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本章字节:7344字
过了七天,李煜的预感竟得到应验:景遂叔叔被人毒死在武昌。
景遂平时酷爱踢球,踢得大汗淋漓时,饮水甚多。有人在水中下毒,毒死了这位被李璟寄予了厚望的大将军。
将军壮年死在“足球”场,不能再驰骋沙场,南唐举国震惊。可是下毒的人随后也消失了,案子无从查起。百官纷纷猜疑太子李弘冀,但没人在皇帝面前讲一句不利于太子的话。连韩熙载这样的爱表态的人也是三缄其口。
权力充满变数的时刻,朝廷几百颗脑袋有着相同的朝向。
百官猜测的目光延伸到李煜身上了,他们悄悄议论说:弘翼猎杀的下一个目标,定是生有奇表、受父皇宠爱的李重光。
郑王府的气氛有些紧张了。
皇后钟氏下懿旨:郑王李煜、郑王妃娥皇不得擅出瑶光殿。
嫔妃们议论:当初皇后把李从嘉安排到瑶光殿是有远见的,不然的话,才华横溢的美男子性命难保。
黄保仪乔美人,到郑王府串门的频率更高了。她们不动色地聊着日常的话题。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不动声色就是动声色。平静的日常话语指向不平静的潜台词。
王府上下,无人提起东宫太子弘翼,可是处处有弘翼,有他那张出了名的刀疤脸……
娥皇李煜日夜相拥。娥皇抚摸檀郎的重瞳,想象着夫君的血光之灾,一阵阵的战栗;好好的躺着说话,却忽然就来了一股眼泪,流到珊瑚枕上。
李煜笑着说:弘冀他再狠,也不至于带兵攻入瑶光殿吧?姐姐请放宽心。不出去正好,咱们且过咱们的日子。十年八年的待着才好呢。卿卿我我,诗词歌舞,读书参禅,教导儿女,咱们有的是正事,赏心乐事。郑王妃梦寐以求的,不正是这样的日子吗?
李煜一席贴心话,说得娥皇破涕为笑。
情事依旧,只搀入了别样情景。
呢喃狂之后的周娥皇沉沉睡去了。李煜却又下床,走到室外的回廊上,凭栏伫立,良久不去。
他思念景遂叔叔。
他望空自语:弘翼,弘翼,你不仁不慈不孝,你做了皇帝又能怎样呢?你的双手沾满了亲人的血迹,你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那根至高无上的权杖吗?景遂叔叔是将东宫让给你的,你却在他身边安插亲信,把他毒死在他心爱的球场上,七窍流血,浑身乌青……
李煜在东宫也有耳目,他掌握的情报比一般官员多。耳目是母后为他布下的。耳目将情报传给庆福,庆福再报告李煜。不过,情报到李煜的手上就终止了,他不上报,不外传,不向娥皇透露。事情不能复杂化。复杂化往往会导至节外生枝。
几天后,耳目传来消息,说太子弘翼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在宫中野兽般的乱蹿,易怒,打人,歇斯底里,不知犯了什么病。李煜想:也许他毒死叔父心有不安吧。他暗暗祈祷:太子哥哥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文善禅师讲过:人人皆有佛性……
可是就在李煜为弘翼祈祷的当晚,弘翼在东宫暴病身亡。
有传闻说,景遂的鬼魂没日没夜也纠缠弘翼,弘翼睡觉、吃饭、走路,处处见鬼。比如他躬身洗脸,景遂的面孔竟然在玉盆中随波晃动;他愤怒踢翻玉盆,水花溅起落下的声音像是景遂中毒后的痛苦呻吟。
活见鬼。鬼拿人。
弘翼毒死了景遂,景遂的鬼魂又带走了弘翼……
宫中哗然。百官失色。南唐民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
叔父死在球场,哥哥死在床上。
李煜在空王的巨幅画像前长跪不起。欲哭无泪,欲呼无声。娥皇瞧着辛酸,她是王妃,得忍着,那庆奴、庆福可就不管不顾了,泪水越抹越凶,索性号陶起来。
郑王爷的双膝跪地生根,没人挪得动他。
这个南唐的慈悲男人,心里装着多少问号,期待着佛主的解答呀。
公元959年,李煜二十三岁。幸福与悲哀从不同的方向浸润他、袭击他,合力锤炼他。
然而伤痛未消,惶惑又来:南唐太子的宝座为他空着,虚位以待。
李煜的几个哥哥,死的死,做和尚的做和尚,他这个老六居然要入主东宫,将来继承父亲的皇位。二十三年未曾想过的事忽然落到了头上。老六变成老大,哪本书上有记载啊?再者,这二十三年来,李煜的生存向度是背朝龙椅的。他纯真得像个女孩子,却在一夜之间,要把目光转向政治和军事两个层面上的厮杀。操作层面的帝王术,严格排斥纯真与善良,李煜饱览史籍,岂不识这些东西?而他生活的广阔境域,他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真善美,严格排斥龙椅这种权力符号。兵戈不息的年代,坐上龙椅要启动杀性的。让李煜这样的人去磨刀霍霍,不正是天底下最为荒诞的一件事吗?
二十世纪中叶的法国作家加缪讲:荒诞不在人,不在世界,而在人与世界的相遇。
十世纪中叶的李煜,迎面碰上中国帝王史上最大的荒诞。
他忧心忡忡,他失掉方向感,活像一只被拔掉了触须的昆虫。真是很无助啊,很可怜啊,娥皇也不能为他分忧。别人最想要的,李煜最不想要的,这就是当皇帝坐龙椅君临天下:成天讲套话,下圣旨,受约束,读不完的奏折,看不尽的人脸,打不停的算盘……真是活见鬼啦,晕了头啦,要出事儿啦。李煜得到这个“内部消息”的当天,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
娥皇倒比较镇静,面带动人的别样微笑。
其实她有分忧的妙计,却需要等待时间。她是姐姐呢,终于到了能为她心爱的弟弟分忧的时候了。
那李煜兀自昏头昏脑,像后世学者教授讲的“没主见”,可是什么叫有主见呢?二十几岁的李煜正是由于活得太有主见,于是他才没主见。爱一个人,写一幅字,读一本书,赏一朵花,放生一尾鱼……李煜很有主见。龙椅和围绕着龙椅的那些东西是他所陌生的,不想去搅和的,所以他不能判断。谁能够根据陌生来判断呢?也许学者教授有此能耐。
这里的所谓“主见”,莫非是主流的偏见?
李煜弄不懂这个世界啦,他甚至看不懂娥皇的笑容。有啥好笑的?你以为做皇后不累啊?六宫嫔妃与你纠缠……
恩爱夫妻五年整,碰上了突发事件,表情如此错位:李煜郁闷,娥皇微笑。夜来同床,李煜长吁短叹的,娥皇也不来倾听。倒是外屋的庆奴,一声声听得真切。
这一天,皇后钟氏带了黄保仪驾临郑王府,看似闲步过来,聊聊家常,瞧瞧孙子仲寓。李煜娥皇陪着说话,庆奴庆福都在的。皇后环顾庭院说:这园子里的草木都染上墨香了,可惜你们要挪到别处去。
娥皇说:娘娘另有安排?叫我们挪到更华美的去处?
皇后含笑不语,默认了。
黄保仪笑道:那地方这儿可比不得。
娥皇微笑着,不复多问。李煜木着一张脸。
皇后一走,要挪地方的消息迅速在王府中传开了。庆福传得格外起劲,仿佛他即将升官似的。他提到一个字眼:东宫。却又赶紧捂了嘴。然而听者耳朵尖,早已一溜烟的传播去了。前些日子众人闻之色变的东宫,现在忽然变得很亲切。挪到那种地方,自然是人人都有好处,从气派、规格到日常用度,仅次于皇上的澄心堂啊。长期跟随李煜的人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倒是可以举步昂扬。谁不兴奋呢?王府上下,三五成群的谈论挪地方,连厨子都在展望那御厨房的光景。驾车的小厮更是开口闭口说御马讲辇车。小丫头老婆子个个笑逐颜开,其中有年初才来的秋水,那模样身段活泼劲儿,活脱脱是几年前的庆奴。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众侍女好羡慕!挪到那边去,侍女就摇身一变成宫娥啦,也许将来就升格成了宫妃啦……
众人真是好喜欢,却有一人噘了红唇不说话,皱了细眉不打开。这一位偏偏又是王府中的重要人物,一旦开口,一句顶十句的。下人们的意见正确与否,须由这个人来做终评。
这人是庆奴。
庆奴噘嘴,几重院子走来走去不说话,已经是个表态了。瞧她噘嘴的模样,可能接下来就有顿足,嘴俏腿俏……不过庆奴这个样子,大伙儿也不理解:她去了东宫,进身又强于别人,宫女当中她是要做领导的,有正式头衔的,将来的地位、身份更是不可限量。庆奴不开心,却是为哪端?
于是有人就说了:庆奴你是舍不得这郑王府吧?挪到那边去,你会更风光!
话音一落,远处近处的十几双眼睛集中到庆奴身上了。盖因她噘嘴皱眉巡视半天,弄得大伙儿心里痒痒。
庆奴终于开口了,明是对一人,实是对众人。
这庆奴把眉一挑,说:乐吧,唱吧,跳舞吧。挪地方多好啊,挪过去的是啥地方啊?金碧辉煌压倒王公府第。出门高抬脚,言语有气派,亲戚朋友、猫儿狗儿都跟着沾光。可是你们知道不知道,咱们的郑王爷压根儿就不想挪!
众人傻了。庆奴显然是具有某种权威性的。
秋水不知事,笑问:郑王爷不想到东宫去做太子吗?
庆奴斥道:小丫头你初来乍到,管紧你的嘴巴。郑王爷何时讲过不想去东宫?
庆奴确实长大了,说话像娥皇,拿捏着分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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