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本章字节:13176字
陆游《南唐书》记载:“初后寝疾,小周后已人宫。后偶褰幔见之,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即数日矣。”娥皇显然不高兴。
她嫉妒十五岁的小妹吗?她担心她的檀郎移情别恋吗?
嫉妒和担心都有道理。将满三十岁的女人如何不担心?入宫十年是她辛勤劳作的十年,生活开出了芬芳的花朵,结出两枚骄人的硕果:仲寓,仲宣。娥中之皇筹划着她的下一个十年计划,绝世之美压倒当年三十八岁的杨贵妃。宫中排练的又一台大舞《恨来迟破》,倾注了她的心血,置病躯于不顾。庆奴领舞也出色,李煜击节赞赏,厚加赏赐,将他随身多年的玉佩赐予庆奴。秋水盲娘流珠宜爱,各有所得,皆大欢喜。庆奴跪接玉佩时双手颤抖,泪珠儿打转。她即刻沐浴焚香佩上身,向空王画像作揖叩头,一溜烟跑到园子深处,又发了一回呆,抹了一回泪。夜里睡觉不肯离身,将那凉凉的玉佩贴紧她的火热脸儿……
庆奴管竹夫人叫湘君,管玉佩叫湘玉。
侍寝之事没了下文。真可怜见的,眼看要情放,却又归于情愁。
女英的故事在宫中悄悄传开。秋水十六岁,原本是要嫉妒、为娘娘也为庆奴抱不平的,及至见了女英,不禁暗暗吃惊,妒心跑到爪哇国去了。音娘也有同感,与秋水私下议论说:女英和皇上俨然绝配!周氏姐妹专为皇上生哩。或者倒过来说,皇上专为娥皇女英……
庆奴不想听这些议论,捂住耳朵跑开了。
娥皇听不到的。
有一天,娥皇复觉身子懒懒的,歪在枕头上,庆奴替她轻轻打扇。园子里夏虫唧唧,房内炉香静绕。娥皇瞅庆奴好一阵,抚摸她的纤手,一声轻叹。主仆相处多年,心意本相通。庆奴低了眼,摇团扇掩饰她难以启齿的忧伤。
娥皇说:你见过我妹妹吧?
庆奴点点头。
娥皇沉默,望了望帷幔外边,又问:依你看,女英她……
庆奴使劲点头,娥皇明白了。
有些话,二人敏感在一处。说也难,听也难。
娥皇怔怔的,庆奴怔怔的。二人又呆在一处了。
虫唧唧,鸟飞飞,炉香静逐游丝转。
此一刻名叫没情没绪。恼也没处恼。
良久,娥皇咬咬下嘴唇,庆奴便知,娘娘要做出某种决定了。
女英被姐姐给禁闭起来了。禁于柔仪殿,由内侍总管庆福亲自“看守”。庆福是跟随过先皇的,有资格,有忠心,有功劳,近年越发敢说话,敢谏“今上”的不是。庆福对女英毕恭毕敬,又亦步亦趋,影子似的,不离女英左右。女英发怒他就赔笑,反正他笑了半辈子,平时不笑亦笑的。女英也能走出柔仪殿,庆福便跟着,隔她十几步的光景。女英赏花弄草有意磨蹭,庆福站半天一动不动,柱子似的竖在哪儿,黄衣衫儿随风起落。这功夫叫女英吃惊不小,于是明白了:笑和站原是太监的两样基本功夫。
庆福笑站自如,女英哭笑不得。
又一日,娥皇让庆奴扶了,到柔仪殿来看望妹妹。女英赌气哩,只称娘娘,不叫姐姐。娥皇软语抚慰妹妹,女英和衣倚枕,做姐姐的便坐床沿;女英上西楼,娥皇又赶紧跟去,上楼梯颇吃力,脚软,腰酸,不觉停下喘气。妹妹回身扶姐姐,却说:你既然身子不好,跑来做什么?
庆奴说:娘娘特意来看你。
女英说:我跟姐姐说话,丫头倒来插嘴。宫中是这等没规矩吗?
庆奴给呛得脸都白了,只强忍着。万岁爷也不曾对她这样!娥皇笑道:阿弥陀佛,你总算叫了我一声姐姐。
女英只不理会,扭头瞧了雕窗外。
日影横斜,几只画眉在绿叶里。
室内的三个人一时无话。庆奴立在门边。
女英望着圆圆的落日,思檀郎,泪水顺着精致的鼻子下来了。翘鼻头颤动。
十年前,娥皇苦思钓鱼郎……
同是恋爱中的女人,何尝不理解对方?何况是姐姐面对小妹妹。女英已是李煜的人,迟早要册封的。娥皇暂闭妹妹,一来是因为妹妹年龄小,二来是让李煜掂量她的郁闷,她的不安。女英小她十四岁哩,爱起来又如火如荼。情势的发展是谁都说不准的。李煜也说不准:纵是山盟海誓,管得了一时,管不了永久。李煜曾对她说过:不知你少女时怎生模样。李煌为此叹息哩,未曾见过她的十八岁,更别说十五岁!女英入宫,却庶几让李灯补上了这个遗憾。然而女英是女英,和姐姐的少女时代有相似更有差异。女英更激烈,不管不顾的,作为情人更纯粹。而娥皇这些年从王宫、东宫到后宫,般般努力,几乎面面俱到。她固然有妹妹不能及的仪态、风韵,可是单论火热情怀,未必能在妹妹之上。
江南姐妹花,花色有殊异。
姐姐也是深爱着的女人哪,姐姐也有妒心……
娥皇的表情诉说着这一层,女英听不见的。热恋中的女孩儿哪能想得周全。情苗往上蹿单取直线。
花明月暗飞轻雾……夜夜春心莫奈何。
女英想不通的是:姐夫他不是皇上吗?下旨解禁谁敢不服从?她囚禁在柔仪殿已经整整七天了,一曰好比一年!女英甚至想:这柔仪殿莫彳卩就是传说中的冷宫?
转念又想:姐姐不可能这么待她的。
再一转念:皇帝姐夫一定会来救她的。
女英念头快,长睫毛仆闪着黑黑的眼睛。
如此这般的俏模样,连心里不爽的庆奴都被她给吸引住了,不觉眨眨眼……
女英怨李想有她的理由,而李煌不下旨不现身同样有理由。唉,两个理由要打架。女英不识李煌的理由,李煜如何不想她呀!然而仁者要据量四方,不可囿于一己之私。国事家事情事……事事要关心。李灯尤其恼念着病中的娥皇。这十年哪,点点滴滴的走过来,一丘一壑亦风流。人是有记忆的生物,仁者尤其有记忆,美好或伤感的记忆。李煜怎能不去惦念娥皇!秦皇汉武不惦念,唐玄宗老来惦念,却一任杨玉环缢死在梨花树下:“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李煜娥皇爱到中途,至死不能休!“当你老了,头白了,炉火旁打盹儿,请取下这部诗歌……”女英此间囿于幼稚,看不见这些的。令人伤感的倒是,她很快就会看见,迅速地长大、成熟……
娥皇今日有几分窃喜,才叫庆奴陪着去了柔仪殿。姐妹二人,终须见面的。若问娥皇喜从何来?答曰:喜从李煜的表现来。整整七天了,李灯硬生生压下了情火,澄心堂处理完国务,辇车便径回瑶光殿,似乎对女英的住处不甚在乎。堂堂九五之尊,他若要驻跸柔仪殿,区区庆福怎么拦得住?娥皇的期待值,原以三日为限,现在都七天了,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一个娥皇不想去说明的问题:檀郎依然是一她的檀郎!姐妹二人的檀郎,这仿佛命中注定。谁让她们叫做娥皇女英呢?这名字对李煜有心理暗示。
娥皇悄悄下决心,病愈之后大展风采。舞蹈,琵琶,围棋,词令,书法,彩戏,妆饰,样样不与往日同。二十九岁很年轻,三十岁美才起步。娥皇岂是强为美?她心里有数的。宫中的嫔娥都是她的好姐妹,她们的眼睛不说谎。娥皇皮肤细腻,身子圆润,胖瘦适度,称天生丽质最为宜。纤手拨弦长袖弄舞,又领导瑶光殿,暗助澄心堂,眉目间隐隐透出男儿气。美的元素尽在娥皇矣,女英她艳光四射,漂亮得毫无章法,有如奇峰突兀,却不能让娥皇收缩美的地盘!你美你的,我美我的……
江南姐妹花,开在金陵帝王家。这位帝王也是通常意义上的优秀男人,既显赫又民间。他对女性的欣赏和敬重,对贵族阶层,对草根群落,对士子与商贾,俱称不朽之楷模。
一场三人舞已经拉开了序幕。序曲挺好。不和谐的音符喻示着矛盾和冲突,却不伤大雅的,无碍大局的。向善是个基础。女英亦如娥皇,自幼叩拜空王。何况做姐姐的,携同她心爱的弟弟掌握着局面哩。爱情亲情,形成持久的张力。力之舞围绕着两个中心。
哦,情花原是这么开。大曲开了头,舞到何时休?
只可惜……
公元964年的夏末秋初,娥皇疾病缠绵,春心勃勃。女英闭锁柔仪殿,“整日价情思睡昏昏”,一个人懒起走动,从外院走到里院。姐夫李灯是戏称里院为蓬莱院的,指精美庭院为蓬莱仙山,绮约仙子名曰女英。
女英却拖着一个影子,影子他叫庆福,站也站得、笑也笑得的庆福。
女英万般没奈何。“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伤心最是日落时。西楼莫凭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那池塘边,那假山前。枫叶染得园林醉,伊人却垂泪。
那李煜又如何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娥皇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呢。却也紧张注视着,那个早晚要来的、与她无关的情爱沸点。
情沸时,捂不住的。
娥皇学过老庄,索性无为而为:对檀郎实行不干预政策。不问他的曰程安排,不打听他的辇车行止。
当然她也不鼓励。处理情势要微妙,拿捏好分寸。这就是娥皇的风格。同时,她着手构筑自己的心理防线,把目光移向两个爱子,仲寓,仲宣,带他们到宫中的佛堂观佛事,拜空王。一如太后钟氏当初带李煜入佛堂那样。
总之,娥皇是准备好了。
而李煌的“情沸”也即将上演。是激情就得沸腾一回。情之力学有定理。
此间唯有女英,浑身上下是个无以名状的期待。情阻,情憋,恰如闷热天气孕育着电闪雷鸣、豪雨如注。
这一天终于来了。
李煜的《菩萨蛮》,也写他和女英的偷情生活。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女英情困柔仪殿,大白天睡觉,横着睡,竖着躺,枕头乱抛。云发散乱,毫无意义地闪闪发光。李煜不在场,她变化着的身姿无处不召唤,包括微敞的酥胸间透出的缕缕异香。异香是说,体香、衣香与特殊的情爱嗅觉混为一团。
词的上片带出下片:他来了。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寥寥几个字,将少女的天真烂漫与满腹幽情和盘托出。李煜随手一画,女英的如花笑脸传向千万年矣。也许古典诗词将汉语的表达空间推向了极致。简单的句子,朴素的画面,却让人看不够,其中必有缘故。汉语中存活的中国人,一代又一代,能受汉语艺术的感召。汉语言是个魅惑,方块字能搭建神庙。几个字说尽无限情,这不是魅惑是什么?“无限情”三个字若挪到别处,平常得很呢,到李煜笔下就立显神奇,为什么?
李灯的词,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人不分男女,地不分南北,一次次的重读读不够,这里边藏着什么奥妙?李煜所浓缩的人生意绪、生存情态,无数次向人展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晶莹剔透的文字,乃是生命张力所铸就,比地力造就的钻石更久远。
汉语的无穷组合乃是生命冲动的无限投影。这也叫“读图”,却不是朝着洞穴时代的“高科技回返”。
单纯读图,大脑迷糊……
李煌和女英,“相看无限情”,接下来的相搂相抱又如何?情阻情憋能量聚也,别有一番呢喃狂。心慌意乱手忙脚乱。谁的手谁的脸呢?谁在声声呼唤?分不清也,辨不明也,越辨越混乱。
乱作一团。
情色喷涌何时了?销魂知多少?
二十八岁的李煌受少女女英的吸引,理由比较充足。他不滥情,要滥早都滥了。毋宁说,是女英将他击中。二人相遇的一刹那,生发太多。情潮袭来抵不住。瞬间效应标画出纯度很高的爱情。这爱情实打实,分毫不掺假。少女情态是李灯所陌生的。庆奴秋水盲娘,李煜也欣赏,却有意无意的,把她们处理成欲念盲点,定格为欣赏对象。娥皇之艳遮挡他的视线。庆奴的悲哀正在于此,欲实现侍寝理想一波三折。“春殿嫔娥鱼贯列”,女孩儿的特殊韵味点点滴滴浸人他的潜意识,汇聚成一股力量,忽然有一天,冲着天赐般的女英喷发。
喷发是说:这股力量有多大,李灯不清楚。
女英更茫然,所以她美得毫无章法。
娥皇显然不是这样。她在美的领域中处处创新,引领着时尚,却还是美得有章可循。努力有方向,她不可能同时朝着四面八方。一朵花不可能绽放成另外一朵花,桃花不作李花白。
娥皇女英,犹如风格迥异的艺术品。
更要命的是,李煜也是艺术品,内美外美登峰造极。
恋爱是一场修炼,好男儿在爱河中尽显好身手。
爱在微妙处,在张力之间……
曼妙的三人舞已经拉开了序幕,高潮孕育在它的开端中,恰似早晨的太阳迈向正午。那命运之神却来横插一手,喝断大曲,把满天朝霞变成垂暮的、死气沉沉的黄昏。
也许神的意图是:莫让人间上演这种可作示范的男女三人舞。
李灯和女英互相享受的节骨眼上,将满四岁的仲宣突然夭亡。
仲宣在佛堂内玩耍,小孩儿爬高,撞倒了大琉璃灯,受剧烈惊吓,诸罗汉顿成凶神恶煞。人又从高处摔下来,跌伤不说,更吓得当场昏死过去。其后数日抽搐不止,竟然夭亡。
李煜突遭厄运,大悲。死神挡住了爱神。
思幼子整日哭泣。仲宣生得眉清目秀,像李煜也像娥皇。三岁背《孝经》一字不漏。又顽皮又听话,李灯夫妇爱如掌上珠。娥皇卧病,仲宣学父亲端水侍药、在妈妈身边和衣而卧。娥皇亲她的宣儿一向亲不够,李煜、仲寓要吃醋哩。好端端的宣儿,玲珑可爱的宣儿,忽然就没了,小棺材埋入地下,和尚念经超度,灵幡漫天招魂。
四川民间有俗语:乖娃儿是路上跑的,不落屋的。
生得精巧,命如灯草。苏东坡与王朝云生下的遁儿是个例子,小模样又乖又精巧,却忽然遁入云霄……丑娃儿倒是存活率高。民间的东西总有几分道理。邻里之间称赞婴孩,四川人总是说:你家小孩多丑啊,丑丑逗人爱……生子太漂亮,谨防厄运从天降。
李煜痛哭幼子,却还得苦苦瞒着病娥皇。
李煜《悼诗》云: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万箭穿心的李煜求助于空王:帮帮那走上了不归路的儿子吧,幼椎身影赴黄泉,东瞅西瞧,凄凄惶惶,佛主引他上天堂吧!人生到了最无助的时刻,李煌自然而然地乞求空王。生有限,死无常。“无常”规定着一切众生,没人可以宣称例外。空王在人世间有足够的、不能测量的显现空间。
设身处地为李灯想想:此刻他除了求空王、求我佛慈悲,还能求别的什么?
我们要学会尊重一位虔诚的佛教徒的内心。
生与死的偶然性谁能说清?连宇宙的起源也是有偶然性的,大爆炸之后的宇宙是如此匀称,难怪霍金先生要为上帝献上一份特殊的敬意。
对不可道说之物,我们要学会沉默。人类是断不可能具备终极理解力的,眼下连地心、人心(意识结构)都搞不清楚,差得远呢。所以我们对自然对人世,要有一份虔诚。不要摆出一副自以为弄懂了全宇宙的样子。
李煜一面乞求空王引渡仲宣的亡灵,一面瞒着病娥皇。母子情深,甚于父子。娥皇若知宣儿夭亡,那怎么得了!《南唐书》载:“仲宣殁,后主恐重伤昭惠后心,常默坐饮泣,因为诗以写志,吟咏数四,左右为之泣下。”李握默坐饮泣的形象,令无数男女为之辛酸。
爱人者是这样。而杀人成癖者,连亲情都会麻木。
李煜默坐时,心被撕成两半:一边是无尽的伤痛,另一边是无限的惶恐。
娥皇迟早会知道。李煜只盼多瞒些日子,让娥皇的病体能承受。然而那西风越吹越紧。秋气主肃杀,木叶凋零。
此间李煜拜空王,侍汤药,强作欢笑。
病榻上的娥皇沉沉睡去,李煜几回默坐通宵?
有时他实在疲倦了,靠在椅子上打个盹儿,梦中听到笙歌奏响。“佳人舞点金钗溜。红锦地衣随步皱,酒恶时拈花蕊嗅……”娥皇的笑脸是多么灿烂啊,可别让她凋零才好!李煜梦醒时,把目光移向病榻。
这些天,娥皇几次唤她的宣儿,李煜找理由搪塞。可是母子之间有感应,娥皇老做噩梦,梦中的仲宣不是升天就是入地。娥皇惊醒,大呼宣儿。李煜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