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本章字节:7486字
李煜正色道:你干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弘翼在东宫经常糟蹋女孩儿,将怀孕的宫娥坠了胎,赶出宫去。这种事伤天害理,你要引以为戒!
从善翻翻眼皮说:是。
从善一年前就有“前科”,以少年初萌之身将一个年龄比他大的丫头扑倒在花树下,竟一试上瘾,屡寻那丫头行男女事,导致对方受孕,坠胎,逐出王府。南唐宫廷诸皇子,这是一部由太子弘翼领衔上演的“三部曲”。李煜对此,非常厌恶。他几次打听出宫女子的下落,派人送去银子绢帛。
从善搬到瑶光殿居住后,受母后和六哥的约束,不敢有大动作,却也屡屡招惹好看的宫女。李煜从严约束他,既是为他好,又为宫娥们的处境考虑。他知道,民间女孩儿选入正宫,是要费周折的。观佛经,读杜甫诗篇,使他悲悯天下苍生。悲悯心肠落到实处,却是一个个青春妙龄的宫娥。
从善并不十分理解这位“貌好”哥哥,认为老天爷赐给李煜一副风流相。他从宫娥眼中,读出她们对李煜的迷恋。有些二十来岁的大龄宫娥,甚至情不自禁向李煜抛眼风……
英俊少年十六岁,对文墨很投入了。
李煜的书法,小字学柳公权,大字学王羲之,笔力遒劲而飘逸,不带一丝媚气。小时候便这样,父皇李璟颇诧异。他生得眉清目秀,写下的字却如金错刀。
李煜写大字不用毛笔,“卷帛书之,皆能如意。”南唐的几个大城市,金陵、南昌、扬州、武昌都流行“撮襟书”,大号毛笔几乎卖不出去。女书法家特别多,她们为李煜的姿仪和才华所倾倒,虽然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未曾一睹李煜的风采。李煜十七岁曾出现在金陵的街头,有好事者画下他的头像,闺阁中广为流传,摹本无数,竟有售高价者。
李煜画竹石很内行,一挥而就。
他走路富于节奏感,身姿优美,像踏着诗词韵律。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体格相当匀称。外臣内侍都不怕他,宫女们则习惯了他阳光般的笑容。
父皇封他为郑王。为避祸,仍居瑶光殿。
宫中有座大慈寺,寺中常有钟皇后母子的身影。李煜咿呀学语时,母后便带他出入佛门。香火的光焰、气味,连同晨钟暮鼓印入他的心灵,其深度,任何现代仪器不能测量。
一年当中多有佛事,或为佛主寿辰,或为观音华诞,或祈南唐国运,或消不测之灾。李煜耳濡目染,最喜欢放生仪式:他把一条条鲤鱼放归江湖,看它们迅速游走,没入深水中。而他凝视着茫茫江面,思量着鱼和人的自由。
他也吃鱼,但不吃鲤鱼。
少年需要偶像,要崇拜的。此间的李煜崇拜谁呢?他最祟拜红脸膛锦袈裟的文善大和尚。
文善老禅师,属南禅宗之法眼宗。他是得道高僧,门徒遍天下,又是极随和的一个人。他对李煜循循诱导,给李煜讲六祖惠能的故事。惠能不识字,在寺院里长期干粗活,却说出了佛门中广为流传的偈子: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由来无一物,何处生尘埃?
佛门之为空门,这偈子是很好的注脚。
老禅师讲佛家故事,李煜的眼睛就发亮。老禅师摩着他的头顶说:这孩子有慧根。
南禅宗极善于启发人的慧根。这一年的暮春时节,文善带李煜外出垂钓,临行前焚香沐浴拜空王,皇后钟氏故意问:这垂钓与法事有关系吗?
文善回答:垂钓即法事。
于是,李煜很期待了。
可是在江边钓了一天的鱼,老禅师并无一句特殊的言语,也没有什么富于启示性的动作。老禅师冲鱼饵吐唾沫,还在三月的春风中放了一串响屁。李煜忍俊不禁时,禅师已哈哈大笑。
为这事,李煜笑了好多天。
可他揣摩“垂钓即法事”,还是想不明白。他竭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辽阔的江面,周遭的景物,有桃花的村庄,太阳,夕照,层云,小舟,被拉出水面的鱼,哗哗的水声,老禅师高大的身影、笑呵呵的面容……
一切皆寻常,却又显得暗藏神奇。
禅宗是倾向于在寻常物事中悟得神奇的。有些南禅宗和尚,甚至不打坐,不念经。“佛本是自心作,那得向文字中求。”
南禅宗讲顿悟,对慧根的要求很高。和尚们在生活中断不作高深状,吃便吃,喝便喝,睡便睡,拉屎便拉屎,似乎没啥佛门讲究,与市井百姓无异。有高僧叫文偃的,门徒问他如何是释迦身?他回答:“干屎橛。”干屎橛犹言刮屎棍。
七十多岁的文善禅师不愧是高僧,深知他自己对少年李煜的影响力,言语行事非常谨慎。垂钓即法事,有此一句足矣。李煜几番欲问又止,又大又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灵秀之光。
李煜自创一偈云:垂钓非钓,澄明见性。
他写成条幅挂在墙上。
母后钟氏见了这偈子,只微微一笑,并不加以评点。
文善禅师又给李煜讲了一个佛门故事:
一百多年前,有中原高僧名叫天然的,云游四海,一度寄居邓州惠林寺,遇饭便吃,遇茶便饮,洒脱得很。寺院的院主对天然和尚颇不以为然,却忌惮他的大名,暂且忍耐着。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与天然大吵起来。是何缘故?原来天冷了,那天然和尚嫌僧房内无炭火,取了佛堂中供奉的木佛便烧。院主闻讯大怒,奔去阻止。木佛却已烧成黑炭。院主厉声质问:你为何烧我木佛?天然答:烧舍利子。院主说:木佛哪来的舍利子?天然道:既然没有舍利子,又为何烧不得?天然和尚“更取两尊(木佛)烧”,院主瞠目结舌。
李煜聚精汇神听完了故事,问道:天然和尚烧木佛,也是行法事么?
文善点头说:问得好。天然禅师烧毁了惠林寺的两尊木佛,烧出了两个字,无执。
李煜说:弟子受教,谨遵无执。
文善说:我再送你两个字,随心。
李煜顿首:弟子记住了。
文善说:你素有惠性,这四个字大约听得进去。你贵为南唐王子,天资好,兰心惠性,又生得漂亮,感悟周遭物事远胜于常人。唉,尘世多美好,只是你那执迷不悟的太子哥哥屡起歹毒之念。南唐也受到北方强敌的威胁……
文善向北望,目光含着忧郁。
大师忧郁时,李煜也不禁忧郁了。
这一年的初秋,文善禅师于清凉山报恩禅院圆寂。南唐中主李璟追谥:大法眼禅师。
而大师的音容笑貌,从此后越发盘桓于李煜的心中。
李煜在宫中的举止是比较奇特的,比如他会对一朵鲜花微笑,会凝视地上慢慢蠕动的蚯蚓,会目送蓝天上高高的南飞雁。
宫女们莺啼燕语,他手拿黄卷与她们擦身而过。情窦初开的少女忍不住扭头瞧他呢,若恰好碰上了他的目光,少女把脸一红,李煜浅浅一笑。
宫女议论说:六王子的笑容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犹如一树玉兰花。
在小桥边,在大树下,在春意融融的秋千旁,李煜清瘦而挺拔的身影牢牢吸引着宫女。面白唇红美少年,真是没得挑呢,却又举止沉静,目光平和,待人礼数周全。少女们暗暗崇拜着。少男少女要崇拜的,李煜崇拜谁?这是所有的宫中女孩儿都想知道的。他崇拜自己的仁惠而端庄的母后吗?
少女们柔柔的视线环绕着李煜,而李煜常把视线从她们身上挪开,挪向悠远。
宫女议论说:六王子的眼睛在云端……
这使她们有些惆怅。
李煜十八岁了。
这一年的七月里,有女孩儿看见李煜用枯枝在沙地上写画。他画下一个穿锦袈裟的、身材魁梧的老和尚,端详许久,点点头,又写下七个字:大法眼文善禅师。他一直蹲着,写大师的名字时跪下了,一笔一划很是恭敬,未曾留意忽明忽暗的天光、倾盆而来的暴雨。暴雨抹去了字画,扑打着迎风站起的李煜。李煜站起身,向天合掌口占一偈:雨从天上来,师归云端去。
女孩儿替他遮雨时,他推开她的手,连称:不劳,不劳。
他竟然淋着瓢泼大雨走了。
宫女议论说:原来六王子心在禅门!
她们的惆怅流露到脸上。
文善禅师圆寂后一年,太子弘翼趁皇帝和皇后巡视南昌,利用他监国的权利,在清凉山用兵,将报恩禅院团团围住,要捉拿专程去清凉山祭文善的李煜。和尚们将李煜藏于柴房,一面秘报七王子从善。从善带卒入山,以突袭的方式,于夜间控制了一条山中小道,才把李煜救回瑶光殿,让宫廷卫队严防太子的兵马。
皇后钟氏回金陵,怒不可遏。弘翼却对皇帝辨解说,他发兵围困清凉山报恩寺只为捕捉吴越国的奸细,根本不知道六弟重光在寺中。这事又不了了之。
李煜给弘翼写长信,表明他丝毫无意于东宫。
弘翼不理他,不给他只言片语的回复。
李煜避祸于禅,可禅心也是无可奈何之心。
李煜待在瑶光殿,日复一日不出宫墙,甚觉郁闷。他曾在山里待过几百天,“山人”思念着秋日野地。这一天他对从善说:莺飞草长鱼肥,我明天到江边钓鱼去。
从善想了想说:哥哥尽管去,早出晚归,神出鬼没。
李煜笑道:我们在明处也在暗处嘛。
从善说:哥哥放心垂钓,小弟自有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