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住的医院在重庆著名的古镇磁器口附近，面朝嘉陵江，背靠凤凰山。二妮没事的时候就从医院走出去，穿过一条窄窄的名叫鹿儿胡同的小巷子，到江边去散步。秋天越发的深了，一阵江风吹过来，就会把一批枯黄的落叶卷裹进江水里。二妮看着那些落叶像鱼似的在水里游几下后，很快就被江水淹没了。她沿着江边的堤坝向前走，心里就不由得想，人可能也像落叶一样，随风飘舞，身不由己。

二妮是在医院的回廊下遇到赵铁军的，当时她正和小护士孟雪艳坐在葡萄架下剪纸。阳光从葡萄叶的缝隙间漏下来，洒在她们的身上和脸上，留下一片片斑驳的阴影。孟雪艳第一眼看到二妮的剪纸时就一下喜欢上了，从此以后只要不当班时，就缠着二妮学剪纸。二妮喜欢这个性格开朗的小姑娘，常常手把手地教她。这天下午孟雪艳交班后又来找二妮，两个人就拿着剪刀和几张纸走到医院的回廊下。在二妮的指导下，孟雪艳剪出了一只淡蓝色的纸蝴蝶，她兴奋地把蝴蝶举起来给二妮看。二妮看孟雪艳手里的蝴蝶时，透过镂空的缝隙发现一个英姿飒爽的党国军官正从面前的甬路上走过来。二妮没有立刻认出此人是谁，她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赵铁军也没能认出二妮，随意地扫视一眼就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他们最初相遇时二妮十八岁，如今六年过去，她经历过那么多是是非非，当初的神态早已经没有半点痕迹。认出赵铁军的是二妮的鼻子，她清晰地闻到了一股火药和皮肉混合的焦煳味。二妮突然从回廊下站起来，冲着赵铁军的背影大喊了一声：“站住。”

赵铁军停住脚步，转过头狐疑地打量一番二妮，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嘴唇哆嗦着说：“你是瓦村的那位大嫂？”

这时，二妮已经重新坐了下去，好多年里，她一直想着找到当初开枪打死见明的那个人，向他讨回公道，如今真的见到他时，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找他理论的兴趣。二妮颓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嘴里下意识地说：“算了，算了，还是算了。”

赵铁军紧走几步来到二妮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说：“大嫂，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当初的鲁莽行为，我会想办法对你进行补偿的。”

二妮摆摆手让他起来。赵铁军却依旧固执地跪在地上说：“大嫂，如果你不肯原谅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不起来。”

二妮只得勉强说：“你起来吧，我原谅你了。”

赵铁军这才站起身，双脚并拢啪的一声给二妮敬个标准的军礼。

赵铁军是在半月前的一场战役中负的伤，从锦屏山的伏击圈里撤出后不久，赵铁军的部队就与一支日军遭遇，仓促之间交火国军损失惨重，赵铁军被一块弹片击中肩膀，送到重庆的这座军事医院里养伤。

赵铁军讲完受伤的经过，皱起眉头愤愤不平地说：“我赵某人这些年为党国也算是抛头颅洒热血了，可党国对我却总是像后娘养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把老子的部队解散掉，想一想真让人寒心啊！”

赵铁军一拳砸在身旁回廊的立柱上，重重地叹息一声。头顶上的葡萄架晃动几下，两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二妮的脚边。

二妮没有接赵铁军的话茬儿，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之中，那些想法是从一个最基本的假设开始的，渐渐地展开后让她看到了自己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那个最基本的起点就和眼前这个名叫赵铁军的男人有关。二妮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失手打死自己的男人见明，她就不会和二宝一起从瓦村逃出去，跑到南城避难。如果她不去南城，二宝就不会在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下丧生。二宝如果不死，她就不会和韩翠一起去那个叫息烽的地方参加军统的特务培训，那么，以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二妮不由自主摇摇头，这一连串的可能性像一口泥潭让她越陷越深，虽然她说不清如果没有发生最初的那个意外自己的人生会怎么样，但她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这么一想，赵铁军就是个不可原谅的罪人，他害死了见明，害死了二宝，更害苦了自己。

二妮敷衍着赵铁军，脸色一直很阴郁。

第二天下午，二妮正在病房里剪纸时，化装成商人模样的吴鹏走进了病房。二妮扫了一眼吴鹏，然后继续埋下头去剪纸，她不用猜，就知道吴鹏是来给自己安排任务的。果然，吴鹏话没说几句，就下达了上级的新指令。最近党国军官中有一种消极厌战情绪，有人流露出对党国和蒋委员长的不敬和不满，让二妮利用养病的机会注意收集这方面的动向，有什么情况及时向他汇报。

二妮不假思索地说：“这很重要吗？”

吴鹏说：“对，非常重要。”

吴鹏离开后，二妮一下就想到了那个赵铁军，如果把他昨天说的那些话汇报上去，军统就会对他展开调查，那样自己心里的这口气也许就出了。二妮正这样想着，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正是赵铁军。

赵铁军把一袋水果递到二妮面前说：“大嫂，我买了些水果给你，枇杷和白梨都是润肺的东西，多吃点有好处。”

二妮把水果接过来，放在床头的矮几上，淡淡地说：

“谢谢赵团长，让你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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