一群和尚中间度过了两百多天,佛事之余,常常独自徘徊于林中路,望山峰,观云霞,目送飞鸟,思接天地之广袤。微雨不归,任凭雨丝随山风扑面。
少年心事桩桩件件……
山中一日好比一年,李煜长大了。佛门智慧化解人事悲哀。
莲峰之上,他站立成一棵树。老和尚小沙弥,欣赏着他挺拔的身姿。不息的山风撩起他的衣裳。
母后派人接他下山,将他和李从善安顿在瑶光殿。做母亲的,将两个男孩儿置于她的保护之下。并让金陵大和尚文善禅师做了李煜的师傅。太子弘翼对文善禅师有所忌惮。
几层保护伞,为李煜遮挡血光之灾。
瑶光殿中他自在逍遥,抚琴读书,踢球下棋。瑶光殿与澄心堂只一墙之隔,而弘翼的东宫在澄心堂的另一边。弘翼屡害李煜,惹怒皇上,只得暂且收手,寻找时机再图兄弟性命。弘翼手下的几个幕僚,把暗杀的重心转向景遂……
李煜避祸于瑶光殿,一年半载不出去。
有一天,从善告诉他,宫墙外常有可疑的精壮汉子走动。精壮汉子的袖袍中可能藏有短刀和袖箭。
李煜说:弘翼杀我,天不助他。
李煜对兵器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厌恶。从善练武,他也不看了。从善说:佛主慈悲广大,却也降妖伏魔。
李煜说:那是佛主的事。我只是个佛门信徒,手中只有几卷书,一支诗画笔。此生不愿识干戈。
从善笑道:哥哥排行老六,可以不识干戈。
从善瞅他白皙而红润的英俊面孔,又笑着说:哥哥这副模样真是羡煞小弟。我要长成你这样啊,不知打动多少娇娥。
李煜亦笑:你可别长成我这模样,惹人家下剧毒放冷箭。
他收敛笑容,又说:从善,你才十五岁,不可对宫娥有绮念。
从善脸红了,搪塞说:我没干过坏事呀。再说哥哥是居士,我为俗人,动动绮念很寻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