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本章字节:9496字
女孩儿微微一怔,打量着他的闲散穿戴,说:我也认不出你。请问你是谁啊?
女孩儿说话时,那动人的杏唇玉齿不太像庆奴,莫非画了什么新妆?眼睛、鼻子、脸型、神态、语音,也显出异样。
李煜想:全变了。抚媚女儿百变身……
他说:大胆俏丫头,敢这么说话!就不怕罚你做功课,抄三遍《金刚经》?
几年前李握罚过庆奴抄书的。
女孩儿细眉一挑:你这人口气蛮大,像昨晚那个跳舞的丫头。请问,你有什么资格惩罚我?
李灯笑道:庆奴你……
女孩儿打断他:谁是庆奴,庆奴是谁啊?
李煜想:庆奴今日要陌生到底。巫婆教她这么做。
他沉吟道:既然你不是庆奴,那我也不是李煜了。我和你是刚认识的两个市井男女,行了吧?
女孩儿说:你本来就不是李煜。你敢称李煜吗?
她曾听说过,李煜有几个弟弟,封郑王、邓王等,也许常在宫中走动。
李煜没奈何,摇摇头说:你非你,我非我,这已经够了嘛。市井男女初见面,彼此有好感……
女孩儿冷笑:谁对你有好感了?
其实女孩儿对他的风度是认可的,欣赏的。她这么说话,是因为心里装着那位“真正的”、戴皇冠穿黄袍举止气派的李煜。这个形象已在她心中盘桓有年,扎下根了。
李煜说:皇后娘娘的身子大好了吧?这些日子你伺候她,劳累了。女孩儿说:皇后的病是见好了,可是我不曾去伺候过她。
李煜叹息:庆奴真是不拿自己当庆奴。你这一片良苦用心……女孩儿皱眉头,再次打断他:你左一个庆奴右一个庆奴,这庆奴二字太难听!做奴才有啥值得庆贺的!李灯笑了:朕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吧。俗话说,女儿百变身,你变得朕都认不出来了,索性把名字也换掉。
女孩儿生气了,翅翅鼻头微颤,红杏唇厉声道:你竟敢冒充天子,按律当斩!李煜想:生气的模样也不大像庆奴。
他本想拿她生气的俏模样开个玩笑,却说不出口。喉头又一阵发堵。女孩儿艳力逼人哪,一个表情一种俏:矜持、冷笑、皱眉头……李煜阅美多矣,似乎不曾如此紧张地面对过一位女子。
他现出一副呆相。
美是炫目之物。美叫人六神无主……
女孩儿转而笑道:吓着了吧?当今皇上虽然和蔼可亲,可你也不能胡乱冒充。朝廷要有规矩,凭你是谁,不可以乱说话。
李煜定定神,望着女孩儿的额头(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说:庆奴,你是学了传说中的易容之术吗?抑或你有魅魈附体?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你若不喜欢庆奴这名字,朕择吉日,替你新起一个……
女孩儿第三次打断他:哎哟,你又来了。天底下最讨厌的人就是这个庆奴!第二讨厌的是你。我不跟你废话了,好端端的惹我生气。
女孩儿转身走开,往西朝着圆圆的落日,婀娜身形镶入火红的日影。这转身,这步态……越发不像庆奴。
李煜不觉转狐疑,脱口问道:你不是庆奴,那你是……
女孩儿边走边侧过脸颊,抛给他一句:你、先报上姓名。
李煜说:南唐皇帝,姓李名煜,字重光。法号莲峰居士。
女孩儿已走出十余步,倏然转过身,吃惊地睁大眼睛,双脚定在石板路上。
她变得口吃了:你、你真是、是……
灵动舌头一时僵住。
四目交汇于空中,竭力想要弄明白。其实双方都趋于相信,刚才委实弄错了对方。两个人傻乎乎对了许多话,句句离谱,又仿佛声声合拍。
李煜说:轮到你了。
女孩儿慌忙道:婢子女英,拜、拜见……
女英未能完全确认,所以她慌乱,欲拜不拜的样子。这情态亦复撩人,端端不是庆奴。
李煜笑道:原来是娥皇的小妹妹,朕听说过你。
女英盈盈拜倒:婢子女英冲撞了皇上,真该死。
李煜走近她说:朕恕你无罪,请起,请起。
女英起身却显得艰难,她拍拍裙子,弄弄腰带,头一味低着,不知何故。李煜在她跟前呢,姐夫……闺中无数念叨,汇集成此刻的语塞,抬不起头,双眼只在地上,脸儿是红起来了,无可挽回的红,透露芳心的红,浸染到耳朵,漫过脖子,盖过身后的大红曰头。
李想呆定。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个美妙的、开端性的瞬间。瞬间生发无穷瞬间……
唉,一个抬不起头,一个说不出话。却合力完成了一个瞬间,制造出原子裂变。
女英终究是女英,仰了脸儿说:这夕阳红得。
李煜说:这园子里也是,红花烂漫。
二人含笑对视一眼,各自的脚一齐动起来了,朝圆圆的、欲下未下的落日走去。
那立在御驾旁的内侍有点傻眼。
过了一会儿,他坐到地上,抱膝打盹儿,头靠着车轮。一梦醒来,光线很暗了,四下里静悄悄,花树间有一层薄雾。
内侍揉眼睛嘀咕:皇上跑哪儿去了?
远处传来人语声。
人语断断续续,内侍抱影徘徊。他想:皇上和那女孩儿是在假山的那边吧。那边空旷……
内侍一念未已,月色柔柔地铺开了。
次曰黄昏,李煜和女英复于池塘边见面,缓步走向假山那边。彼此也未曾约定,那夕阳沉下去,春情便升上来,二人几乎同时抵达,相视一笑,朝那座高数丈、长约百米的牛形假山走去。脚步与昨日分毫不差,谁左谁右也相同,仿佛事先商量过。
情事却哪用商量?悠悠万事要商量,唯有情事不商量。只凭着目光偶然的一碰,手指意外的一触,便有电流通过。
少女步子轻快,山顶有亭翼然。山前空旷,立着几块雕塑般的太湖石。
他们说些什么呢?情丝和语丝如何相接?
其实不用相接,情丝便是语丝。犹如:花色月色即姿色。
恋爱絮语丝丝入扣,身子就避免着接触,尤其要留意双方的手指头,不能发生意外。指间有诡计,不能让这诡计得逞。
可是,谁的诡计呢?
李灯是有过幽会的体验的,“云雨深绣户,未便谐衷素。”抖抖索索之际受了打揽,揽散一对刚要交颈的鸳鸯。毋宁说,那是一次未成功的色情勾当。“眼色暗相钩……”此刻,人在空旷身心如洗。纯粹的恋情排斥身体的接触。
总会有接触,但此刻不接触。
此刻“不”着……
心有灵犀一点通。肌肤与气息,则处处标示着此路不通。纤腰不能抱,杏唇不能尝,翘翘鼻头不可近。更别说颠倒衣裳呢喃狂。
“不之路”长着呢。虽然这条路的尽头写着“要”这也要那也要,没完没了的给和要。然而什么时候开始要,他们都不清楚。也许是明天,也许在明年。
恋情是雾状的东西,恋爱不透明。恋情的纯度,取决于雾的浓度。漫天大雾最好。
奇怪的是,女英并不问宫中的各种事情,闺阁里的那些个好奇心一下子全跑掉了。她是女英,和李煌并排走,或是斜倚太湖石望望浩瀚星空。皇家园林不过是她的情感道具而已。司徒家的小幺女,可不是一名普通宫娥。她脱口叫一声姐夫哩,含羞扭头。过一会又问:我可以叫你李煜吧?叫皇上怪别扭。
她坐到石礅上,石头的切面有福了,消受那可爱的圆润体温。
她哼霓裳曲,随意舞一通,嫦娥羞得云遮月。
她对李煜说:明天我们……
俄顷又改口:要不后天吧。
她忧愁,垂下眼睑。一日不见咋得了……
她投向李煜的眼神说:你呀,你呀,你不是君主该有多好!而类似的感慨也曾发自娥皇。无边的爱意让权杖失去了分量。
这个神奇的夜晚,让李灯再一次面对那种久违的荒诞:最不想要权杖的人,偏偏操上了最大的权杖。十五岁的女英,警敏、端庄、纯粹、泼辣的女英,直面事物本身的女英,唤起他受到压抑的本性。天底下最愚蠢的一件事儿,莫过于穿黄袍坐龙椅君临天下。什么龙舆龙床鸱吻,什么行宫离宫正宫,什么万岁千岁百岁,所有这一切,汇集成一个荒诞。金光四射的权杖,怎比得情人手上的一朵玫瑰花?批不完的奏折,宣不完的圣谕,听不完的汇报,怎比得说不尽的绵绵情话?
这个神奇的夜晚,继位三年多的李煌得以返回他的赤子本源。
他忽然明白了:当年叔父景遂,为何宁愿做一名球场好手,而不愿再去主持东宫。
一名球手可以淋漓尽致地享受生命,一个皇帝却不得不百般扭曲,异化生命。
这世上,有些人为权杖拼死拼活,有些人却只求把生活变成艺术,把艺术的价值推向人类生存之巅峰。
李煜和荒诞面对面了,油然而生惆怅。
女英唤起他的荒诞感,当初娥皇也如是。这姐妹二人……
李煜默念空王。那不知居于何处的空王。
女英望着他说:后天……
李煜摇头:明天吧。我退朝时叫内侍给你传话。
女英大喜过望,跑脚张臂,要拥抱的样子,却被“千年礼教”挡在了半途,发不得力,软软垂下了,像一股过路风举起的柳条。抱不得也妹妹。
此刻抱不得,此生抱得!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四十几个字,环境、人物、情态全出来了。
时人评价“极俚极雅”。
词中只见恋人情侣,哪有皇帝国主的影子?南唐李后主,亲手破了皇权覆盖一切的丑陋规矩。词写初夏光景,女孩子在薄雾中穿行,鞋子拿在手上,发烫的脚接触凉凉的地面。画堂南畔是幽会的新地点,与池塘边假山前有所不同。堂者,室矣。室中有何物?不言而喻矣。云雨深绣户,可以谐衷素……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礼教下的女子,喊出这一声不容易。热烈而又娇滴滴。
恣意怜,怎么个恣意法?
女英是既美又泼辣,几乎全凭感觉行事。女英幽会李煜也是有节制,她“出来难”,并非有人看守着,是她冲破自己艰难:她身处爱情和亲情形成的张力之间,她火焰般的身体是个受力点。
女英和李煜,一见面就互相爱上了,就像十年前,秋游的娥皇和垂钓的李煜相遇在江边的那一幕。
女英“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警觉,机敏;端庄,娴静。这漂亮女孩儿,将异质性的东西集于一体,其日常情态不难想见。曹雪芹的大观园,看来收不尽天下女子情态,娥皇女英走进去,卓然特立,艳比钗黛。
公元964年的这个盛夏与初秋,女英赴画堂南畔多少次?想必不止一次吧。她止不住的颤抖多迷人啊。她是中国式的女孩儿,她可不是罗丽塔。李煜能给她恣意怜,或许暗喻阴阳初试亦调畅。
杏唇一启何时了,玉齿不妨使劲咬……
女英爱在十五岁,也是爱在姐姐娥皇的二十九岁,这事有双重的蹊跷。
爱到极致很危险的。
可是,活着就要燃烧。
至情至美如女英娥皇,双双环绕李煜,情之烈也,意之浓也,一年堪比十年。如果上帝他老人家是这么安排,后人也就无话可说。
偷尝禁果之乐,乐陶陶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人类之至乐,大约莫过于情人之朝朝暮暮。活着真好。短暂者亦能一窥永恒。
像李煜这样的大男孩儿,坐龙椅多年而不失赤子之心的罕见的人物,他的兴奋掩饰不住。他走路要弹跳,用膳要唱歌的。
深谱情事、深知檀郎的娥皇是否有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