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秦楼不见吹箫女(2)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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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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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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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40字

娥皇瞧众人神色有异,越发起了疑心,立刻要见仲宣。这事瞒不下去了,李煜只得告诉她真相,乞求她将息身子,为他,为仲寓,为家人,为女英,为南唐,为宫中的好姐妹……


娥皇点头答应着,泪流不止,咬唇出血。


娥皇挣扎着要活下去,却每每听见宣儿在半空呼喊母亲。


她哭着对李煜说:仲宣迷路了,迷路了,孤零零飘在空中……


李煜大声道:文善禅师带着宣儿!娥皇将信将疑:大法眼禅师照顾咱们的宣儿吗?


她艰难地欠起身,朝空中喊:佛主垂怜啊!瑶光殿哀声低旋,内侍宫娥皆垂泪。女英浑身发抖,长跪姐姐的病榻前。娥皇拉她的手说:小妹,姐将去矣。


女英号陶。李煜以头撞墙,额头冒血。庆奴急了,咬牙对娥皇说:娘娘莫去寻仲宣,你这一去,我们咋活?万岁爷金口玉言,仲宣在天上过着好日子哩,文善大禅师引他到极乐世界!娥皇含笑重复说:极乐世界,大禅师……


她的声音很虚弱了。病转沉重,花容苍白。


她确实很想活下去,首先为了她的檀郎。


“绣床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多少欢娱的时光啊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十年努力俏娥皇,至爱赢得美好时光。


她何尝不希望活下去?二十九岁美才开头……


美无尽矣,善未休。今生今世伴檀郎,白首双星竞风流!可是她一闭眼,就看见迷失于黄泉路上的小仲宣。


夜里浅睡身子侧动,分明是幼子在拽她。


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叫周娥皇如何是好?


两边都在喊她的名字,而阴间声音渐大。


病入五内了。太医把脉后,对皇上直摇头。


秋末冬初了,“无边落木萧萧下。”这一天娥皇稍有些力气,双颊泛红,美目格外明亮。她对床边的李煜说:去那边也好。


李煜俯身到她耳边:你去我也去。


娥皇瞪他一眼,嗔怪道:可不许胡说。宣儿有我就够了。


李煜说: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这边也有许多牵挂,只怕我身不由己。


娥皇瞅着他,良久,说:随你吧。怎么都行。


她谈起后事,如叙家常。……


庆奴是要交待的,入宫十余年,苦恋着皇上;女英倒不用她操心;仲寓七岁,健如小犊,令她欣慰;赵匡胤的宋军远征西蜀,但愿耗尽他国力才好;《霓裳羽衣舞》要传下去;窗娘新创了一种以脚尖点地的单人舞,挺好……


娥皇说累了,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


打更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阴间也有更声吗?


娥皇微笑说:我再想想,还有什么事需要交待的。


人生有限,人事无尽。操心哪有尽头?爱这人世间,牵挂多少人,南唐俏娥皇是这样的!此刻她双颊赤红,像着了火……


据《南唐书》,娥皇临死前,拉着李煜的双手说:“婢子多幸,托质君门,窃冒华宠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娥皇郑重立下遗言:“请薄葬。”娥皇生前节俭,嘱托身后事,仍不忘树立节俭的榜样,她不仅约束了瑶光殿,也会影响澄心堂。南唐曾经盛行厚葬之风,仕宦人家往往竞争排场,花销巨万,娥皇以国母的身份带头破这陋习。国库里的银子,源源不断送到汁京去,娥皇是清楚细节的。薄葬之风若起,将为国家节省大宗的钱财。


娥皇撒手西去,为她心爱的檀郎做了最后一件事。


李煜十年敬重她,使她感到莫大的荣耀。可她的荣耀也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向善向美不辞心力。做女孩子的时光她就开始努力了,她活得认真而投入。女儿态十足,又有巾帼英姿。想想她挑灯攻读书史的模样吧。南唐女子昂扬,非唯三从四德,此风延入北宋,市井女人也奋力拓展她们的生活空间,挑战男权。男女互敬之风,初现于南唐。一个“敬”字大不易,它是书写在命运层面的。


历史长河中,男女皆有杰出个体,活出了个性风采,却并不给旁人制造压迫和不幸。李煜娥皇皆为典型。而中国封建史,女人尤其受压迫,所以娥皇的生存姿态给人留下的印象深。


高贵而又平凡。美丽而又朴素。才华横溢而又和蔼可亲。


娥皇李煜交相辉映。


作为政治牺牲品的杨玉环、貂蝉之类,不好跟娥皇比的。


二十九岁美到岳峰,上帝安排她长眠地下。


公元964年十一月初二,娥皇殂于瑶光殿之西室。


咽气之前,回光返照时,她沐浴,焚香,穿了纤裳,梳了云高髻,画了鬓朵妆,躺在她平日用的珊瑚枕上,盖上三层锦被。也许是预防黄泉路上的寒冷。她一遍遍追思仲宣时,就觉得他在路上冷……


宋人笔记《玉壶清话》记载:娥皇临终,将先皇送她的烧槽琵琶交给李煜;又喘着气,褪下“常臂玉环”,放在李灯的手掌中。


奴去也,莫牵连!舞过多少次的一双玉手,缓缓垂下,指尖从李煜的掌心滑落,滑向遥远的阴间……


李煜去投井,被左右死死拖住。这事史料记得明白。


那井口不大,庆奴庆福双双仆上去。


李灯辗转寻死,宫中大恐慌,内侍嫔娥总动员,将刀子绳子一类的东西统统藏起来了。池塘边站着水兵。高楼上武士把守。


短短一月之间,爱子夭娇妻亡,像孩子一样纯粹的李煜如何活得下去?唯求速死,一家三口重新在天国团聚。


爱人者是这样的。爱之深方痛之切。


杀人者断断不是这样,无论他如何唱高调。无论他的御用文人如何包装。


李煜去寻死,却并不知道,历代帝王,像他这么欲与爱妻娇儿同赴黄泉的男人绝无仅有。皇帝有的是女人,有的是皇子,这两样“东西”他并不稀罕。一根权杖远胜于八千嫔妃和任何亲骨肉,比如那个汉武帝。


而李煜撕心裂肺的疼痛无边无际。他脸上闪烁的泪光,直接是人道主义的光芒。他是天地间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男人,与民间好男人完全一样。因其皇位,更不寻常。


皇权意识淡薄如李煜者,厚厚的史书中能翻出几个?


爱人,爱家乡,爱祖国,乃是环环相扣。想想屈原吧。


所谓皇帝爱江山,原本是一句蒙骗千年的假话。不爱身边的人何谈爱江山?皇帝爱他自己。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像狮子王或狼首领维护它在兽群中的统治地位。


就生存向度而言,李煌根本不是什么皇帝。


古人讲他误作人主,堪称词中之帝,其实隐含了对人主的批判。王国维先生更进一步,说李煜“不失赤子之心”,这话意味着:坐上龙椅穿上龙袍的人,或多或少都失掉了赤子之心。


南唐李灯,是皇权谱系中的一个难得的例外。


可是为何总有一些人认为赤子之心不重要、人道主义不重要呢?一味避开真善美的人,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深人李煜的价值,则同时意味着:揭示这价值的反面。


李煌如此伤妻痛子,一个正常人是会受其感动的,哪怕他不识字。而识字多的冷面学者草草带过,笔墨急匆匆转向杀伐,很详细,很起劲,动不动就这儿砍头一万,那儿斩首七千的,影响实在恶劣……


公元964年末,金陵的冬天真寒冷。


体格匀称的李煜,此间瘦得不成人样,四肢乏力,“杖而后起”。二十八岁的男人,走路需用拐杖。


冬雪,冬雨,冬阳,处处有娥皇的身影。巨榻,香帕,琵琶,无不勾起他的伤心记忆。娥皇初逝,他只要寻死,对妻子的旧物倒不敏感,也无暇触景伤怀。及至在众人的哀求下恢复了一点生的念头,他才看见往曰的娥皇,朝夕闻其言,听其声,辨其味。旧枕,日帕,旧香炉……所有的旧物弥漫于他的周围。可他只住瑶光殿,拒绝搬到别处去。他是倔强的男人,固执地迎着铺天盖地的痛苦记忆。


动过了自杀念头的人,还有什么人间痛苦不能承受?


李火昱万般伤情处,向后人透露出勇士的内心。


守着旧物,回望爱人的点点滴滴。消瘦才好呢,憔悴才合他心意,形销骨立只为伊。


痛苦很亲切。


曰复一曰,李煜和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厮守在一起,和自己的缠绵病躯厮守在一起。这挺好的,该来的都来吧。


痛苦通约着阴阳界。满腹惆怅,庶几使人眺望天国的风光。


死亡本能与生的意志交织着,后者只稍稍占上风。


痛苦生发更多的痛苦,而更多的痛苦会趋于痛苦的终点站。


一切正面或负面情绪,都会消耗自身的。


从冬天到春天,李煜艰难地消耗着。


词语来照面了,词语蕴涵着生的信息。方块字乃是疼痛的“缓释胶囊”。汉语中蕴涵的能量加速痛苦的消耗。


李煜当然不自知。古典诗词为各类情绪赋形,但并不追问情绪。


仲宣死了三个月,娥皇亡故两个月,李煜未见传世文字,正说明文字的照面有它的时间性,或者说,有它的距离感。痛定思痛,再痛再思,方有词语的活动空间。词语之能亮相,意味着痛苦有间隙。


换句话说,娥皇玉殒香消之初,李煜只是哀嚎,斑斑泣血,恨不得从娇妻幼子于地下。那些日子,词语的间隔功能不能启动。


由此可见,陷于灾难中的人,提笔写灾难,难有佳作。例如:王弗死后十年,苏轼才写下《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好作品是不期而至的。艺术品总是慢慢来,不着急。瞬间的灵感迸发,也有或长或短的酝酿期。词语和情绪什么时候会走到一块儿,碰出最亮的火花,呈现最佳的搭配?作家自己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李煜初动词语,可能是挥毫写书法。有三个字他在纸上、绢上反复书写,亦尝卷帛书于墙:鳏夫想。


1、鳏有四层意思山大鱼;2、老而无妻曰鳏;3、病人的样子;4、夜不能寐,直直地睁着眼睛。


《释名释亲属》解释故其字从鱼。鱼目恒不闭者也。”娥皇撒手西去,李煜一夜之间就觉得自己变苍老了。他孤苦伶仃,像失去伴侣的老人。他一副病容。夜里总是木木地睁着鱼目一样的眼睛。


这是一个绝望的男人,绝望的丈夫和绝望的父亲。


南唐几千里江山,以及女英刚刚带给他的火热爱情,此间都显得陌生了,虚无缥渺了。


行将就木之人,名叫李煜。


真想去死啊。


爱人至深的男人,抵达这样的心境是再正常不过了。没人能够责怪他置家国于不顾。


死,或活着,区别并不大。


阳世与阴间只一步之遥,他真想抬腿过去看看。那边也许不错。死亡有冲动的。一咬牙就过去了,看看娥皇、仲宣,久违的祖父、父亲、叔父,包括弘翼在内的几个哥哥。


可是多少人跪泣在他的病榻前啊,他美丽的小妹妹永嘉公主长跪不起。太后钟氏抱病来到瑶光殿,款款说娥皇,又令他“哇”的一声哭出来。


那么,还是活卞去吧。


李煜一声长叹。


词语一个个含悲列队而来。《诔昭惠后文》数千言,是历代谏文中的珍品。娥皇殂,谥曰昭惠。


“昔我新昏,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绝艳易凋,连城易脆……我思姝子,永念如初。爱而不见,我心毁如……呜呼哀哉,神之不仁兮敛怨为德,既取我子兮又毁我室!……呜呼哀哉,杳杳香魂,茫茫天歩,擦血抚梓,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呜呼哀哉!”李煌埋怨神灵了。虔诚信徒出此语。


绝艳易凋,连城易脆。我思姝子,永念如初。


绝代之美远不止是五官加体态。美的元素多矣。娥皇在李煜身边成长为一代佳丽,不是偶然的。妩媚江南携同李煜纯美的目光将她勾勒成型。


李煜有五言《挽辞》二首,是着名的“合悼诗”。《全唐诗》注:“仲宣年四岁卒。母昭惠先病,哀苦增剧,遂至于殂。故后主挽辞,并其母子悼之。”玉笥犹残药,香奁巳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裱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唐宋诗词中,东风有两解:摧花;催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