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本章字节:13054字
公元937年李煜初生时,南唐立国近三年,祖父尚在。他见过祖父用大铁盆洗脚的样子。夏天,祖父喜欢穿麻纱躺在普通的藤床上,摇着大蒲扇,讲那些征战的故事。李煜长大后,仍记得祖父沉重的叹息:那沙场的雄心壮志,那连年的攻城掠地,祖父真是很厌倦了。祖父留给父亲的遗训说:
前朝失御,强梗崛起,大者帝,小者王,不以兵戈利势弗成,不以杀戮威武弗行,民受其弊,盖有年矣……
李昪六岁入寺庙,做过几年小和尚,对佛门印象深。他对攻伐的由衷厌倦,其精神脉络,不难回溯到他的童年记忆。埋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李昪的南唐只雄踞江淮,凭借富庶与险要,拥兵自保,而无意图谋辽阔的北方。
南方大国有这个实力。
历史上的楚国自西周熊氏起,到秦灭六国,不是延续了近千年之久么?
李昪临死前,还把长子李璟的指头咬出血,令其写下血字:切勿与北方争雄。
南唐立国的大政方针是明确的,清晰的。李璟打垮了闽国与后楚,有得有失;未曾主动攻击江淮以北的北周。周唐两国的三大战役,均是周攻唐守。
李璟大致按既定方针办,重生产,明法治,促文事,不称霸。不过国库积下的银子太多,他受帝王的惯性思维所牵引,跃跃欲试扩充版图。换句话说,他不图中原,却有称霸南方的野心。野心未能得逞,军力又分散,导至北方的强敌屡攻得手。南唐三十六州郡,数年间失掉淮南十余郡。长江、淮河的双重防线,现在只剩下长江防线。柴荣的军队进驻江北,虎视江南。
也许李昪的遗诏应当加上一句:集中军力,严防北方。
南人打不过北人,有很多历史记载。
妩媚的南方难敌粗犷的北方。
这也如同和平日久的北方难敌草原深处的游牧民族。
而文化的丰富多彩,生活的花样翻新,乃是同源同构的。
中原多战乱,北方的文人、僧道、商贾、工匠也纷纷涌入南唐,带着他们的书卷经卷、金银财宝和出色的手艺。
除了一流的军事人才、阴谋家,各类人杰向往着金陵。
女人们更不用说了,江北民谣曰:“女儿魂,石头城!”
年年从江北偷渡到南唐的,多半是女性……
金陵城的大街小巷,豪宅民居,女人能活出女人的风采,男人们目光细腻举止温柔。酒楼茶馆的日常话题,罕有慷慨激昂剧谈杀伐的。这与汴梁恰好相反。汴梁人一说打仗就来劲,业余的军事演说家到处都是。南唐人则喜论佛事、文事、风流事,好吃的好看的好玩儿的,样样领导天下潮流,不独羡煞北人,就连吴越国、后蜀国、南汉国也不断派人来观摩取经。
南方的优雅。
或者说,南唐的优雅。
青年李煜深陷在与周娥皇的情爱中,巴望着一陷到底,爱它个不辨天日。事实上却不大可能。父皇带他巡视数月,引起太子弘翼的强烈不满。
李璟带郑王巡视几个重镇,是不是某种政治信号呢?不独弘翼猜疑,大臣们也有议论。冯延巳、韩熙载、徐铉等人都是向着李重光,对李弘翼有微词。他们和娥皇的父亲、司徒周宗还打得火热。这是一股不利于东宫的政治势力吗?
这个节骨眼上,恰好发生了一件事。
翰林学士徐铉年过半百迷上了小楷字,抄古书,写长卷,颇为得意。他常请李煜到他府中观书帖,论书艺,备下好茶美酒。李煜喜醉书,有时留一幅行草字或撮巾书踉跄告辞,徐铉拿这墨宝四方夸耀。二十三岁的李煜,书法已成一家,硬瘦苍劲,虬曲百端,犹在杜甫之上。卫贤、冯延巳、韩熙载等人认为李煜的书法足以比肩晋、唐大家。而徐铉偏不这样评价李煜,虽然他对李煜下笔委实有些惊叹了:这是哪儿来的迥异前朝的笔底风云呢?
徐铉的字,十年前就号称南唐第一了,他可不喜欢别人比他大。李煜也不行。李煜填词盖过了冯延巳,风仪冠天下,又娶了江南头号佳丽周娥皇……徐铉心想:风光总不能叫李煜占尽吧?他的行书篆书草书,五十年功力,怎能说不敌李煜?
徐铉有心比高下,李煜无意论输赢。但二人切磋书法投机,徐铉三天两头邀请李煜,高兴了,派车接来冯、卫、韩诸人,雅集也夹杂胡闹,里外动静大,惊动李弘翼……
这一天,徐铉又派管家候着宫门请李煜了,李煜带了庆福要走,娥皇过来劝说道:重光,你与大臣们交往一向谨慎,近来为何频频出入徐铉府第?
李煜说:我十五岁起就关在宫墙内,这两年方得了一点自由身,与大臣交流几桩文事,恐无大碍。
娥皇摇头:你是这么想,但别人会怎么想呢?冯大人韩大人,他们可是朝廷重臣。
李煜笑道:姐姐是担心太子吧?弘翼哥哥已今非昔比。
娥皇说:你多留一点心……早去早回吧。
李煜骑上他的灰马自去,庆福也骑一匹黑马跟着,一路出瑶光殿西侧门,随了徐铉家的车驾。那徐铉的老管家原是禁军中一员骁将,虽年迈,尚能力敌数人。徐铉行事仔细,派这管家御专车接李煜,也是预防不测。弘翼当年发暗箭刺李煜,徐铉愤怒,给皇上写过弹劾太子的奏章。
徐铉府在皇城西南隅,从宫中过去有一条“紫衣巷”,宽二丈,长约四、五里,骑马须臾可至。紫衣巷两边错落着豪门大宅,也有寺庙和几户寻常人家。李煜喜欢走在巷中听木鱼,听市井语,听高墙内那些陌生女孩儿的笑声。
时为孟夏的午后,金陵城刚下过一场阵雨。碧空铅云紫衣巷……李煜一袭白袍,缓辔而行。偶尔出现一两个巷中行人,他便拿重瞳去细瞧;行人近了,他笑着向陌生人问好。遇和尚要行佛门礼。人家若是不理他,他也不恼。更对庆福感叹说:宫外多好啊!
徐铉的老管家看行人,单看对方是不是“练家子”……
紫衣巷的尽头即是徐铉府,翰林学士徐铉早已柱杖等候在朱漆大门外,见了六王爷,弃杖趋前,行礼不迭。李煜翻身下马,执徐铉的手说:学士年高,不必屡出门外迎小王。
徐铉笑问:重光看我年高么?
李煜随口戏答:知天命之年,万事洞明,如何不高?
徐铉的偏房姨太曾氏,满面春风地迎着李煜说:王爷青春年少,看学士自是年高了。
李煜说:学士正年富力强,庙堂书斋,俱称一代高人。至于我,辜负青春,年也不少。
徐铉说:她看你总像少年。还议论你的书法,说是胜我一筹。
曾氏红了脸,笑道:我这么说过吗?
徐铉说:先前你不是拿着六王爷的墨宝赞了又赞么?我的得意小楷,你只瞟一眼。
曾氏叫声冤枉,却向李煜火辣辣瞟去一眼。
据说,金陵豪门中的男人,以得到曾氏的一瞟为夸耀。李煜不知这一层,而徐铉心知肚明,佯装未见。徐铉有徐铉的考虑,曾氏有曾氏的心事……
曾氏亦如小庆奴,心事一搁若许年。五年前在百尺楼上她有心惹火哩,趁御座前独舞,把酥胸亮给李煜,“眼色暗相勾,秋波欲横流。”李煜是否通电,她却不得而知。
近来李煜每到徐府,曾氏总会出现在左右,或奉茶,或侍琴,或捧轴。她说起杜工部王右军如数家珍。不足百日工夫她竟然成了点评字画的行家,徐铉诧异之余,掂量出她的隐秘心思,难免酸溜溜的,但不予道破。
作为两朝显赫学士,皇帝身边的红人,徐铉早已习惯凡事方方面面作考量。曾氏亲近文墨,亦是一桩好事;再者,无论什么漂亮女子,欲近李煜谈何容易!而豪宅接上王府,旧好添上新欢,却是南唐官场一常态。
文事,情事,官场事,此间搅在一块儿了。
李煜却单纯。单纯的人总是看见单纯。徐铉的好字,曾氏的殷勤,令他愉悦。徐铉于书房铺开纸笔写小楷时,李煜静立观摩,并未注意站在徐铉另一侧、频频瞧他的曾氏。
曾氏这么想:李煜频繁到徐府,只为与学士切磋书艺么?她一次比一次殷勤,他怎会毫无知觉?眼下恰是炎热天,她穿了薄如蝉翼的绿纱裙,雪白的双肩,深陷的乳沟,颤颤的语音和眼神,熟稔夫妻事的李重光竟视若无睹吗?
曾氏不相信,以她的艳力,拿不下这位风流王子。她比李煜大三岁,初见李煜她未满二十岁,嫁与徐铉做偏房仅数月光景。当时李煜十七岁,神秀骨秀,眉宇间却有一层忧郁。曾氏被他的忧郁“击中”,从此不能忘怀;人在徐铉的怀里,倒屡屡谈起宫中的李煜,纤手比划着,仿佛要捕捉那忧郁。
李煜最欢乐的时光里也是有一点淡淡的忧郁的,这忧郁仿佛与生俱来。忧郁这种情绪,参与组建了他的“人生情态”。忧郁携同禅心,阻止他滑向南唐的轻薄王子。遥观五代十国,公子王孙轻薄者众矣,比如那刘鋹的南汉国,举朝靡烂,满廷轻薄。
徐铉上奏折弹劾太子弘翼,有曾氏的一份功……
这一天下午,李煜和徐铉把盏畅饮时,曾氏甩开长袖舞上了,跳一曲《玉树后庭花》。她的舞蹈目的明确,类似“含蓄的艳舞”,将长臂美腿与酥胸抛给几步外两个对饮的男人:一个华发苍颜,一个英俊年轻;一个是老丈夫,一个是奇男儿;一个不胜酒力脑袋摇晃,一个端坐剧饮身形不乱……曾氏忙着将旧曲舞出新招,一面还抽空想:重光何时得了好酒量?他今日如此豪饮,莫非另有一番沉醉?
徐铉举杯大叫:请老相国冯、冯、“冯厌死”!
他自个儿咧嘴笑了:冯延巳浑名冯厌死,哈哈,快请来陪郑王爷……老夫小楷冠天下,谁、谁敢不服?
李煜想让庆福传话,曾氏以她的舞蹈动作表示不必。她摆摆手,竖一根指头在红唇边,忽又仰面闭眼,作呼呼大睡状,李煜不禁露齿一笑。
徐铉指曾氏笑道:你喝醉了……
他说完半截话,身一歪酒一晃,向几案倒下去。那曾氏居然在旁边“配音”扑通!
转眼之间,徐铉鼻息已雷鸣。
曾氏对李煜且歌且舞: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笑引樱桃破……
曾氏跳这《一斛珠》,风格与娥皇迥然不同。软语款款,四肢柔柔,色情意味浓,送出去的秋波一波盖一波。李煜何尝不解风情?曾氏的艳名他也曾听说过,看她这么跳舞,分明是冲着他的。她舞到他面前,做手势邀他共舞,两根葱指儿缓缓伸向他挺直的鼻子,指尖轻轻一勾。这叫“媚邀”,从吴越传入南唐,上流人家聚会,歌舞留连,姬妾发出媚邀时,被葱指儿“点中”的男人不好轻易拒绝的。
李煜说:重光醉矣,夫人自舞。
曾氏扭头对侍立柱旁的庆福说:请拿汤来给王爷醒酒。
庆福出去了,室内再无侍者。徐铉趴在矮几上睡得正香。曾氏赶紧罢舞,自饮一大盅,直望李煜面孔,忽然说:奴与郑王舞一回,今生死也足!
李煜无动静,低了眼睑,和尚打坐似的,眼观鼻鼻观心,神色一派祥和。
曾氏仰面而叹:好个不动心的美王!奴已走火入魔,由不得矣,今日失礼则个。
艳冶女人疯劲大,借着敬酒将李煜扑倒,将嘴唇寻他嘴唇,将腹部蹭他腹部。杯盘散落地上,地衣皱了,几案斜了。李煜哪里见过这个?慌乱间叫道:夫人珍重!
曾氏应一句:亲你咬你便是珍重。
一面不由分说,把唾液涂了李煜满脸。若不是庆福咳嗽,她更要伸手掀他衣襟。她从地衣上爬起来,顾不得一副狼狈色相,整理云发,对庆福说:我也讨碗醒酒汤喝。
曾氏喝下醒酒汤,复对李煜彬彬有礼。她微笑着对整理衣裳的李煜说:奴家适才醉了,郑王恕罪。
李煜唯唯。
天色暗下来,铅云堆到头顶上,看情形又有阵雨。李煜告辞,打马紫衣巷,由徐府老管家驾车护送。走出里许,那曾氏竟驱车赶来,手上晃着什么东西,大呼郑王爷慢行。李煜勒住马头转身瞧她时,却有几个和尚向他靠近,其中一个拿木鱼的甚魁伟,忽然发足,掠过管家马车,于十步之外冲向李煜,大手抓他玉带。这玉带不是寻常物,是当年莲峰寺的方丈大师所赠。李煜的坐骑受惊,扬蹄嘶鸣。精瘦的老管家拔剑跳过来,却被三个亮出短刀的和尚围住,逼向巷内拐角处。
魁伟和尚大喊:好一条玉带,夺将来,做我镇寺之宝!
他大手再抓,抓了玉带在手,猛一拽,居然没能将李煜拉下马。庆福飞身抢来,从背后抱住和尚的庞大身躯,张嘴咬和如背肉。和尚负痛,甩庆福几回甩不开,怒不可遏,拔出短刀刺向马背上的李煜。一面还说:劫了玉带佑我山寨。
顷刻之间,紫衣巷嘶叫厮打乱作一团。
曾氏的马车冲过来了,她挥舞粉臂,形如山鬼,竟隔数米从车夫旁纵身一跃,扑向和尚拿刀的那条长臂。
先前扑李煜,此间扑短刀。
过了很多年,李煜对曾氏于孟夏时节的“两扑”记忆犹新。
曾氏以她酥胸下的肋骨,扑住了和尚手中的短刀,血染绿丝裙。
老管家拿出看家本领,刺倒一名和尚。其余几个秃头眼看敌不住,跑掉了。那魁伟和尚被庆福咬下一块背肉,拔刀负痛而走,却把刀***倒地和尚的胸脯。
灰马上的李煜一愣再愣。紫衣巷重归寂静。这时下雨了,豆大的雨滴打在李煜的脸上。他下马扶起靠在墙边的曾氏……
薄暮时分,娥皇赶到徐铉府,对曾氏感激涕零。
曾氏只受了皮肉伤。她躺在床上,当着娥皇的面对李煜说:郑王龙章凤质,不知有多少女子愿为你赴死。
她又拉着娥皇的手说:天下女子之福,莫过于王妃娘娘。
她流泪了。
扑李煜,继而扑和尚短刀,皆因情难禁,她要豁出去。女人有此举,足慰平生矣。
她含泪微笑,对李煜说:走火入魔真舒服……
徐铉恰好听了这句话,装做生气的样子,“绕床徘徊”。曾氏望他片刻,叹息说:我在金陵有些艳名,却不曾有过风流勾当。今日为郑王奋身一扑,从此了却风流债。学士莫恼,妾身伴你到老。
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曾氏心满意足,双颊赤红。她的手心里捏着一块玦,是下午李煜被她扑倒时掉在屋里的配饰。李煜走后,她回到室内回味,看地衣红皱,听心跳如鼓。蓦然发现玉玦,赶紧拾了,追到紫衣巷,却吃那和尚当胸一刀……
惹火的酥胸终于为他血染衣裳。巅峰体验回味到老。
曾氏留下了这块触入了李煜体温的玉玦,用她的大半生去抚摸,贴于脸颊或酥胸。
这一年,曾氏二十六岁。
曾氏的故事在金陵城广为传播,好事者写入笔记、野史。她说过的话成了街头墙内数十载的流行语:走火入魔真舒服!
太子弘翼也走火入魔。
父皇带李煜出巡,东宫议论纷纷。有人说,李煜头顶上瑞云缭绕,王气很明显了;李煜所到之处,祥瑞纷呈,天朗气清,彩虹长悬……
弘翼吃不香睡不好。
父皇宠李煜天下皆知,一帮老臣又连年夸李煜多才而仁惠。弘翼沙场拚杀未建奇功,军中威望输给叔叔景遂。弘翼在金陵有势力,而父皇却要迁都到南昌去:朝廷议过若干次了。迁都南昌,是要毁掉他在金陵苦心经营的权力网么?
公元959年的春夏,南唐太子李弘翼,被权力欲弄得寝食不安,患上了失眠症、妄想症、歇斯底里症。白日见鬼恶梦纠缠:龙椅就在咫尺,可他老是够它不着。太子宫锦衣玉食如粪土,美女鲜花无颜色。三尺龙椅遮天蔽日。权力就是一切。“求意志的意志”搞得他走火入魔。
他又拿起屠刀了。两把屠刀,一把杀李煜,一把斩景遂。
而要命的是,他李弘翼真是不够狠:他还犹豫、矛盾。他还不能做到杀人如麻,取亲人性命如烹猪狗。于是就痛苦,日夜受煎熬。东宫有人招惹他,他轻则重杖,重则砍头。
太子妃如花似玉,且通情达理,欲劝弘翼,弘翼半夜对她吼。有一天,竟对和蔼的妃子大打出手,翌日又后悔,嚷着要自戕,刀削那只施暴手。太子妃抱他痛哭。他诅咒发誓要做个正常的男人,可是几个幕僚轮番做他的“思想工作”,又把他拖回失常的状态。
权力欲拨得他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