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争艳(3)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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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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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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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32字

公元962年,南唐大周后娥皇,将舞美与人美推向了极致。连吴越王钱镠也久闻她的大名、迷恋她的风姿,派人潜人金陵购买她的画像。钱缪对人感叹说:可惜南唐是吴越的敌国,不然的话,朕要亲往金陵,一睹娥皇国色。


二十七八岁的娥皇,雪肤,乌发,鬓朵妆,碧纱裙,星眸闪闪发光,腰、腿、臀动静皆妖娆。柔情似水,激情如火,此二者,当是她的性情特征。这柔情与激情却断断不是简单相加,二者的搭配是个谜,难以描述,不可测量,更不能在量化之后加以“生产”和推广。杨玉环的性情特征也是这样,河流与火焰般的情怀,外化为歌舞身,美到三十八岁还遥遥无期,含恨吊死在梨花树下,魂魄飘向蓬莱仙山,依然是雪肤花貌。


所谓倾国之色,单凭容貌身段是远远不够的。


周娥皇之美,乃是集合了多种元素:她能爱,能慈,能纯,能艺术,能生活……这若干能力有先天的因子,更有后天的修炼。爱是一种能力。美也是。


娥皇之美带动群娥是不消说的。她首先是美的偶像,其次才是南唐皇后。她身上固然有李煜之光,可她自身的光芒也足以照亮周遭。


善哉,美哉,急促而高亢的《霓裳羽衣曲》,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南唐皇后周娥皇。“春殿嫔娥鱼贯列”,鱼贯二字多传神,裙裾舞鞋之声在耳,晚妆明亮之容在目,此时此刻,嫔娥们个个是娥皇。“醉拍栏杆情味切……待踏马蹄清夜月。”这情状,也许是娥皇的专利了。激情女子醉拍栏杆,庆奴秋水急忙效仿。娥皇和李煜并辔远去,马蹄踏响一地月光,抛下春殿几多惆怅……


这一年,娥皇是美得有些放肆了。


“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沈檀是香粉。些儿个系金陵方言,一点点的意思。樱桃破:樱唇开启。丁香颗亦是金陵城的流行语,情色语:丁香又名鸡舌香,丁香颗暗喻女子香舌,暗指情侣香吻。


方言、流行语,凸显南唐女性之情状。她们能活出女性之风采。而女性的昂扬与男性的欣赏是分不开的。曹雪芹和李煜一样最能欣赏,于是才有大观园中的群芳争艳……


娥皇快乐得向人吐舌头,接下来又将如何呢?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清歌也唱了,美酒也喝了,旋风般的身子旋回房间了(不知不觉旋回去的?),斜凭绣床,娇媚无状,玉齿香舌嚼烂红绒,笑向情郎吐。结婚七八年了,两口子分明是热恋的情态。


这美与爱的高端融合,这情和欲的极限交汇!却有论者偏偏多事,指责它“思想价值不高”。什么样的思想价值呢?笑不露齿、食不言寝不语吗?床边帐内不许有浪漫举动吗?古代就有礼教卫道士说:“此娼楼妇倚门腔,梨园献丑态耳。”礼教对情、欲的种种遮蔽,导致禁忌与放纵的恶性循环,害中国千百年……


公元962年冬,金陵喜初雪,娥皇又美出新招了。


陆游写道:“昭惠国后周氏……尝雪夜酣宴,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矣,又《恨来迟破》,亦惠后所制。”


“破”是一支舞曲的最后、高潮的部分,又称“曲破”。好比楚辞收尾处的“乱”。“破”是可以单独演奏的。娥皇谱新曲一挥而就,当众邀李煜共舞。李煜舞姿如何?配得上娥皇这样的一流舞蹈家吗?急管繁弦,佳人舞点,围观的人喝彩击节,窗外的雪飘飘洒洒。红颜,白雪,檀郎,嘉宾……


年尾的雪,年初的雪,雪地里常见娥皇的大红披风青篾斗笠,那禁不住的舞蹈身,好端端地走着路,忽然兴起,偕漫天雪花舞起来了;她摘下一枝梅送给李煜:她携了仲寓仲宣,堆雪人,打雪仗,两个孩子满地滚;她命人收拾梅苑的落梅,连同雪水,一缸缸的埋入地下,以备日后的“梅花浴”……


她又端坐观史书,正襟与“陛下”议国事。


她每隔两天就召集瑶光殿女官、内侍开会。


她以皇后的身份参加各种宴会和仪式。她巡视庙宇,叩拜空王……


真够累的。


这还不算夜里的呢喃狂。渐近三十岁,她几乎夜夜想要呢。也不知怎么搞的,反正她就想要。情火欲火一起烧,肌肤处处碰不得……为此她有些惊异,有点难以名状的羞涩,朝佣起懒梳妆,对着铜镜喃喃自语。


孟春一日,蛮有经验的黄保仪陪她闲坐时,替她解开了这个谜,说是女人三十如何如何。娥皇红了脸问:是吗?


黄保仪仰面一笑,大露丁香颗。


这黄保仪已经三十多岁了,她终生引以为自豪的,是在她二十八岁的那一年,先皇还几番召幸她,带她去南昌。那无限珍贵的点点滴滴,在记忆中生根发芽,开出欣慰而又绝望的女人花……先皇仙逝巳数年,黄保仪深情地追忆着,末了,却拿眼去瞟娥皇,无端含了神秘的微笑。娥皇一时看不懂,事后琢磨那笑容,那语气,那弦外之音,一下子明白了:黄保仪是暗贺她多年来与“今上”夜夜同床。一古往今来的后妃,毫不经意地获此专宠,娥皇之外更无人哩。


娥皇的念头抵达这一层,芳心不禁噗噗跳了。


呢喃狂未已,感激油然生:娥皇伏在李煜的怀中,幸福的泪水止不住。李煌问她时,她闭目不答。


娥皇是瑶光殿中一团滚动的火焰,既燃烧自己,又点燃别人。情苗直蹿,不蹿不行哩。修炼而成的情爱之躯舞蹈之身,宛如一座富矿。她和李煜互相开发。与郎共舞,从床上舞到地毯上……


可是情花处处开,一丛深一丛浅。百花挤在一个园子里,如何不争艳?庆奴秋水育娘,谁不是情深意长啊?娥皇的情苗蹿一丈,她们的情苗该有七尺高吧?时常围绕在李煜的身边,她们情不自禁,于是情苗要生长,情花要怒放。结不结“欲果”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们未曾品尝过,没尝过就当它不存在……情花一定要开,开它个璀灿夺目妖娆百态。


庆奴十二三岁、还在“做蓓蕾”的时候就把淀放的姿态冲着李煜、瞄准李煜了;秋水天生有异香,她到园子里,总有成群的蝴蝶在她的头顶上翩飞,有宫娥偏不信,认为她有意夸张,自己替自己做“美体广告”。秋水气得哭,请李煜到园中见证了一回:的确有几只彩蝶绕着她飞,有一只还停在她模仿娥皇的云高髻上。李煜点头赞赏时,秋水竟像蝴蝶般的舞起来了,一时人蝶俱舞,鸟鸣蜂唱,众人惊叹不已,唯有庆奴撅了嘴背过脸去……


盲娘是越州(绍兴)人,七岁能歌,九岁善舞,十四岁盈盈楚腰长臂长腿,她在吴宫待了半年就悄悄“跳槽”了,到金陵报考教坊,一考便中。又数月,选入瑶光殿,脱颖而出。歌舞人才竞争,吴越争不过南唐。官娘后来自创“金莲舞”,开中国式芭蕾舞之先河。她非常钦佩娥皇,视皇后娘娘为她心目中的偶像。可是近距离接触了李煜之后,她发现自己有了两个偶像……


南唐后宫情势,大抵如此。


此外,尚有佳丽级别的流珠、宜爱等。南唐宫娥,比之宋宫、吴宫嫔妃,数量少,质量高。也有模样一流的女孩儿从瑶光殿中流失了,她们想凭借“脸蛋资本”给南唐皇帝生孩子,光大门楣,造福于家族,却苦于找不到机会,走人了。娥皇仁厚如李煜,她们走掉并不难。瑶光殿不设冷宫。


南唐中主李场曾有儿女一大群,如邓王李从益,兄弟中排行二十六。李摄的嫔妃们不断的怀孕,他英年早逝,看来也是历代皇帝的通病所致。李煜则相反,他只让娥皇怀孕。这话是说:尚未找到其他宫妃怀上他的小孩儿的证据。


不难想象,庆奴、秋水也是希望和李煜生孩子的,这可是宫娥们的普遍理想,婢子进身的正当渠道。在庆奴和秋水,更是情力使然:她们对李灯的恋爱几乎可以压倒一切。情力甚至超过了生育本能。好花宁愿永远开……


宫娥之间的竞争,乃是“基本情态”。男人争权夺利,女人斗艳邀宠,各有无数血淋淋的故事,千百年来,宿命般陷入循环:汉宫,唐宫,明宫,清宫,面如鲜花心似蛇蝎的女人多得没法统计。美女对美女下狠招:眼睛漂亮就挖眼睛,鼻子媚气就削鼻子,四肢善舞就砍四肢,扔进猪圈……而南唐后宫大抵是一派祥和。


朝廷则通常是权力斗兽场,五代十国尤甚。李煜仁惠,他手下的百官虽有争斗,却不至于搞得腥风血雨,大臣,将军,外戚,内侍,包括统重兵在外的节度使,总的说来是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十几年无内乱。看来,李煜的统治也是柔中带刚,宽严相济。


而瑶光殿比之澄心堂,则更显和谐。女人斗艳,到歌舞场斗去吧。


像娥皇这样的音乐家、舞蹈家、书法家、美饰美器改革家,且是两个皇子的慈母,深受李煜敬爱的皇后,她是既能艳光四射,又能心平气和。由于多年的努力,方有今日之尊。说李煜宠她是不够准确的。二人相爱,显然有平等的意味,彼此相知相敬,放在现代也堪称夫妻之楷模。而发生在皇帝与皇后之间的这种恋情,很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李煜、娥皇创造了中国情爱史上的奇观。


不过,庆奴秋水等人,情花开得格外鲜艳,香熏百米,草木也醉虫鸟也舞,李煜的反应究竟如何呢?他只动心不动欲吗?《菩萨蛮》透露了一点消息: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漫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逨春雨中。


和李煜“眼色暗相钩”的漂亮女孩儿是谁呢?是庆奴秋水还是另一位歌女?秋波横流,情动欲动了。按一般情形,接下来该有床笫之欢,“雨云深绣户”,云雨二字是写在明处的。绣户中当有急切的亲热动作吧?窗外下着春雨,室内胡乱亲昵,移步向床榻,颠倒衣裳在即。“未便谐衷素”二人忙半天,终碍于不方便,未能一遂心愿。


这事儿很有些耐人寻味。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动了欲念的皇帝感到行事不方便呢?是娥皇跟来了吗?是庆奴捣乱吗?是窗外有人隔墙有耳吗?总之,李煜酒后动一次“贼胆”也艰难,稍闻风吹草动,他就战战竞竞。


这件事发生在公元963年春,一日歌宴的过程中,酒酣耳热、眼色勾出风流来的男女,借故双双消失,却又“无功”而返,各就各位。座中蛾眉谁没有一双锐眼呢?她们暗自庆幸:这双双消失的醉男女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脸上并无阴阳协调之后留下的倦怠痕迹。


故事的结局是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男欢女爱,宛如迷蒙春雨中的一场春梦。


李灯独于细雨中徘徊吗?雨丝乱纷纷恰如情丝。歌女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呢?在老树后、假山旁、亭榭中、小楼上?


李灯痴想很久才醒悟:她只能与他相会于春梦,缠绵于绮梦。娥皇为这事儿,暗暗欢喜了好多天。


而李灯在她面前讪讪的,含蓄道歉说,那天真是喝过量了,举止有些放肆。娥皇只不接话。她矜持,故意令他内疚、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