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本章字节:11222字
男人有男人的算盘,女人有女人的心事。
庆奴已经二十三岁了,庆奴有何心事呢?
她亲眼目睹了娥皇之死,一代红颜委于尘土。雍容大度、处处竞风流的年轻皇后,说走就走了,影子都看不见了。她是一阵风一片云吗?
仲宣夭、皇后租、太后崩,一件又一件的死亡,撞击着庆奴。庆奴哪见过死亡呀?可她分明看见亲爱的娥皇姐姐躺在灵床上……
背人处,庆奴跪泣,狂奔,号陶。
皇上欲寻死,是庆奴首先察觉的。那是在十一月初三,娥皇咽气的第二天。皇上绕娥皇灵床数周,低头,仰面,念念有词,那平静的模样引起了庆奴的警觉。皇上去后院,谎称如厕,命她别跟着,她越发起了疑心,跟了过去。后院有一口井,井旁有棵碗口粗的金桂。李煜疾步奔井口而去,庆奴一声惊叫,李灯陡闻叫声,脚步略停了停。有了这时间差,长腿庆奴发足先至,扑住那井口。李煜飞步赶来,蹲于有青苔的井沿,推她时,脚不着力;又使劲掰她拽住金桂树的那只手。庆奴死拽,尖叫,庆福闻声而至,庞大身子牢牢堵住那不大的井口。
投井不成的李灯对庆奴连声道:好,好!庆奴不知何意。
庆奴舍身救主,宫中传为佳话。太后重赏她,命她把赏赐的金帛带回扬州老家,孝敬老父老母,帮助哥哥姐姐。庆奴在老家逗留几日后又匆匆赶回金陵,因太后有令,叫她日夜伴随皇上。
此前,宫女内侍轮流值夜,“看”着皇上。但皇上厌食,曰益消瘦,宫女没办法,于是皇太后亲自下诏,命庆奴速回。
庆奴回瑶光殿,一见李煜的模样就哭了。
长夜里,皇上直直的躺着,不闭眼睛。庆奴揣摩“鳏夫煜”三个字。乔美人黄保仪都说,古来君王,从未有人对后妃的死如此哀伤。庆奴深信不疑。
庆奴喂他吃药喝汤,一勺半匙的,李煜渐渐张开嘴……
她叫他郑王爷,唤回他的美好记忆。她唱扬州小调,讲述她的家乡,她的亲人。李煜的眼睛终于能转动了,虚弱地望着庆奴。庆奴猛一喜,又流泪了,赶紧扭过头去。
几天后,李煜主动进食了,看庆奴时,脸上有了笑意。
初春,太后复命庆奴独侍皇上。只在她睡着的时候,内侍才侍于龙床之旁。庆奴在李灯身边和衣而卧,犹如不久前李煜在娥皇身边和衣而卧。她睡觉时手脚乱动,李煜替她掖好被子。她醒了,打呵欠伸懒腰呢,却忽然瞥见李煜,羞得脸通红。
李煌被送往钟山养病,庆奴随侍。山舍清静,仿佛只有两个人。白曰亦步亦趋,夜来端茶送水,当年的庆奴她就是这样,哦,当年她是个、女孩儿呢,伺候她的郑王爷,后来、后来就恋上了。究竟是哪年哪月哪一天恋上的,庆奴把脑门子想疼了,还是想不明白。
比如一粒地下的种子,它是哪天破土而出枝叶繁茂的呢?
情花四季都在开……庆奴恋皇上入了骨髓。地老天荒难动分毫。
有一天她灵机一动生出可爱的念头:日夕伴随皇上不也叫侍寝吗?她搂过他的病体,解过他的衣带,颤颤手儿接触过他那……哦,她是想都不能去想的,念头一闪浑身战栗。
然而庆奴相信,这也叫侍寝!早在几年前,宫中就有她侍寝的传说了。秋水等人还察看过她的肚子呢。有人绕着弯子问她时,她只抿嘴笑笑。她是既不肯定又不否认的。众人瞧她的眼神儿,令她暗暗欣喜,助长她的白日梦,拉长她的情丝。有关庆奴侍寝的传说,她真是打心眼里认同。“湘君”一抱多少年哪,脸儿蹭腿儿挨……白日梦又层层叠叠,她自己都有点信以为真。是啊,啥叫侍寝呢?非得要肚子大起来才叫侍寝吗?
试问宫中女人,除了皇后娘娘,谁的肚子大过?
女英和皇上像天生的一对儿,她入宫就侍寝,宫娥们传得紧哩。去年春夏,在柔仪殿那边,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的艳情!当时,庆奴忍不住要去想象那些似曾相识的细节,芳心狂跳,想一回跳一回。仿佛心房里有个自动装置,轻轻一拨它就跳。夏日里,但凡有机会,她便拿眼去观察女英,她想:没啥动静嘛,衣带还是原来的样子……
秋天,仲宣就出了事。小皇子把他妈妈也带走了。
而娥皇险些把李灯带走。
那井口,那桂树,那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庆奴忆及那一天,对自己感到很满意。旁人的夸奖,太后的赏赐还在其次。
十一月初三。庆奴记住了这一天。
今生今世记住了……
问汝平生功业?奋力扑向井口!这件事,庆奴对人不讲的。安妥灵魂的事情要放在心底。纵是侍寝说得,这一件也不能轻易启口。而让她略有些不安的,是不知万岁爷作何评价。泉下的娥皇娘娘作何评价?
那天皇上是真想去见娘娘啊!庆奴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皇上使劲掰她拽着桂树的手,弄伤了她的指关节,疼了好多天。皇上“动粗”,这可是头一回!十余年春风和睦,却忽然来了蛮劲……可知绝望的皇上他只要寻死,从娘娘于地下。
凭借着井边的那一幕,庆奴越发掂量出了,皇上对娘娘的那颗痴心。
太后命庆奴近侍皇上,寸步不离。这是比那满箱盈柜的御赐金帛更叫庆奴遂心的,昼也侍晚也侍,坐也侍卧也侍,伴着他,扶着他,乃至贴上身儿去搂着他!肌肤相亲很寻常哩……她一口一个皇上的叫,一曰百遍哩,几同娥皇生前款款娇语呼檀郎!哦,情憋多少年,情放又是多少天。庆奴实实在在是遂了心了,如了愿了。皇上若不听话,她也撅嘴责备他,跺脚生气不理他。皇上反过来赔不是,哄她,拨她耳垂,她才回头启齿粲然一笑,美给他瞧……二人这般相处,端端是情侣模样了。皇上从绝望的心境中走出来,龙体恢复如初,抖擞精神坐镇澄心堂,应对纷繁国事,宫中议论说:庆奴有苦劳更有功劳!庆奴听到这些议论,真是说不出的大欢喜。她为心爱的皇上做了一点事,尽了一份心,得赏赐又得好评。不过她向来是单纯的女孩子,情心再激烈,也没有弯弯绕。她对称赞她的姐妹说:是皇上自己走出阴影的。皇上眷恋人世,不会撒手西去……
其实,李灯欲投井之后,没过几天,庆奴就知道他不会再寻死了。庆奴从扬州赶回金陵,殷勤侍汤药,哄小孩儿似的喂他燕窝粥人参汤,只凭他张口吞下的模样,庆奴便知他起了生念;只凭他顾视周遭的眼神,便知他眷恋着人世。
屈指算来,庆奴跟随李煜,十二年了!娥皇在日,庆奴分去了一半心;娥皇不在了,庆奴“临危受命”,朝朝暮暮在李煌身边,几乎出同辇居同室。言语行动,一颦一笑,很默契的。主仆心连心哪,皇帝和他的宫娥,如此情好!
二十三岁的南唐宫娥,生命有了高峰体验,艳丽芬芳直追娥皇。那情苗蹿得,那情火烧得。
女子情怀能如许,不枉人间走一遭。
太后钟氏临终前,对内务府总管下旨:特封庆奴为保仪,朝夕侍候皇上,不得有误。
太后的葬礼结束后,庆奴得空想:也许连太后都以为她侍过寝的。保仪是个女官了,月俸高出眘娘秋水等宫娥不少。况且,摆明了她是皇上的女人,若是生下皇子,升为贵妃也是可能的。
姐妹们恭喜她,支持她往上升,她却有些淡淡的。太后遗言,是允许女英继皇后位。庆奴心下明白,女英不喜欢她!未来的皇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呢,好恶由着性子,她可不像她死去的姐姐。女人是凭着直觉感受女人的,一般都比较准确。女英拿眼看庆奴,分明不喜欢呢。庆奴生得风流清爽,宫娥中称一流,眉眼儿还有几分肖似女英,女英也嫉妒吗?唉,热恋中的女子谁不嫉妒?“自古蛾眉善妒”,女英和皇上,恋成那样,比之娥皇,似有过之!欢喜的庆奴,高峰体验着的庆奴,也有阴影的。
关于女英做皇后的问题,大臣们有争论。有人拿孔圣人定下的标准衡量女英,说是美则美矣,女德尚需培养,不宜仓促定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女英与皇上偷情的故事,连同那首“花明月暗飞轻雾”的撩人之作,从皇城传到街市,据说还传到吴越,那吴越王命教坊谱曲吟唱,打算连伎带歌舞献与宋宫……当然也有相反的意见,认为女英尚幼,不能拿昭惠后的仪态去要求她,更不可死搬硬套圣人语录,南唐风气,历来以宽容为德。两派意见争执不下,闹到太后的病榻前了。而太后定下了女英,也替李煌免了许多口舌之劳。
太后对女英印象好吗?抑或夹杂着对娥皇早逝的哀怜?太后与皇后,十年相处甚洽,宫闱无血腥,倒是一派和睦,南唐朝野传为美谈。钟氏为虔诚之佛教信徒,传儿传媳妇,皇室一家子,乐善不疲……
太后既薨,李想守制丁忧,脱龙袍,穿孝服,点滴追思母后的慈爱。按古制,为君者丁忧,数月即可。这期间女英暂居家中,非有重大仪式,不入宫禁。
庆奴受太后遗命朝夕侍侧,陪伴着皇上。
女英何时入宫行大礼,庆奴不知道,也不去想的。
冬去春又来,园子里的花次第淀放了。
李想看花心情好。宫中罢歌舞歇丝竹已有大半年,心中渐有情丝环绕,看花是花,听鸟是鸟。午后小憩,已觉春困矣。醒来便是庆奴,动静皆俏,举步妖娆。
一日,李煜怔怔地看庆奴,目光所到之处,唤起片片娇羞。
李煜唤她:庆奴保仪……
庆奴说:皇上可别这么叫我。庆奴当不起。
李煜略一思忖,笑道:你埋怨朕吗?
庆奴说:我像埋怨皇上的人吗?
李煌轻叹:昭惠后生前,几次提到你。你又救朕一命……朕要好好待你。
庆奴眼圈儿一红,埋了头弄裙带,低声颤语:庆奴在皇上身边,知、知足了。
李煜只瞧她,不复言语。
是夜春宵苦短否?
庆奴侍寝或如愿,呢喃复呢喃,唇儿嘴儿吃了又吃……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在瑶光殿、澄心堂,不止一个人惊讶地看见长腿庆奴无端奔跑,蹦跳,起舞,哼歌,倒着走。
黄保仪这样的老宫妃含笑评价:庆奴都满二十三岁了,还像当年的小姑娘。
黄保仪不提当年则已,一提,人又走神了,话又拐弯了。眼中盈盈含泪,说起她的先皇。
昭惠后辞世两年,女英和李煜,方于南唐宫举行了结婚大典。百官朝贺,市民欢庆。李煜大赦天下。女英既戴凤冠,从此,人们亦称她小周后。
小周后未称如意的,是过了这么久才和李煜每曰厮守。
相思苦。
相思的具体情形却乂如何?
……她待在家里一年多,形同关禁闭。一日想他千百回,却不能溜进宫墙,再人画堂……十五岁的女孩儿,懂得了,什么叫不胜情状。情从四面袭来,纵是梦中避得一时,早晨一睁眼,它又来了。李煜的身影无处不在:它可以弥漫在空气中,对应她灵敏的嗅觉。着魔了。情火灼,浑身疼,她对母亲说:妈妈,我疼!冬天姐姐去世,女英陷入深深的哀伤,逾月茶饭不思,半夜里大眼睛一眨不眨。死亡!她面对这怪物,想它不透,赶它不走。姐姐才二十九岁,才二十九岁啊。女英牢牢记下了这个数字,或者说,是数字紧紧抓住了她。姐姐纵是在病中,也是花容月貌的呀,可是突然间,她死了!舞过多少回的身子,柔如曲水烈如火焰的身子,竟与灵床、棺材这些东西摆在一块儿,一样的呆板、僵硬、冰冷、一动不动。女英扑过去,又被人拽回来。再扑,再拽,像一条皮筋儿似的。哦,她是扑不过去的,她再也不能,在姐姐柔软温润的怀里打滚了,再也不能咯咯笑,不能烧痒痒,不能听儿歌,不能撒娇、放肆、搞恶作剧,不能赶路,牵着姐姐的衣襟不放,不能赖在床上说:姐姐你难得回家一次,你就喂我吃早饭吧……
不能了不能了,一切的一切。
能,除非去天堂!这念头,像一束光照亮了漫无边际的漆黑夜。女英忽然明白了,姐夫为何要去投井。
最亲爱的人走了,苟活者百般寻思苦无计,蓦然发现有死路一条!女英试过,拿一条绢使劲勒脖子,顷刻气紧,眩晕,赶紧松了手。试过了,她才发现自己压根儿不想死哩。活着多有趣,天那么蓝……不过,她为自己闹着玩儿的自杀动作生烦恼:她对姐姐的感情,看来不及姐夫!少女念头转得快,女英又想:我还小呢,我才十五岁……
简单的念头,安顿了这位南唐小周后。无限的忧伤与激烈的情思呈交替状:上午还为姐姐哭鼻子呢,下午却在盘算着,找个什么理由入宫去,穿花破雾奔向情郎。
夏曰里,女英由庆福做内应,几次悄悄进宫。哪怕见一面也是好的。见他一面,心下奥帖好多天。可是患病的太后居然察觉了,温和地加以阻止。太后叫庆福传话给老亲家说,女英小,好好待着吧,南唐皇后的位置,在不久的将来非她莫属。
女英吃下定心丸了。那一天她抱着母亲说:妈妈妈妈,我快乐死了,我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快乐!这可奇怪……妈妈你知道吗?你快告诉我。
母亲说:去问你姐姐娥皇吧,她会告诉你的。
女英一转身,朝姐姐的灵位跑去了。
妹妹倾诉,姐姐倾听。姐姐的巨幅画像在墙上呢,出自那鼎鼎大名的画师徐熙之手。姐姐的樱唇在动哩,酒窝满是微笑,美目写着赞同。姐姐分明说:妹妹,我把重光交给你了。他还是个大孩子……你要快快长大,成熟起来,为你心爱的男人分一点忧。记住,女英妹妹要分忧,不可添乱!女英那天听罢,倏地站起身,望望身后。但见庭院里平地起了一阵旋风,绕一棵海棠转了几圈,呼啸直上老槐树高达数丈的树梢。女英吃了一惊:她向来自比海棠……她追那旋风奔出门,朝槐树梢喊:娥皇姐姐!娥皇去已远,隐入白云间。
过了几天,女英还在想:这事好生蹊跷。
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快快长大。
拜空王,读书史,练书法,下围棋,试歌舞,弄新妆……她还学姐姐端庄的步态,端庄的笑容,却究竟学不大像的。杏唇翘鼻头,天生一副活泼泼火辣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