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大钟巷的第三天上午，二妮拿到了二宝传递的第一份情报。当时二妮臂弯里挎着一只篮子和陈婶一起走进住处旁边的菜市场，深秋的阳光还没有失去火力，正火辣辣地从头顶上洒落下来，虽然距离住处并不算远，但两人的脑门上都走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她们掏出手绢把汗擦掉，用手绢当成扇子漫不经心扇风，边拉家常边对路边的菜评头品足。她们从市场西头走到东头，也没看见几个卖菜的，再折回身从东头向回走时，菜篮里才渐渐开始有了些内容。

二妮在卖萝卜青菜的摊子前停下来，她看见二宝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地道的菜农模样。二宝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头上戴顶草帽，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蹲在两筐青菜之间。二宝把菜递过来时，二妮看见他似乎不经意地用指甲在黄瓜柄上掐了一把。

二妮和陈婶在天井里分手，约好下午一起描画鞋样子。二妮走进自己住的前屋后，从黄瓜里剖出了一张叠成长条形的纸条，二妮出去扔垃圾时装作系鞋上的一只纽扣儿，飞快地把纸条放在了门口的青石板下面。回到屋子里后，二妮抄起剪刀剪出一朵杜鹃花，贴到窗子上，又跑出屋子在外面端详一番，感觉足够醒目，这才回到厨房开始做饭。

枪声和炮声始终在持续不断地响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在城里流传。一会儿说解放军已经攻破西门，一会儿又说南城仍然在国军控制之内。二妮不知道真实情况究竟怎样。如今，她每隔几天就会在市场上见到二宝，二宝出现时也就意味着有情报需要她传递，她每天都会约陈婶一起去买菜，有情报时就带回来，按当初和二宝约定的方法，放到屋门口那块青石板下面，然后就在窗户上贴一朵纸剪的杜鹃花作为标记，提醒下线来取。她不知道下线是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把情报拿走的，每天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二妮都会暗自盼望解放军能快些打进城来，那样她和二宝就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了。有一天下午，二妮和陈婶去了趟天地庙，在陈婶的鼓动下，求来两把一模一样的同心锁，陈婶说：“有了这把锁，男人就能永远和你一条心了。”

二妮一直想找机会把锁送给二宝，但却始终没能如愿。她和二宝虽然能不时见面，但他们之间的交流仍然像过去那样，只能说几句与生意有关的话语，二妮拿起一把青菜挑拣着问多少钱一斤，二宝就赔着笑脸告诉她价钱。有些时候，二宝会用某个细微的动作向二妮发出提醒，告诉她情报藏在什么地方，在黄瓜尾部做一道印迹，或者是择掉青菜上的一片黄叶。除此之外，他们就只能偷偷用眼神说话。二妮的目光向二宝看过去，仿佛是在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二宝的目光看回来时，似乎是在告诉二妮挺好的，让她不要担心。

二宝再次走进二妮的屋子里，已经是在解放军围城半个月后的事情，二宝在外面敲窗子时，钟楼上的那口巨大的铜钟刚刚敲完午夜时的钟声。二妮还没有睡，正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剪纸。她是在给陈婶剪绣花的样子，陈婶第一次看到她剪的杜鹃花就拍着手赞不绝口，一阵风似的走回自己屋子里拿来一本画册，求二妮按上面的花样剪出一些做刺绣的底图。二妮满口答应下来，从那以后她没事就会给陈婶剪些花样，借以打发难挨的时间。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二妮刚刚剪好一朵荷花，还没来得及展开。连续多日的战争让南城电力供应受到影响，不时就会断电，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把二妮的影子投射到身后的墙壁上，随着她的动作不时放大缩小。二宝敲门的声音很轻，开始她还以为只是夜晚的风声，她侧起耳朵细听时，二宝在窗外喊出了她的名字，她才听出了二宝的声音，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激动的暖流。住进大钟巷后，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心里盼望着二宝到来，但事实上他们之间除了在菜市场上简单的几句问答外，再无其他交流。二妮飞快地从床上跳下地，端着灯盏跑到房门边，因为走得急，灯罩里的火苗剧烈摇动起来，让她的影子看上去像一团跳动的白雾。二妮把灯盏放在门边窗台上，双手颤抖着把粗大的木门闩拉开。二宝裹着一团冬夜的冷风闪进屋子里，让灯火再次摇晃起来。

“二妮，我是来向你辞行的，今晚我要出城去。”二宝边向屋子里走边说。二妮用手护住灯芯跟在后面，压低声音问：

“怎么突然要出城呢？”

“这阵子上级布置的围城打援战术已经顺利完成，咱们的队伍在城外先后吃掉了几股前来增援的敌军，这一两天内解放军就要发起总攻了，我今晚要出城去给解放军带路。”

二宝说着坐在墙边一把椅子上，喝一口二妮递上来的热水又说：“上级指示，我走后你暂时停止传递情报工作，等我回来后再开始布置新任务，如果我……”

二宝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来，沉默片刻又接着说：“你别担心二妮，如果我没回来，组织上也会派其他同志来和你联系的。”

二妮突然意识到，二宝出城时将会遭遇到无法想象的危险，而二宝心里对此也一清二楚，所以今晚他才特意赶来向自己辞行。两个人默默对视，一时都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煤油灯的灯芯突然发出一声爆裂的响声，火苗随之忽闪闪跳动起来。二妮起身用剪刀去修理灯芯时，二宝忽然站起身，把杯子放回桌子上，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说：“这是组织上给你准备的生活费，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二宝把钱放下，看一眼二妮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二妮的大脑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端起灯盏随着二宝向外屋走，看到二宝的手碰到那根粗大的木门闩时，二妮才似乎突然醒过味来。她把灯放在窗台上，扑上去从后面抱住了二宝，二妮感觉到二宝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那股熟悉的柳树味随之汹涌地冲进鼻孔里。二妮把脸紧贴在二宝宽阔的后背上，听着二宝像擂鼓一样有力的心跳声。她轻声说：“二宝，你能不能，待一会儿再走，我想，和你做一回真夫妻。”

二妮感觉二宝的心跳突然剧烈起来，就仿佛是鼓槌突然一下失去了敲击的节奏，变得狂躁混乱，二宝的呼吸也更加急促起来。二宝没有答话也没有动，两个人就那么站在屋门前，仿佛是一座造型奇特的雕塑。过了好一会儿，二妮感觉二宝缓缓摇了摇头，随后她听到二宝的声音从后背上透出来，发出强烈的震动。

二宝说：“二妮，我们已经等了那么久，我不想草率地对待你，南城马上就要解放了，以后我们就能正式在一起了。另外，现在最要紧的是出城带路，我们不能被个人感情捆住手脚呀！”

二妮的脸仍然紧紧贴在二宝后背上，她感觉二宝的身体就像一座坚固的掩体，躲在那道屏障后面，就可以让她不再顾及自尊和脸面，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二妮说：

“二宝，我想给你留下个骨肉，我怕你会出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候我……”

二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二妮感觉有一股热流从他的脚下升起来，潮水一样漫流到他的后背上，把她和他一起淹没。二宝声音颤抖着说：“二妮，我要等到咱们成亲的那一天。你放心好了，我没有那么容易死，这么多年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子弹看见我都会绕道走。”

二妮听到二宝拉开门闩后，才恋恋不舍放开手。二宝走出房门的一瞬间，她突然感觉胸前一凉，就好像有什么器官被摘去了一般，空荡荡无所依托，一种疼痛的感觉瞬间弥漫到全身。她听到二宝向前走了几步后，又停下脚步用低低的声音说：“我走了，关门吧二妮，天已经冷了，当心身体。”

二妮突然想起一件事，喊了声“等一等”，转身跑回屋子，从抽屉里拿出给二宝求来的那只同心锁，推开门向二宝跑过去。“二宝，你把脖子伸过来，我有件东西要给你。”二妮说。二妮把红绳系着的铜锁挂在二宝脖子上，又帮他把锁塞进衣领里。“二宝，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二妮说完，又一次扑进二宝怀里。二宝在二她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

“二妮，快回去吧，我答应你，一定身体好好地回来。”二妮嗯了一声，慢慢把二宝放开，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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