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本章字节:10628字
看来门第是匹配的,他佯装布衣汉子,倒表明家境不俗。哈,他装得不够像!不过门第差一点也无所谓,父亲不会计较。当然,娥皇也不会去考虑张生或元稹式的男子,贫寒而轻薄,徒有其表。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嫁入诗书仕宦之家,叫做门当户对。
这是生活的常态。
娥皇陷入痴迷了,一线希望勾起无限憧憬。十九岁了,委实怨她不得。春心一旦亮相,就要翻波涌浪。清纯,端庄,娴静,却原来孕育着火热的情怀。也许端庄娴静的女孩儿更能燃烧哩。
情火由来烧不尽,不须春风吹又生!
娥皇依稀记得,母亲曾对父亲说:咱们的女儿天生丽质……
重阳佳节快到了,一场秋雨洗净了秋空,满园菊花斗鲜争亮。娥皇专心干一件事:将钓鱼郎的两首《渔父》谱写成曲子辞。“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她的旋律要配上他的词句。二者妙合,流传市井。他、他会听到的,他将循歌访问,辗转托人敲响司徒之家的朱门。
娥皇心中有旋律,绕篱倚石自沉音。笔端蕴秀,口角噙香,亦能抬手叩问禅境。恰好去年她抄过一卷《六祖坛经》。莫非其间有因缘?
这天傍晚,父亲从朝中归来,让母亲对娥皇讲了一件要紧事:近日皇上与皇后娘娘将在瑶光殿赏菊,诏令部分命妇随赏,玉制名册上有娥皇。春秋两季,宫中常有类似的活动,或祭祀,或游玩,或行佛事。娥皇未曾入宫,自是有期盼。母亲暗示说,列入玉制名册不易,因宫中的名册分了好几种呢。娥皇要把握好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呢?娥皇不大懂,母亲又不明说。
娥皇是有教养的女孩儿,她不问的。母亲不明说,自有不明说的道理。即使是母女之间,有些事只能暗示。
娥皇忙起来了,选衣饰,定发型,挑歌舞和琵琶演奏的曲子。她曾自创“云高髻”,用了汉宫李夫人的玉搔头、唐宫杨玉环的金步摇,高髻半耸,配她的脸型与身材,十分惹眼,转动照人。去年除夕她亮了一回相,百余双眼睛全被她照亮了。她五官俏身段也俏。好像有什么书上说过,五官布局好,通常身段也匀称。反之则未必:有不少魔鬼身材却是面孔一般,甚或长得叫人难为情……娥皇的削肩、蜂腰、圆臀、长腿,与她的俏脸相映生辉。俏脸之俏,是要流布到身段的。而身段之俏,又要反射到五官,如此良性循环,通体流光溢彩。这已经了不得了,却还有一件宝贝贯穿这一切,那是叫做典雅的气质。
到了入宫的前一夜,娥皇万事齐备只等登场。母亲看过了她的“彩排”,含笑称是,但未多说什么,只嘱咐她早睡,翌日早起理盛妆。
娥皇在沉香木桶中洗了梅花浴,用的是年初埋入地下的腊梅雪水。明晨起床,再入浴,身子便有幽香,几个时辰不散。她上床熄灯,闭眼好一会儿,听见自己在叹息。
窗外悬着半轮月。君骑灰马傍大江……
宫廷画师卫贤按李煜的《渔父》作《春江钓叟图》,李煜看了很满意,将词句题写在画上。这卫贤是长安人,官居内供奉,号称金陵丹青第一。他这幅画作,将春江、春意、春情倾泻到长卷中。烟波钓徒临江独钓,与世无争。李煜将这幅长卷呈送父皇,是希望哥哥弘翼能看到它,明白他的心志。他志在江湖,而不是志在庙堂,此心昭如日月。他是佛门的俗家弟子,号钟山隐士、莲峰居士。他向佛,向空,向善,也向美。佛光普照,美感横呈,二者于他缘分不浅。自幼便这样了。若问平生志向?只在禅境美境。东宫龙椅之类,于他如浮云。和他美妙而丰富的世界相比,区区三尺龙椅算什么呢?坐龙椅多累,整天忙着盘算,御笔挥个不停。父皇也曾扩张版图,打荆楚,灭闽国,结果又如何呢?锦秀江南平添了多少坟头?百姓呜咽,父皇染疾,太太哥哥竟迷了本性,屠刀一举再难放下,频频挥向骨肉兄弟……唉,真是的。万里江山何足道?以禅宗观之,亦不过宇宙间一微尘耳。人性俱有佛性,本是天高云淡,却为何执着于杀性?
天道有常。江南江北,终有佛性广被之日……
五代十国打了几十年,毁灭了无数生灵,催生了李煜式的和平思想。
就人类历史而言,战争与厌恶战争,杀性与痛恨杀性,从来就是两股巨大的潮流。而后者从未在历史的境域中退场。文明因之而延续,人类因之而异于禽兽。墨子、庄子、曹植、陶潜、杜甫、李煜……这是一个古代中国人道主义者的显赫名录。
佛教写下的是一部慈悲史。不同的教派之间,没有大规模的宗教战争。
李煜之向善,为何要受到学者们不厌其烦的责备呢?
若以成败论英雄,哪里还有人性崇高的价值可言?
这一年的秋天,十八岁的李煜收获了钓徒与情郎的双重角色。钓徒意味多多,情郎风光无限。谁的情郎呢?不知道。江边那个俏女郎……转眼已是九月天,李煜却不能忘怀。这使他吃惊不小:男女邂逅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情愫这种东西,原来深藏在他的血液中。文善禅师当年说他:“天资好,又生得漂亮,感受周遭事物远胜于常人。”大师深知他的天性,无意诱他遁入空门。大师想做的,无非是在他的美目之上覆盖一双慧眼。他天生一目重瞳,像佛陀抛出的暗示。
禅境何其广阔,情心似犹过之。陌生女郎占据了他的意念,低头是她抬眼是她。她究竟凭借着什么呢?看来无非是:一笑语一举歩一转身……寻常吗?却又如此神奇。她脸上的一抹娇羞居然染得山林皆醉。莫非情心也称禅境?
挺拔的李煜,刚劲的李煜,在这个秋天里绮思绵绵。大师给他的那双慧眼又使他反观绮思。不过,大师亦知绮思么?李煜一念及此,抿嘴笑笑。大师早年亦俗人,男女绮念不免。及至飘然入禅境,绮思顿消或渐消。不过,大师那点绮念,断断不如此间的李煜。
男欢女爱立境高。说不尽,无穷好。
风流二字当细察,切切不可一语带过。多少人生之情态、生存之细节在其中。唐圭璋先生给李煜下断语:风流糊涂天子。此语谬矣,谬矣。
这个神奇的秋天为李煜敞开了无限的风流。缠绵绮思亦见佛性。或者说,七彩绮思有佛性之无色光环。
想想那位白香山吧。香山居士亦谙情事:“暗想玉容何所似?梨花一枝春带雨。”传神的句子由何而来?端赖一颗蓬勃春心!
春心这势头,直欲铺遍一年四季。
唉,情思也霸道。
李煜凭它霸道。自由之身逍遥。禅宗教人无执,无执便是自由。
瑶光殿的宫女们以八个字形容李煜:神清气爽,玉树临风。
神清气爽却有来历。李煜亦知欲。欲望之花却开成了心灵之花,这转折也自然。根正苗红,即使肉欲也能长出灵光四射的硕果。
陌生女郎的俏丽姿容风流体态……李煜时时想她,时时心跳而已。心跳是唯一的生理反应。
情、欲有个分界线。情思敞开一个世界,天地都变了。欲望是朝着肉身的收缩。情欲相连亦可分。而人之为人,分是具有决定性的。一切爱情的奇观,均是“分”的结果。
像《诗经》这样的中国文化的源头,绮思已是思无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思若有邪,美景趋于消隐;思若邪得厉害,美景荡然无存。一条发情的狗哪里懂得蒹葭苍苍……
李煜派人出宫打听,坊间是否有《渔父》的歌曲流传,打听的结果令他失望。他想:不可能传得这么快的。《春江钓叟图》的若干摹本挂在金陵城中几处有名的墨庄,也未有特殊人物的光顾。以他的身份和处境,又不可能上街闲逛。她是谁家女郎呢?她订婚了么?如果已经订了婚,那么她对婚约满意么?
南唐的婚俗,比盛唐更开放。男女违背婚约的事情屡见不鲜。父母对儿女的婚事作主,却往往不能一手遮天。闺中女儿也能活出轩昂:她的喜欢与否,不是无关紧要的。
南唐爱情比较多。
这当然与江南风俗有关,与南唐君主的倡导有关。中主李璟和他的大臣们都是懂生活的,修养好,情趣多。宫中府中,高墙深院,固然是笙歌曼舞让人羡慕,民间的生活却也是花样繁多。各式节日,从年初要过到年尾的。上元节,上巳节,端午女儿节,中秋赏月,重阳登高,冬至踏雪,除夕守岁……女人们的身影活跃于郊野和街巷。如此景观,北方诸国罕见。
李煜这么想:如果她是仕宦人家的女儿,如果她尚未许配与人,那么,他和她之间就有可能。
但凡想到这种可能性,李煜的心就砰砰跳了。
他和她一旦……哦,那如何得了!
仅凭江边的几句含蓄的对话,他和她已然朝夕神交矣。
她对他,亦如他对她么?
答案似乎明摆着。男女情力相当。双方的魅力都是不可抗拒,而这魅力的释放只在一刹那。阴阳遇合,真乃人间奇迹: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东西了。陌生女郎举步娇羞,李煜从中读到了自己的魅力。他能确认这个。
他和她是这种情形:情之生也漫长,情之相吸自是非同小可。犹如两块大磁铁。大磁铁不照面则已,一照面定然奔对方而去,牢牢地相吸。
权杖,禅杖,看来都不及男女情怀。
对十八岁的李煜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顿悟?
临近重阳节的这一天午后,悟情的男人在宫中漫步,满园秋花为他盛开。宫女们穿梭着,莺啼燕语,面如冠玉的王子随口滚珠抛玉: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有宫女听到了,迅速传开去。她们猜测:六王子这是写自己呢,还是写她们?
一个名叫庆奴的小侍女,只有十二岁,生得玲珑,眼见是个美人胚子,又极活泼,口齿伶俐,粗通文墨。李煜视她如同胞小妹妹,叫她随侍左右。这庆奴也淘气,泛眼不见人影了。远处的百尺楼隐隐约约有笙歌传来。
百尺楼在瑶光殿和澄心堂之间。中主李璟退朝时,通常乘辇到瑶光殿,与国后钟氏一同用膳。钟氏年近四十,俨然中年美妇,主持后宫十分得体。李璟敬重这位当初的皇后,现在的国后,每月总有几日留宿瑶光殿。国主与国后同辇、同膳、同室,在宫中传为美谈。历代皇后皇妃,一般未满三十岁就靠边站了,她们不得不以另一种方式释放生命的能量:后宫弄权,向新受宠的妃子发动进攻。失意的皇后类似得意的太监。这两种人俱是用心专一而身子闲置。皇后更痛苦,因她欲望在。
钟氏破了这格局,对李煜的未来是个指引。
李煜这会儿朝百尺楼走去。园子很大,横穿瑶光殿须大半个时辰。午后静悄悄。池中有残荷,立着一只翠鸟。
秋日的午后,与夏日的午后有不同。不只是景色不同,“统觉”也殊异。秋日午后的阳光仿佛有某种特殊的气味儿。
而此刻李煜嗅到的,是秋阳中的情味儿。
一棵高高的银杏树上有大鸟飞翔。李煜望望有太阳的天空。
情思接上了静悄悄……
庆奴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朝李煜这边疯跑,绣花鞋磨擦着青石板。她站定,捋捋裙子,擦了一把汗说:郑王爷你躲那儿去了?害我找半天。
李煜笑道:你跑去玩儿了,倒来怪我。
庆奴说:我敢擅自去玩儿吗?
李煜说:只要好玩,你尽管玩去。别误大事就行。
庆奴启齿笑道:正好有一件大事。国后吩咐,明日不去钟山过重阳节了,先在园子里赏菊花,然后与国主同登百尺楼。
李煜奇道:这事昨天就讲过了。
庆奴眨着一双眼睛。
李煜伸手点着她的头说:国后今日另有吩咐吧?
庆奴捏住李煜的手,忍不住赞叹:郑王爷的手真好看。
李煜笑道:你才好看呢。快传国后懿旨。
庆奴偏了脑袋说:一句话可以分成几次说的。国后的懿旨有两层意思,一是明天百尺楼上的筵席,郑王爷务必要参加;二是游园子的时候,王爷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
李煜点头道:庆奴淘气的时候是小孩子,讲起话来有板有眼。
庆奴说:庆奴进宫都快两年了。伺候郑王爷,还能不长进啊?
李煜说:长进就好。今天写字了吗?
庆奴屈指一算,表情认真地说:今天写了一首杜诗,加上题跋八十七个字。另外呢,我昨晚绣了一张手帕,有云彩和大雁。
李煜笑道:庆奴的题跋,我倒想看看。
庆奴又比划手指,噘嘴道:八十七个字呢,可把庆奴累坏了。
李煜注意到,庆奴的几根手指头跟水葱儿似的。
有一回,李煜与客论书法,盛赞杜甫“硬瘦”的书风,并向客人出示珍藏的杜甫墨宝:《秋兴八首》中的一首。庆奴也听得入迷了,直愣愣看那墨宝,右手食指不停地划。
庆奴写字、绣花俱有悟性,侍女们羡慕得紧。庆奴近侍李煜,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多少侍女在瞧着。然而庆奴做事出了差错,李煜并不责怪她。她自己跟自己恼,李煜倒去哄她。年龄稍大的宫女说,郑王幼年还闹过几回蛮脾气,渐渐大起来,竟对谁都和蔼可亲。
其实庆奴近侍李煜,有国后钟氏的一层考虑:李煜生得太好,举止风度尤佳,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靠近他,难免生出情愫来,控制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