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李英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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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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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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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36字

张老东家的房子,在全村属第一,他是一宅分两院:西院五正房两厢房,是内眷住宅,住的是他寡居弟妇、侄女和两房儿媳妇;东院北面是一排客厅和张老东的卧室(长工们习惯叫柜房);南边是牲口棚和敞棚;南北当中被六尺高的砖墙隔开,这不但是从环境上要区别长工和地主的身份,还依靠它隔离外界,以便隐藏张老东的家庭秘密。东西两院有月亮门相通,月亮门紧靠着柜房。柜房窗户上罩有桌面大的一块玻璃,四个玻璃角上贴着用红纸剪成“年年如意”字样的窗花,凡是从月亮门出入的人,经常能隔玻璃看见张老东那亮光光的大脑袋,这样眷属们不论是他侄女或儿媳,只要出门,就必得被张老东看见,一被看见,他总是说:“年轻的人,没事安安定定的在家作活,不许串门走舍的!”本村的青壮年男子,只要一走近月亮门,张老东就从屋内大声说:“请!请到我这屋里坐吧!”日月一长,谁也知道他这个毛病,经年累月的没人跨进月亮门一步。两套院房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正北房上砖砌的垛口花檐,因为怕鬼子占高房安据点,被村干部强制着拆掉啦!这样如果把整个建筑比作人的话,很像位衣冠楚楚的绅士,被摘去帽子,露出秃光光的头顶。这一点张老东曾咬牙切齿地暗地里骂过村干部不知多少次。两院共走一个大门,门是黑漆的,上面刻着“诗书门第,礼乐人家”八个红地金字。据说这是一位翰林写的,张老东常在人前夸说这位翰林跟他父亲是知己之交。大门外边横贯全街的一座黄石雕镌的贞节牌坊,上面有满清皇帝御笔亲题的“节比冰霜”四个大字,这是张家化费六百两白银从县里请下来的。尽管门外高悬着“贞节”牌坊,尽管张老东喊着“衣冠不改旧家风”,但他用了威胁利诱的手段,十几年来,就常常在他弟妇屋里过夜,为了行动秘密,在东院有意识的隔一堵砖墙,使他们夜间往来方便,不致被外边长工们发觉;二媳妇守寡后,他又丢了兄弟媳妇,逼着跟儿媳妇睡了觉。虽然这样,张老东在大家面前,却是一本正经,对男女间的事闭口不谈,见到女人几乎连眼皮也不抬,那种严肃劲,仿佛真是个正人君子似的。


全村群众由白驼庄回村的这天晚上,张老东听说王傘山、赵成儿、胖墩等都没回来,心里十分高兴,认为一切都没问题了,二青他们这流人,虽说跟着共产党跑,总不能成大事,只要被他吓唬一顿,就会老实的。当天晚上,他把二青叫到柜房去,假惺惺地奖励了二青一番,说话中间,态度逐渐严肃了。他说:“二青,常言说的好:美不美,江中水;亲不亲,故乡人。我有两句话,总得告诉你,现在世道很危险,日本军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出口大气人家都知道,你的头上是有红点的,抬手动脚的可得加小心,一步道走错了,都有掉脑袋的危险。‘大扫荡’以来你是清楚的,日本军杀人比捻死个蚂蚁还容易。”张老东脸上故意摆出一副紧张恐怖的样子,稍稍沉了一下,接着说:“为了免是非,从明天起,除了家里和维持会这两个地方以外,你千万不能胡跑乱串的。……”


从张老东的话板里,二青想:老的真阴毒啊!刚过河就拆桥,还吓唬人。真想跟他争吵一顿,但想到上级给自己的任务,只好压住心头火,顺水推舟地说:“老东家,你放心吧!我既回来,啥事也不管,哪里也不去,可有一宗……”


“这么办就对,你休息吧!”张老东没等二青说完话,就撵他出去了。


连夜,张老东召集赵三庆、吴二爷开会,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由赵三庆马上去据点里,联络开会的日期,张老东、吴二爷留在家筹备开会的问题。


开会的日子到了,这天夜里张老东兴奋的翻来复去睡不了觉,天刚发亮便起庆,叫柱子把里里外外洒扫的一干二净,客厅里摆好八仙桌、太师椅,炕上铺了新席,松菊梅兰的四扇屏画,悬在迎门桌上。


吴二爷伏在八仙桌上,正一笔一划地在红膏药旗上写“欢迎皇军”的大字,写好以后,就用半清半草的行书字在小红膏药旗上写“顺民”,他一气写了百十个“顺民”旗子,这是准备日本军来后欢迎用的。吴二爷写完放下笔,随同张老东从庭院到大街瑠看了一趟,各方面的清洁整齐,倒也都很称心,他们带着过年迎接喜神的心情往回走。进院一抬头,张老东看到拆光了花檐垛口的客厅,他心里隐隐作痛,一秒钟后,又转成复仇的心情,“你们拆房,算挡住日本鬼子吗?现在皇军来了,你们还拆呀!看吧!报应在后边等着你们哩!”他忽然很惋惜地转了个念头:“如果皇军要早来上二年,我这花檐早保住了!”


“老东先生!啊北来了一队人,看光景是像奔咱村来了,准是来做弹压的,赶快叫柱子他们打锣齐人吧!”赵三庆一脚跨进了大门打断了张老东的思念。“好!好!寿轩!赶快派人打锣齐人,把旗子拿出来分散分散,咱们整队迎接去!”


当张老东、吴二爷他们书写日本旗的时候,二青从维持会里偷偷溜到赵大娘家,向杏花、赵大娘、朱大牛他们学说张老东对他的态度。大家正在分析这件事,铁练进来报信说:“听说鬼子来了,张老东他们到村北迎接去了!”二青听说之后,急的赶紧站起来说:“咱们还是先分散开,快躲一躲。”说着他和朱大牛一同向外走,刚一出门,听见锣声铛铛直响,锣声停时接着瞎玉海喊:“全村民众们!站队领旗子,欢迎皇军去,孩子大人一个不留呀!”朱大牛听了气的直骂街。二青说:“这种气生也生不过来,我看咱们先在胡寡妇家躲一会吧!得空就跑到村外去!”他们藏在胡寡妇家约有一个钟头,胡寡妇回来了,她说:“鬼子半个也没有,今天出来的都是汉奸队,听说有赵三庆的朋友呢,他们在西头张老东家呆了一会儿就往南乡去了,现在光剩下张老东他们一伙子召集着开会呢!你们看看去吧,张家财主穿的可鲜气啦!”


二青他们走到学校门口,院场里已经有两三百人,张老东正迈着方字步往台上走;他今天真新鲜极了:上身穿着白色夏布褂子,下身是米黄色绵绸裤,丝带绑腿,乌光的缎鞋。二青正在想他这身衣服,完全是事变前走亲的打扮的时候,张老东满面春风地讲话了:“诸位乡亲们,我兄弟在这说几句话,日本军既然占了咱们这块土,他是不准备离开的,老乡们整天东跑西颠也不是个长法,常说‘人不离乡,鸟不离枝’,水流千遭还得归大海,树叶还得落到树底下,所以你们回村来,这算走对了。日子一久,在哪里也有困难,你们看村沿上的麦子都发黄梢了,眼下就要收割,谁家不盼望打上几布袋呢!我们成立了维持会,就为的日本军来了有个支应,免得老乡们受烧杀抢掠的苦处。”朱大牛慢慢向二青耳朵底下小声说:“二青!你听!这老家伙会说人话了。”“这是麻痹群众呢!”二青答应了一句,就听见张老东的话题变啦!“……抗日是好哇,可就是抗不了。你们看吕正操的人马都没命地跑,直到现在也没有个站脚处,剩下一群庄稼小于,两只手攥成一副肉锤子,还能抗谁?等将来中央军过来,大家再抗也不晚,现在就得讲句老话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可这话说回来啦!低头得找个办法。依我看来,最好的法子是成立维持会,这次村中董事们举荐我当会长,按心气,按筋骨,我都不沾啦,可为了全村几百口子,我又不能推辞。”


“鼓掌,请大家鼓掌!欢迎老东先生当会长!”吴二爷领导着鼓掌,三几百老乡们仅身子动了动,就恢复了原状,好像没听见吴二爷的话一样。站在台边上的赵三庆、瞎玉海跟吴二爷孤零零地拍了几下。李麻子卷起袖子,刚想用力拍几下,一见大伙没动静,把已经举起来的手掌装作摸索脸蛋,然后偷偷地把袖子抹下去。台下倒有几个小孩子盲目地稀稀疏疏响了几巴掌,可是一发现母亲们沉默的脸色时候,也就把巴掌伸到小嘴里去,这时候不知是谁在台下嗤嗤地笑了。笑声和台下难看的脸色,刺激的张老东脸皮挂不住,他既认为吴二爷领导鼓掌是画蛇添足,没有必要,他又恨老乡们不捧场,是有意跟他作对;于是亮脑门忽地红了起来,两道黑眉皱了几下,酒盅子眼一翻瞪,说道:“当了将军就能传令,拿着锄头就敢留苗,我既敢接这个会长,我就敢负这个责任,我兄弟是个旧人,我一切按照旧道儿走。我要走旧道儿,你们都得换换脑筋,有的人不明是非,不识时务,不懂大体,还偷偷地笑,笑什么?我兄弟说句大话,我走南闯北几十年,苦辣酸甜什么都尝过,我吃的比你们见的也多。归根到底还是旧的好。打个比方,万里长城的砖是旧的,你用铁棒敲它,它铜声铜气的响,现在烧的新砖,你用肉拳头就能砸它个粉碎;过去五个制钱买四两重的烧饼,里面糖馅外边芝麻,现在一块钱买一个烧饼,轻的像个鸡毛,所以我说旧的好。这村里一切新派的人,碰到这个世道,先得自觉点。老百姓是认脚的鞋,谁穿上跟谁走,跟上张老东走没亏吃,说话千言归宗一句,咱们维持上是为的求个太平,我的话完结。”接着瞎玉海喊了一句:“欢迎吴老寿讲话!”吴二爷本来不想讲话,因为他领导鼓掌煞了风景,怕张老东不满意他,就愿意借机会向张老东吹捧几下,挽回刚才的损失,于是他向张老东点了点头,站到台前了。这位长驴脸的吴二爷不论从耍笔杆打算盘上说,在沿河村算是头号的漂亮手,就是嘴头涩巴,满肚子墨水倒不出来,他立到台前,一怔神,忘掉了他已经准备好的那句开场白,起初他故作镇静,下意识地用手扯了扯衣裳领,咳嗽了两三声,又缩了缩长脖子,但那句开场白是从记忆里溜远了。万般无奈时,他随便说了:“适才个张老东同志!啊呀!不!张老东先生!”他很后悔自己一开口就错了词,长驴脸红了。


“张老东先生,在这时候出来替村坊办事,真是难得,这算是沿河村的幸福,我们一定帮助老东先生把公事办好;可是光老东先生是不行的,俗话说:花儿好还得绿叶扶持,说文明点这就叫肩使之臂,臂使之指。”吴二爷一经讲开头,文兴大发了,他是有意识地显露自己的文才。过去,吴二爷遇到村坊的红白喜事,动不动就之乎者也地转几句文,偏偏这几年共产党过来,他满肚子文章也没地方卖,一向认为斯文扫地的吴二爷,今天想找个市场显露显露。可是他臂呀肩呀指呀的一念,下边听众发愣了。他一察颜观色知道群众不懂他的文话,连忙加了一个注解:“怎么,大家听不懂我的意思呀,这很浅显。我的意思就是说,老东先生拉个长套,我们拉个短套的意思。”哄的一声,下边笑了,这一笑吴二爷很后悔,自觉比喻的不恰当,为什么偏偏拿人比成牲畜呢?又怕张老东见怪,又觉得在人前丢丑,心里急于纠正,肚里偏偏没词,就随便又补充一句:“我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是啥意思,他又说不出来,长脸涨的红红的,下面笑的更响了。这时候赵三庆双跨步走上台去,夜壶脑袋一晃,胖圆脸一沉,用手指着老乡们说:“笑什么?笑裂了脸上的粉,拜不了天地,人不了洞房。告诉你们,今后老实着点,谁敢捣乱,给谁个颜色看,打今个说,沿河村的日头从西边出来啦!以后凡带红点的,别瞎子吹灯不觉灭,要不然从我姓赵的这儿说,三个字:办不到!”说到姓赵的时候,赵三庆用手指反指着自己的鼻子,满嘴里唾沫星子,一直喷到台底下。


“曲!曲!曲!”下边有人反对了。


“夜壶带草帽,你还冒充个人哩!”


“看他那副龟孙子样!”


会场乱哄哄的,有些人站起来,摔打衣服上的土,有的为了表示反抗,对准讲台撅起屁股来。张老东向瞎玉海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瞎玉海紧走几步立在台前,朝下面扬起两只黑胳臂,瞪着一只比普通人大一倍的眼睛说:“散会!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