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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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善不辞心力,为学只争朝夕。”女英每天都觉得自己不大像自己。变化给谁看呢?这不言而喻:变给姐姐、姐夫看。
女英变得像姐姐,姐姐就能活在妹妹的身上。然后、然后……姐妹二人,同侍檀郎!这心力够大,这意志够坚。皇城边上的周家宅第,何物昼夜亮晶晶?却原来是女英的那双眼睛。怀念姐姐娥皇,热爱情郎李煜,两股力抒成了一股绳。
这两股心力,任何高科技仪器不能测量……
女英的刚烈,有她的“结局”所提供的佐证。
此间少女娇嫩而鲜艳,“警敏有才思”。一日三变,翌日却又变回来了,人啊,真是一个有趣的、神秘的东西。
九月,太后去世的消息传来,女英居然很镇静。她入宫哀悼,服素脸白,神情肃穆,举止合乎礼仪。连一向挑剔她、反对她做皇后的大臣徐铉也感到惊讶。
宫中已有人,尊称她为小周后。
时为公元965年秋。
此后千余年,凡称小周后者,已将大周后包含在其中。
女英相思苦,李灯亦苦。苦是什么意思呢?相思起于甜蜜,相思多了,相思的能量不能释放,于是转向甜蜜的反面,转向情憋,情难受,情苦涩,情的万般无奈。
天闷热要下雨。持续的闷热天,酝酿着暴雨如注。
女英十六岁“待年宫中”,十七岁正式出嫁,住柔仪殿。
从情憋到情放,女英走过了一段与庆奴相似的路,而路的短长、路上的光景又各各不同。
庆奴以纯情的方式释放着,纯情相对持久。
而女英要燃烧。
坠入情网的少女有了燃烧的机会,她如何不燃烧?
火是越旺越好。
火光映人庆奴黯淡的眼帘,她近乎本能地走开了,远离这火光。她闻到浓浓的情味,其中也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看书,对阴阳调畅、秀色可餐这类字眼十分敏感,急忙躲开。
燃烧……
庆奴初尝欲滋味、巴望着燃烧吗?
新皇后不喜欢她,热恋中的少女更要排斥她。回想当初,她不也排斥过郑王妃?
有一天女英问她:你是庆奴保仪,什么时候封的?
庆奴回答:圣尊皇太后生前特封的。
女英笑道:特封的?好呀……
这位小周后,对自己的“专利”表示满意。蛾眉善妒,“小蛾眉”更善妒了。爱着就是妒着。娥皇临终前将庆奴托付给李煜,也是经过了长期的思想斗争。
爱情激发想象力,李握为玲瑰的小周后盖了若干玲珑的红罗亭,宫内宫外,秦淮河畔,钟山深处。红罗亭仅容二人,一几,一榻,一琴,一圈珍玩,一餐美味,一颗传说中的夜明珠。四周遍植奇花异草。李煜忙,有了初步的想法就交给女英。红罗亭的细节是由女英来完成的。夫妻二人共筑爱巢。犹如当年娥皇李煜共续霓裳残谱。
大小周后,各有自己的爱情象征物:流动的乐曲,物化的爱巢。
专家批评红罗亭,据此指责李煜奢华铺张,不过,这里的疑问是:盖一座几尺见方的红罗亭究竟要花多少钱?
秦皇汉武建陵寝花了多少钱?有资料说,汉武帝修他的活人墓几乎用掉国家财政的一半。
情侣筑爱巢,挺好的。
红罗亭的风格,大约契合了小周后的少女梦想。鲜花丛中的爱情,有块面包,然后,不受外界打扰,二人世界永远封闭而甜蜜……古今女孩儿,憧憬是一致的。所谓爱情,是在情侣们的无限向往中显现为爱情的。有向往就会有爱情。爱情落实在古今男女的向往中,纯真年代,爱情会多一些;浮躁如当下,爱情会少一些。当下总会成为过去。
在李煜的周围,有多少女人由衷地喜爱他,崇拜他,虽然没法统计,但一定数字庞大。善良的皇帝,纯美的男人,心疼老婆的丈夫,尊重女性的绅士……在金陵,在南唐的其他几个大城市,痴迷他的女人多如阳春之花。他和大小周后的爱情传奇,连同那些乐曲和绝妙好词,像风一样传播,激动着女人们的心。南唐女子以昂扬为时尚,穿露胸装,跳宫廷劲舞,哼胡夷小曲,吃火辣辣的湖南菜,踊跃参加各种各样的节庆,扭腰出家门,招摇过闹市。
李煜和女英举行再婚大典时,金陵全城,几十万人大欢庆。婚礼动用鼓乐,曾遭大臣非议。唐朝严禁结婚用鼓乐,民间也不行。这禁令的根据在孔子,圣人讲过:“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李煜破了这道禁令,移风易俗,并不把礼教当回事。结婚不奏乐,场面搞得冷冷清清,新郎新娘还得板着面孔,很严肃地思念双亲。人生大喜事,何必拘谨如此!李灯从人的自由天性出发,轻而易举地破了绵延千年的陋习。他还破旧立新,在《诗经》中找到新的根据:“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他带了这个头,全国都来仿效。
金陵女人有个口头禅:孔夫子没啥了不起,皇上讲的才是金科玉律!婚俗在各类习俗中居核心位置,婚俗一动,波及面大。南唐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可见一斑,雅自雅,俗自俗,雅俗亦能合流。婚礼不奏乐,到北宋又复辟,直到北宋末年哲宗朝,才由崇拜苏东坡的宣仁太后开了金口,婚礼才重新热热闹闹,擂鼓吹笙撞大钟……
宋朝理学盛。南唐没有这个。
李灯和礼教,不大合拍的。他尊重宫娥,不搞“点名侍寝”,盖出于对大小周后的深爱。
冲破礼教束缚,得益最多、赢面最大的是女人。娥皇女英,不过是女性群落中的代表人物。而那些冲起来的市井女人可是不管不顾的,年年元宵观灯,堪称她们的狂欢节,灯火阑珊处,墙角屋后树丛中,不乏男女厮搂厮抱,饱尝“一夜情”。此风延入北宋,愈演愈烈,官府屡禁不止。
而南唐宫苑,皇后以降,则佳丽纷呈焉。
公元十世纪六十年代,女英初嫁了,杏唇玉齿蛾眉蜂腰,情切切娇滴滴遍体妖娆,红罗亭小,芳心剔透,入夜她满眼的大星星,日上三竿朝佣起,鸾飞蝶舞,不见檀郎。
春宵一刻值千金,南唐君王亦早朝。
李灯娶小周后,据说疯恋的程度超过对娥皇。全心全意爱过了姐姐,中间有个伤心停顿,死亡历练,再掉过头来爱妹妹,充分领略少女的娇嫩与娇憨。李煜的“情爱潜能”,在性格、年龄殊异的姐妹二人身上得以圆满释放。小周后警敏,泼辣,善妒,情爱直觉好得出奇……
李煜如此恋女英,并没有废早朝的记载。
从这一年起,到光政殿值宿的大臣,扩大到六部侍郎、回京述职的太守。
李灯居澄心堂时,女英去陪他,熬夜等他归来,有时灯下打盹儿到四更天。
小周后很少过问国事。她还像个女孩子家呢。学娥皇姐姐诵书史,却不能“通”。
小周后领导南唐后宫,不及娥皇。李煜对她的要求也不高,只吩咐老宫人替她多担待。黄保仪乔美人,庆福庆奴秋水音娘等,常常一群人族拥着她。她对李煜说:簇拥的感觉真好!她真想沿着秦淮河蹓它一大圈,车盖摇摇,万人争睹。她也主持后宫的会议,讲话,正经一时半刻,自己就忍不住笑起来,“会议气氛”活跃了。板面孔做领导,小周后不行的。
小周后的音乐舞蹈才华,同样不及娥皇。当然她很努力,比不过姐姐的盖世琵琶,她就横笛弄箫抚古琴。她也跳《霓裳羽衣曲》,跳《恨来迟破》、《邀醉舞破》,与窗娘秋水比轻盈。她的身材和娥皇相似,高挑,两臂纤细,臀腿圆润,小腿有力,脚踝灵动。天生的舞蹈材料,直觉又好,领悟力强,腿一抬腰一旋,美目直视,熠熠生光,翘鼻头越发俏。观者为她喝彩,可不是搪塞她。她很得意呢,有一天问窗娘,比当年的昭惠后如何?育娘却说:小周后这么上心,迟早会赶上大周后的。
女英好失望!可她过一会儿就忘了。
族拥有趣,开会有趣,教坊功课有点累……小周后忽然爱上了独自溜达,趁了夕阳西下,到那池塘边假山前,倚了太湖石,对圆圆的落日露出微笑。哦,那初恋,那头一回芳心噗噗跳,转眼已过数年矣。她独上百尺楼,凭栏托腮想他。他是要去澄心堂,要巡视,要接见,要议事到半夜三更……这事儿毫无办法。皇上就是这样的人哪,他若不去澄心堂,谁去澄心堂?他还每曰临池写书法,看很多很多的典籍,小楷御批密密麻麻,经他亲手批过的书,竟有千卷之多哩。姐姐生前抄的《贞观政要》,姐夫总是随身携带,车上,船上,马背上,书页空白处留下他的手迹,那酷似杜甫的硬瘦书风,与姐姐妩媚的褚遂良体相映成双。姐夫撰文评过晋唐书法,对名家各有批评,最推崇王右军……
女英想:姐夫一年年一天天是这么走过来的。睁开眼就要操心,睡着了还要念叨。他是活得异常勤勉的一个人哪,政事,文事,佛事,情事,他哪样不关心?他甚至知道许多宫人的家境,内务府的那些人别想蒙他。
女英叹息:唉,我可爱可怜的姐夫!女英想李灯,脑子里常蹦出姐夫二字。这也难怪,她从五岁起,就把姐夫搁到嘴边上了。
人前他是皇上,人后他便是姐夫。从嘉,重光,李煜,檀郎,鳏夫煜,莲峰居士,反正他名号多,小周后由着性子轮番叫。李煜笑着纠正她:我娶了你,不再是鳏夫煜了。
女英说:你还是!姐姐听了高兴!娥皇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三人舞影影绰绰,未曾落幕。
这一天,女英溜达时碰上庆奴。庆奴也在石板路上独自闲逛,绣花鞋起落,步态懒懒的,目光明明朝女英这边看过来了,却装做没见的样子,匆匆穿过树丛,消失了。
女英皱眉头,喊了一声庆奴保仪,不见回音。测算那距离,应该是听得见的。
女英很生气,冒出一句权力话语:大胆庆奴!夜里对李煜说起这事儿,她犹自气呼呼的。她重复权力话语,又像自说自话:大胆庆奴!摆保仪的谱吗?欺本朝皇后年纪轻心肠好吗?看我收拾你一回,压压你的傲气!李煜只凭她说够了,才抹抹她的胸口,捏捏她的鼻子,躺下来,细说庆奴。女英不爱听呢,背过身子,捂了耳朵。可是渐渐地,她能听进去了,捂耳朵的双手转而圈住丈夫的脖子。庆奴与姐姐,庆奴与皇上……姐姐去世的第二天,十一月三日,后院井边的那一幕。女英以前也曾听说过,却哪里知道那些细节!庆奴舍身救主,圣尊太后为之动容,她那朝着井口的纵身一扑,稍有差池,她自己就落井了,可知她对皇上怀着怎样的一颗心!女英惊得额头冒汗:若非庆奴那一扑,檀郎已做井下鬼矣。
这从头说起来,唉,她得感谢庆奴。
夜深人静,风摇红烛。女英良久做声不得。
李煜问:还收拾庆奴吗?要不,象征性的处理一下?
女英答:不处理了……
第二天她带了庆福去瑶光殿察看那口井,庆福所讲的,与皇上又有差异。庆福是听到庆奴的尖叫声后才奔向井边的,他亲眼看见庆奴不顾皇上使蛮劲推、掀,死死地趴在井口。
女英落泪了。她命庆福给庆奴悄悄送去荷包和金簪,以示友好,却不声张。
为何不以皇后的身份明加赏赐呢?
大约她妒心尚在。女人看女人明察秋亳。
宫中桃花红李花白的,宫娥们争艳争给谁看?自然是争给皇上看。宫娥数量虽有限,却是个个怀揣绝技呢,流珠的歌喉,皇上听不够。秋水身段绝佳,且身有异香,能叫蝴蝶围着她飞。盲娘更是天生舞娘,自创“金莲舞”,在高高的金莲上,足尖点花瓣,单腿旋转……何况她们,一见皇上眼就亮,酒窝就现出来,步态舞姿笑语通通变了样了,更好看了。宫中情味浓哩,偏是女英嗅觉好,能嗅出十几种不同的情味。
宫外的情味也传进来了:有人向皇上献了一块玉磬,那敲玉磬的沉香木槌上刻着几个正宗“渚体”字:润州(今镇江)李进咩敬献。玉磬本是寻常物,李灯却把李姓女子献的这块玉磬置于案头,他累了,烦心了,就闭目敲一会儿,聊以清心。女英问这李进晖是谁,李煜说,他也没见过,只知李进晖的父亲原是祖父的旧臣。
次年春末,宫中的净德庵新来了一位住持,竟然就是李进晖,虽是佛门穿戴,仍觉清丽照人,那双沉静的眼睛,叫人一见难忘。这漂亮女子为何入了空门?女英想知道内情,庆福庆奴就专程去润州打听了,原来李进晖也曾许配人家,婚后不如意,竟做出决断,削发为尼。李进晖擅长绘画和书法,尤喜皇上的怪石图、“撮襟书”,皇上每有新词传到润州,她必“图而书之”,闭门锁院吟之再三。她很费了些周折,不惜用祖传宝物进献宫廷、花银子打通关节,方到净德尼院做了住持。
女英听庆福汇报,不禁想:又来了一位崇拜者!崇拜者却不是竞争者,再漂亮的尼姑她也是尼姑。
小周后拜观音,戴僧帽穿袈裟入净德尼院,李进晖行佛门礼,四目灿然对视,挪不开似的。单凭这一眼,女英便知:这位尼院新住持,实实在在是李煜的崇拜者呢。
李灯在宫中行佛事,一般是在大慈寺。大慈寺与净德庵相隔甚远。辇车停在尼院的大门前,一年不过两三次罢了。女英不必为李进晖犯愁。
不过,女英诧异的是,李进晖的素面沉静之美,真是别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安安静静的举止,莫非藏下了一颗蓬蓬勃勃的春心?
情势够复杂哩,什么花都在开。小周后再俏再艳,也不过是一朵花,她开不成两朵三朵的。
女英还发现,庆奴隔几日就要去一回净德庵,与李进晖相谈甚洽。数月光景下来,庆奴脸上也有了一份沉静之美。庆奴保仪,是可以侍寝的呀,她又为何要去尼院走动,言语行动沾了佛门气?女英想不明白。李煜出巡,庆奴随侍,小周后是默认的,等于给庆奴侍寝的机会;也看过庆奴的肚子,留意过庆奴的饮食,均无异样。女英想不透其中缘故,又不便去问姐夫。
女英流过产的,只因她太活泼,忘了御医告诫。
史料称李灯除仲寓仲宣外,尚有第三子,不知为娥皇还是为女英所出。第三个儿子下落不明,或如仲宣早夭,也未可知。
那着名的美重曈拂过之处,娇艳情花次第绽开,其中留下姓名的,是庆奴、秋水、盲娘、流珠、宜爱、李进晖等。
情花不结欲果,所以花期漫长。
刀光血光,终不如青春活泼的动人脸庞。
然而千里之外的屠刀,其来也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