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是傍晚时分走进南城东门的，当时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正纷纷扬扬地从天上落下来。雪花不大，细碎的雪粒子乱糟糟地搅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二妮站在拱形的城门洞里，看见街两边的灯光昏黄而遥远，就像某种染色剂，把雪花染成了无数只扇动着金黄色翅膀的虫子。

二妮是和吴鹏一起被派到南城的，像几年前一样，她公开的身份仍然是万乐门舞厅里的一名舞女，名字也仍然叫艾琳。一切似乎都没有变，看到黑水河岸边结出的一层薄冰时，二妮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时光里，但紧接着她就想起来，世事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日本人被赶出中国了，如今南城已是国民政府的天下，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已经成了中共地下党的一名情报员。英国人乔治和玛丽夫妇已经回到戈登堡的别墅里，而季本尚和南丽也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在她的眼前了。这样想来，二妮的心就尖锐地疼了一下。

化名艾琳的二妮住进了黑水河边的一幢二层木楼里。

这幢楼已经有些旧了，脚步踏在楼梯上就会发出吱嘎的响声。艾琳喜欢的是楼前的一株腊梅树。看房子的那天她问房主，是黄梅还是红梅？房主告诉她是红梅，艾琳静静地在梅树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在幻想中看见满树开出了红色的花朵，鼻子里嗅到幽幽的梅香时，她才轻轻点点头说：“那就定下来吧，明天我就搬过来。”

午夜时分，艾琳出现在万乐门三楼舞厅里。她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斜倚在楼梯旁的一根柱子上，先掏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在缭绕的烟雾中艾琳发现，虽然几年过去，但万乐门舞厅里的场景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用汽车钢板支托而成的巨大舞池，角落里的乐队，旋转的霓虹灯，手擎托盘穿梭在人丛中的侍者……仿佛都还是过去的模样。但仔细看过去她就察觉到，舞厅里已经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了。过去的那些常客大多随着南城伪政府的倒台而消失了踪影，如今，舞厅里又换了一批新的面孔。

物是人非，人竟然敌不过一个舞厅啊！艾琳把烟蒂掐死在一只烟灰缸里时暗自想。她淡淡地笑笑，迈开步子向角落里的乐队走过去。从人群中穿过去时，她感觉到自己穿着旗袍的身体上粘了厚厚的一层男人的目光。艾琳站到麦克风后面，像几年前初到万乐门时一样演唱了一首《夜上海》。她的歌声结束时，舞厅里也如当年一样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随后，不断有人上前向她发出邀请。和几年前一样，这一晚仍然是属于艾琳的。她穿着淡绿色旗袍的身影穿梭在一位位客人之间时，感觉到往昔的碎片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慢慢在舞厅的上方汇聚到一处，组合成一只鸟的形状，扇动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在这样的声音里艾琳变得恍惚起来，整个晚上都昏昏沉沉的，好几次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舞会结束走出万乐门时，艾琳看见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万乐门前面的大街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雪花，雪光把天光映得很亮。停车场上的汽车顶也落满了雪，让那些车看上去臃肿而丑陋，仿佛是一群变异的怪虫子。艾琳拒绝了几个客人吃宵夜的邀请，坐进了一辆飞奔而来的黄包车里。

黄包车的车轮和车夫的鞋底在雪地上发出吱嘎的响声时，艾琳忽然发现，一股熟悉的柳树味正源源不断地从前面传过来。“二宝，是你吗？”艾琳惊喜地问。离开延安时，王主任说会派人和她取得联系，她没有想到上级派来的会是二宝。

二宝没有说话，脚下依旧在不停地飞奔。艾琳看见他的左肩向上耸了耸，很隐蔽地对她的问话进行了回答。艾琳知道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他们这样在大街上说话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但艾琳的心里真的有很多话想对二宝说。多年后再次见面，她感觉二宝比过去成熟了许多，而这种成熟或多或少成为了一种隔阂，拦在她和二宝之间，让他们无法像过去那样亲近地相处。艾琳很想问问二宝，这些年里想没想过自己？还想不想重新拾起过去的约定，和她结为夫妻呢？

这些话好像是一匹不受她控制的小兽，不停地冲撞着要跑出来。艾琳使劲咬着嘴唇，才终于克制住自己，没有让它们冲出口。直到二宝调转车头离开，完全消失在黑夜里时，艾琳才缓缓地对着凌晨的空气说：“二宝，进去坐一坐好不好？我真的好想和你谈谈啊！”

艾琳空落落地走进院子，她这才发觉手心里躺着一只硬硬的纸团。她猜想这东西应该是给二宝付车费时悄悄放进她手里的。艾琳没有立刻打开看，她握着那只纸团走进屋子，登上木楼梯，躺在自己二楼的卧室里后，才借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把纸团展开，上面一个字都没有。艾琳坐起身，把纸条浸到水盆里，纸条上渐渐出现了一行字：注意潜伏，伺机而动，你的代号是“纸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