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茶楼还是老样子。

艾琳从午后灿烂的阳光中走进一楼大堂里时，发现里面的摆设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客人也仿佛都是过去的老主顾，肩膀上搭着一条白手巾的伙计跑过来向她鞠躬行礼，艾琳认出来仍然是几年前的那个伙计。伙计脸上挂着笑，直接把她带到了二楼的那个雅间里，手脚麻利地摆上她喜欢吃的几样小点心，倒上一杯热茶，用手巾抹一把桌面躬身说：“艾琳小姐，您慢用。”

艾琳喝一口茶，翻开刚买的一份《南城晚报》，上面刊登着她重回南城的消息。令她感觉有些意外的是，竟然还有人记得当年的那场小姐大赛，她的名字前面写着花魁两个字。放下报纸时，艾琳再次想起了季本尚，还有他身上那股落寞的晨霜般的味道。当年正是在季本尚的竭力主张下，她才参加那次小姐大赛的。

吴鹏走进包间时艾琳正手托着腮帮出神，不时把一块绿豆酥皮的小点心拈进嘴巴里。午后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洒到她的头上脸上，让她看起来很像一株娴静的金黄色植物。吴鹏这次装扮成了一个老派的商人，上身穿着黄绸马褂，下身一条黑绸裤子，手里拎着一条漆成黑色的文明棍。怀表的金链子像一条蛇似的从上衣口袋爬出来，钻进衣服里，坠出一道沉甸甸的弧线。

艾琳在一股冷冷的铁器味道里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冲吴鹏淡淡地笑笑，喊了声吴站长。吴鹏脸上商人的表情即刻褪去，换上了他一贯冷漠生硬的面孔，脸上的肌肉痉挛似的抖动两下，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艾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军统组建南城情报站时，吴鹏一直以为他会担任站长一职，来南城上任的路上，他就对艾琳表示过要大干一场的意图。但到了南城才知道，上司已经委派了另外一个人担任站长，吴鹏只当上了副站长。现任军统南城情报站站长名叫何奎，是个老奸巨猾的人，同样来自军统情报五处。此人与吴鹏早有芥蒂，平时常常钩心斗角明争暗斗，在何奎手下任副职，吴鹏甚至觉得是一种耻辱。

吴鹏把手里的文明棍靠在茶桌边，刻板地在艾琳的对面坐下，目光则从艾琳头顶上方掠过去，看着漆成淡黄色的墙壁问：“最近是否发现南城的官员和军官有什么异常的动向？”

这个任务是吴鹏十几天前向艾琳下达的，当时他说国共即将开战，让她密切注意南城官员和军官的动向，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艾琳早已经发现，常来万乐门的一些国民政府官员和军官有强烈的厌战情绪，她曾经和二宝说过此事，二宝指示她见机行事，如果可能就争取他们投诚。

艾琳摇摇头说：“最近南城各界团结一致，没有发现什么异动。”

吴鹏把目光移下来，落到艾琳的脸上，冷冷地扫了一眼说：“前几天何奎是不是找过你？”

艾琳灵机一动，皱起眉毛说：

“是啊，何站长给我安排了其他任务，让我有些顾此失彼。”

“他给你安排了什么任务？”吴鹏盯着艾琳的眼睛问。

“对不起，吴站长，何站长再三叮嘱，此事要绝对保密，不可对别人随意透露。”艾琳摇摇头说。她看见吴鹏的脸色突然一沉，脸上的肌肉又抖动了几下，两道板刷似的眉毛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如果能巧妙地利用何奎和吴鹏之间的矛盾，她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难道对我也要保密吗？”吴鹏冷冷地哼一声说。

艾琳不说话，无奈地把头低下去。

吴鹏动了怒，忽地站起来向外面走，刚走出两步又返回身，抄起那根倚在茶桌边的文明棍，把万福茶楼的地板捣得山响说：“别忘了是谁一手把你栽培起来的。”

艾琳一直看着他走到门口，才叹息一声开口说：“何站长命令我调查一批军火的下落。”

吴鹏的身体像被子弹击中一般，僵硬地停在了门口，背对着艾琳，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是什么军火？”

“好像是日本人留下的军火，据说有一大批，目前还没有人知道具体数量，更没有人知道藏匿在何处。”艾琳说。她没有撒谎，何奎给她布置这项任务时就只交代了这些情况。事实上，关于这批军火在军统高层意见也不大一致，有人认为所谓军火其实只是个传言，根本就不存在。但也有人认为军火确实存在，需要及早进行调查，以防共产党先下手为强。何奎对此事是将信将疑，但他办事一向圆滑世故，不愿轻易得罪任何一方，于是就安排艾琳利用万乐门这个途径留意相关动向。

吴鹏手里的文明棍再一次重重捣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仍然背对着艾琳说：“军火的事如果有什么新进展，你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