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军是三天后伤愈出院的，临走之前他没有当面向二妮辞行，而是留下了一封信。在信里赵铁军说，作为军人他只能服从命令，但不管身在何处，他都会想着二妮，并且会坚持不懈地追求她，不娶她当老婆誓不罢休。二妮躺在病床上看完信，手无力地向床边垂下去，那些信纸就像几只白色的蝴蝶互相追逐着落到了病房的地面上。

二妮起程去延安那天早晨，重庆的天空中飘起了小雨，细如牛毛的雨丝像雾一样弥漫在重庆的街道上，在朝天门码头的石阶上也涂了湿滑的一层。二妮如今的身份是沪江大学的一名进步学生，和二妮同行的还有另外几名学生，分别来自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和吴淞商船专科学校，他们随学校迁移到重庆后萌生了投奔神秘的革命圣地延安的念头，在中共重庆地下党组织的帮助下登上了去延安的轮船。为了避开国民党的盘查堵截，地下党安排他们有意绕了一个弯，先乘船然后再换乘火车。

汽笛发出一声长鸣离开码头时，二妮隐约看见岸上送行的人丛中有一张冷冰冰的面孔一闪而过，好像是吴鹏教官。混浊的江水被螺旋桨搅动起来，在水面上形成一只只巨大的漩涡，二妮闻到一股腥臭的江水和淤泥混合的气味。

“这位同学，请问你怎么称呼？”

有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二妮把目光从江面上收回，看见身边站着一个面庞清秀的男生，她记起来这个人也是要去延安的学生之一。二妮淡淡地笑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没等她开口询问，那个男生就主动说：“姜二妮同学你好，我叫齐三多，是国立音乐专科学校的学生。现在我才明白我爸他老人家给我起名三多的真正用意了。”

二妮疑惑地笑着看齐三多问：“你父亲是什么用意？”

齐三多说：“表面上看，我爸的意思是想让我多福多寿多禄，其实他恐怕早就预计到我要遇到你，你想想看，你叫二妮，我叫三多，像不像一副对联？”

二妮板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充满阳光的大男孩儿。二妮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弟弟该多好啊！一个梳着两条马尾辫的女生跑过来，拉住齐三多的手噘起嘴撒娇说：“三多，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没想到你躲到了这里。”看一眼二妮又问，“她是谁啊？”二妮感觉到这个女孩儿目光里的敌意，她猜测这个姑娘可能是齐三多的女朋友。

齐三多把女孩儿推到二妮面前说：“大家都是同路者，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沪江大学的姜二妮，东吴大学的梁凤月。”

二妮笑着冲梁凤月伸出手，梁凤月却没有回应，只是点点头，就半拖半拽把齐三多拉走了。二妮望着两个人的背影想，他们看起来并不般配，不知道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

轮船驶出重庆后，雨渐渐停了，但江面上的风却大起来。二妮站在甲板上，身上的衣服像帆似的被风涨得满满的，她看到两岸连绵起伏的群山越退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当中。对延安这个地方她突然有了些期待，她迫不及待想看到那座高高的宝塔，还有那条延河。她第一次听到延安这个地方，还是在南城和二宝在一起的时候，那时拉黄包车的二宝每天回来都会向她讲起听到的事情。有一次他就说起了延安。二宝说完眯起眼睛，又无限神往地补充说：“听说那是全中国最好的地方，那里人人平等，没有欺压，当官的和普通百姓吃一样的饭菜。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看一看。”从那时起，延安就像一粒种子在二妮心里扎下了根。表面上尽管是在执行吴鹏的命令，但内心深处她却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期盼。

二妮回到船舱里时，几个同行的学生正竭力压抑着兴奋小声谈论着有关延安的话题。二妮没有参与谈话，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睡着了。二妮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个人笑着向她招手，让她快点来，二妮就突然醒了过来。她发现船舱里的灯光很昏暗，在光影当中齐三多正咧着嘴冲着她笑。齐三多穿着一件黑色的学生装，戴一顶学生帽，脑袋向前探着说：“姜二妮，马上就要到丰都了，咱们一起去看日出吧！”

二妮揉揉眼睛，听到周围还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那个叫梁凤月的女生正半张着嘴倒扣在铺位上，一条晶亮的口水从她嘴角流下来，像钓鱼的丝线般垂落到舱板上。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二妮伸着懒腰问。

“过五更了，太阳很快就会出来了。”齐三多回答说。

二妮从铺位上爬起来，和齐三多一起走出船舱。甲板上弥漫着一股煤烟和雾气混合的味道，江风迎面吹过来，二妮的身体一抖，她突然想起刚才在梦中向她招手的那个人好像是杜二宝。二妮的心就猛地一疼，算起来二宝已经死去五年了，没想到却会在今天回到她的梦里。

齐三多兴奋地指指点点，让二妮向侧前方看。二妮看见两座青山像拱门似的矗立在不远处的江面上，左边那座山的上部天空渐渐变成了红色，随后，一轮鲜红的太阳慢慢露出了头。齐三多欢呼起来，不知不觉拉起二妮的手。

二妮装作整理衣服，把他的手挣脱开说：“咱们去喊梁凤月和其他同学吧，让大家都来看看这难见的景观。”

齐三多连连摇手说：“千万不要去，梁凤月像只大膏药，整天黏着人不放，还是不喊醒她清静些。”

这艘轮船是在忠县码头停下来的，轮船靠岸时船上的乘客都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在进行必要的补给。当时，二妮正和几个学生坐在船舱里，谈论着到延安之后的设想。齐三多像一尊佛似的盘腿坐在铺位上，信心十足地说到延安后准备搞特工，专门收集日本人的情报。梁凤月则想要搞文学创作。大家问二妮想干什么，二妮说还没想这个问题呢！也许可以当一名教员吧。

齐三多说：“咱们这些人里，二妮的想法最实际。”

梁凤月撇撇嘴说：“就知道夸别人，我的想法就不实际了？”

外面突然乱了起来，一队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闯进船舱里，嚷着要搜查去延安的学生。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有梁凤月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问那几个士兵长官是谁。对方不理她，用枪向舱外指。梁凤月拧起眉头说：“我父亲是国军三十六师的团长梁道奇，你回去问问你们长官认不认识？”

士兵瞪起眼睛，在她后背上狠狠推一把说：“你还是自己去问吧！老子没那闲工夫。”

众人被押解着走上跳板，站成一排，先后被推进一间青灰色的瓦房里。二妮看见那座房子附近还有几座长房子，被一道铁丝网围了起来。二妮想，这大概是一座兵营吧。随后她抬头向天上看了看，只见白云像鱼鳞似的镶嵌在头顶的天空中，把天装扮成了一尾形状怪异的鱼。

房子里光线有些昏暗，二妮从阳光下走进去，视觉一下失去了作用，眼前变成了一团漆黑。她先是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随后看见了一张红漆办公桌后坐的就是赵铁军。

重新回到船上后，学生们都觉得万分庆幸。梁凤月得意扬扬地表白说，刚说出她父亲的名字，那个长官就赶紧说放人了。二妮没有立刻走进船舱，她站在甲板上把手心里握着的一只纸团展开。纸团是在正要走出那座房子时，赵铁军塞到她手里的。二妮看见纸上写着一行潦草的草：二妮，我的决心不会变，将来一定要娶你当老婆。

二妮把纸重新揉成一团，扔进滚滚的江水里，看着它翻滚了几下后，迅速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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