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下午，艾琳按《南城晚报》娱乐版上的指令，走进了东街德生药房。

在药铺的里间屋，吴鹏的目光就像是两道锥子，艾琳的目光有些躲躲闪闪。吴鹏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红漆方桌的后边，这令艾琳想起了几年前和韩翠走进吴鹏办公室的情形，两个场面竟然惊人的相似，只不过那时吴鹏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青天白日旗，旗上方写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此刻他身后的墙上挂的则是一张神医华佗画像，左边写着“妙手回春”，右边写着“华佗再世”。

吴鹏的声音冷得像一块铁，甚至回荡出一种金属激越的脆响。吴鹏责问艾琳为什么会失手，是不是对季本尚有了真感情才导致失误。

艾琳静静站在青砖铺成的屋地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一株植物，慢慢长进砖缝里去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什么也不想说。她想或许吴鹏说得对，她在骨子里是不希望害死季本尚的，藤野绘里撞翻茶水时，她真的感觉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

吴鹏说：“你叫我说你啥好呢？你、你还是党国培养起来的精英吗？”

吴鹏像一架发疯的机器，不停地在指责艾琳。但在艾琳的意识里，他的话却仿佛离她很远，远得与她毫无关系。当她听到让她离开的命令时，她竟然还淡淡地笑了笑，轻声说了句再见，仿佛这只是舞厅里一次司空见惯的邀请。

此时，藤野绘里正跷起二郎腿坐在季公馆一只麂皮沙发上，季本尚则坐在一把红木椅子里，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他对这个阴阳怪气的日本人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

藤野绘里端起茶杯，用杯盖挡住表面上的茶叶，慢慢呷一口，夸张地赞叹说：“明前龙井，味道真是不错呀！”

放下茶杯，藤野绘里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先生，你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朋友，我有必要再次提醒你，艾琳的真实身份是国民党军统特务，她已经接受了暗杀你的指令，随时都可能下手，请季先生时刻提防，如果发现什么异常，请及时向……”

季本尚的眉毛皱了皱，摆手打断藤野绘里的话：“藤野先生，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相信艾琳不会是什么军统特务，就算她真的是，她也绝对不会害我。我也要再次提醒你，请别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如果你们对艾琳动手，季某就辞去会长职务。另外，我还要请你记住，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现在不是你们的朋友，将来也不可能成为你们的朋友。”

藤野绘里摇摇头说：“我知道季先生不会相信，你不妨亲自去问一下艾琳，看看她怎么说。我还要提醒你，即使艾琳不对你下手，军统的其他特务也会对你下手，请季先生务必时刻小心。”

季本尚冷笑一声，端起茶杯冲藤野绘里举一举说：

“季某烂命一条，不劳藤野先生费心。”藤野绘里知道季本尚是端茶送客，他站起来，无奈地摇摇头，就告辞了。

艾琳坐的黄包车停在戈登堡别墅门前时，季本尚的雪佛兰轿车刚好从另一个方向驶过来。季本尚没有走进去，斜倚在汽车引擎盖上，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艾琳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围墙下，也点了一支烟。好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仿佛这次见面目的只是为了一起吸烟。

扔掉手里残留的烟蒂后，季本尚声音很轻地说：“艾琳，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停了停，季本尚又接着说，“黑水河已经通航了，几天后我要随船队北上。”

艾琳把自己的目光像鸟一样放出去，让它们飞过戈登堡洋房林立的尖顶，落在远处连绵起伏的锦屏山上，她发现，不知不觉间锦屏山已经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黛绿色，她意识到春天是真的要来了。

季本尚说：“藤野绘里告诉我你是军统特务，正在执行刺杀我的命令，请你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艾琳把目光收回来，让它们落在季本尚的眼睛上。她知道自己开口说实话后会立刻失去眼前的这个男人，但还是不由自主说了实话。“藤野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军统特务，要执行刺杀你的任务。”艾琳说。季本尚居然笑了，说：“艾琳，你是在骗我的，对吧？”艾琳摇摇头说：“我没骗你。”

“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季本尚诧异地问。

艾琳重重地点点头。

季本尚瞪大眼睛问：“你们为什么要我死？”

“因为你破坏了军统的计划，让军统行动小组受到巨大的损失。”艾琳说。“两天前你端来的茶水里真的下了剧毒药物？”季本尚问。艾琳再次点点头。两个人同时把目光转到一边去，谁也不看对方的眼睛。好一会儿，季本尚又问：“如果当时我真的喝下那杯茶，你会高兴吗？”“我会喝下另一杯下了毒药的茶，陪你一起死。”艾琳的话冲口而出。艾琳说罢，扑进季本尚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