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陈翰云话锋一转，转而对夏志刚说起静波的事，他知道静波心里一直只有夏志刚，如果自己不幸在战斗中牺牲，他希望夏志刚能够好好照顾静波，然而夏志刚却主动退出，他说：“一样的话我不想再说一遍，虽然静波在我心里的分量很重，但我希望能照顾她将来的人是你。”说着，二人惺惺相惜看着对方，二人约定，等抗战胜利了，一定要公平竞争，不管是谁最后赢得芳心，都要祝福对方。

走出指挥棚，夏志刚一眼就看到了周静波，周静波还在轻轻哼着摇篮曲，他忍不住走向周静波，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看到夏志刚，周静波很自然地露出了微笑，她已经听说了战区司令部派出援军的事，夏志刚告诉她援军已经在开赴德山的路上，不过，随即他目光凝重深邃地看了一眼周静波，说出了自己刚刚没敢说出口的担忧：“一路阻挡重重，到处都是鬼子的防线，我担心在他们赶到之前我们是不是顶得住。”

周静波没有再说话，而是把头轻轻靠在夏志刚的肩膀上，目光深邃忧伤地望向远方，嘴角露出苦涩而又甜蜜的微笑。夏志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来，想起刚才与陈翰云的约定，他转而换了个话题，他告诉静波：“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活着离开常德。”

周静波抬起头，盯着他的眸子，坚定地说：“不，是我们，我们大家都要活着离开常德，我们大家都要活下去。”

夜幕笼罩了整个阵地，经过几次炮火轰击，此时的阵地如同一座巨大的废墟堆，随着温度的降低，天边散来微弱的白雾，借着短暂的平静，战士们缩在战壕里，或吃东西或抽烟，有的人在写家信。

写家信的战士甲问旁边的人：“媳妇的‘媳’咋写？”旁边的人看了看信，接过短短的铅笔头写了“息”，战士甲左看右看，挠了挠脑袋说：

“没错吧？看着咋不像？”旁边人好像觉得不对，又涂抹掉，看着皱巴巴的纸团发呆。

陈翰云从阵地一头巡视过来，走到了这两个战士跟前。

旁边人说：“还顾啥对错，都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你媳妇捎信呢。”

战士甲笑了：“你知道啥，俺媳妇让我每个月都给她写信，俺认字不多，写得又难看，怕人笑话就从来没写过，这可是第一封。”

旁边人笑，拿着笔头沉思，这时，战士甲看到了陈翰云，忙叫了一声：“团长……”

陈翰云走到战士甲跟前，蹲下，借着微弱的烟头的光，拿过铅笔在纸上填下“媳妇”俩字。写完起身，继续沿着战壕往另一头走去。

周静波靠在夏志刚身上昏昏睡去，乔依依和邓嘉文拿着一兜黑枣过来，分发给战士们，这是她们能找来的仅有的食物，周静波醒来，看到乔依依和邓嘉文过来，慌忙从夏志刚肩头起来，脸颊绯红。

乔依依抓了一把枣塞给周静波，说：“吃吧，可甜了。”

周静波看到乔依依和邓嘉文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知道姐妹们都已经知道了夏志刚和她的事儿，脸更加红了，忙岔开话题，问：“小胜利没事吧？”乔依依笑着告诉她：“没事，睡着呢，多亏你救了他一命，等他长大了，让他给你磕头，孝顺伺候你。”周静波笑笑，邓嘉文拉着乔依依离开。

夏志刚捏起一个黑枣，塞到嘴里，说道：“真甜……”

周静波也咬了一口黑枣，慢慢咀嚼着，这时，夏志刚又说：“都说常德是鱼米之乡，没想到这儿的枣儿也这么甜。”周静波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咀嚼着枣子，若有所思地说：“志刚……”

夏志刚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周静波接着说道：“也不知道还要打多久，你说，我们能打胜吗？”

夏志刚默然，转而笑着安慰静波：“能，肯定能打赢，别担心。”

说着他把一枚黑枣塞到静波手里，说：“尝尝，蜜味儿。”周静波接过黑枣，在衣服上蹭了蹭，塞到口里。

不远处，陈翰云巡视而来，走到了二人身前，周静波和夏志刚站起来，看着陈翰云，陈翰云看了看从前方阵地弥漫而来的白雾，说：

“起雾了……”人沉默无语，片刻，陈翰云从自己的腰上解下手枪，递给周静波，周静波看着他手中的枪，说：“我用不着……”

陈翰云说：“拿着，我们人不多了，救护队，炊事班，勤务兵都要上阵，人手一枪，待会儿打起来，就顾不上你了。”

周静波默默地接过枪，陈翰云一言不发，继续往前方走去。

周静波刚刚从夏志刚身边起身，就看到前方飘来的大雾弥漫到了阵地上，她和夏志刚同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战士们的咳嗽声随之传来……

夏志刚一惊：“白磷……是烟幕弹……”周静波猛地一怔，这时候，人看到，前方不远处陈翰云和孙小虎所在的散兵坑位置，白雾弥漫里，影影绰绰的日本鬼子，手持上好刺刀的大枪，借着白雾的掩蔽，已然悄无声息地杀到了散兵坑前。

夏志刚二话没说，操起家伙往陈翰云的方向跑去，周静波紧随其后，手里握着陈翰云给她的手枪。

前方，正在和孙小虎说话的陈翰云还浑然不知，他拍了拍孙小虎的肩膀打气道：“打起精神，别给我丢脸。”

正在这时候，周静波刺耳的喊声传来：“鬼子，鬼子杀上来了……”

孙小虎一愣，转身看见白雾里一柄闪着寒光的刺刀刺向他的胸口，他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呆若木鸡地看着刺刀，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刺刀离孙小虎胸口只有一寸的时候，一双大手握在了刺刀上……啪的一声枪响，孙小虎面前的鬼子被人打死，抓刺刀杀鬼子的人正是陈翰云，他右手鲜血直流。

夏志刚和周静波一边开枪一边往陈翰云的方向跑去，二人连杀了几个鬼子，跳到了陈翰云身边不远处的战壕，被一枚手榴弹的爆炸气浪阻断，被困在战壕里。

白雾中涌出更多的鬼子，每个鬼子头上都缠着白色的太阳旗绷带，一看就是敢死队，战壕内已经分不出敌我，杀成了一团。

一场血腥的突袭肉搏战开始……气急败坏的鬼子借着烟雾弹的掩护跳入了189团的阵地，猝不及防的战士被鬼子的刺刀捅死，更多的战士杀红了眼，和鬼子同归于尽。

枪声，刀声，嘶喊声，惨叫声绵绵不绝。

前哨阵地被十几个鬼子包围，异常凶险，陈翰云一枪一个击毙了近身的鬼子，但是更多的鬼子前赴后继涌上来。不远处，夏志刚看到陈翰云身陷危境，连杀两个鬼子，对身旁战士喊：“快，跟我去救陈团长……”战士们跟在夏志刚身边，一边杀敌一边冲向被包围的陈翰云，周静波紧随其后。

陈翰云子弹已经打光，和杀来的鬼子肉搏，用刺刀捅死了一个鬼子……

鬼子的狙击手用步枪瞄准了陈翰云，杀敌先杀将，子弹飞出了枪膛，飞向了陈翰云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夏志刚从一旁跑来，扑过去，将陈翰云扑倒在地上，子弹却直直地钻入了夏志刚的胸口，夏志刚站在阵地上，看着自己胸口的鲜血，勉力地笑了，他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一片死亡的寂静……夏志刚身子缓缓躺下，他看到，周静波疯一般过来，抱住了他。

陈翰云和孙小虎得到了援助，杀退了鬼子，鬼子的敢死队一个个被杀死了。

夏志刚躺在周静波的怀里，他只看到周静波哭的样子，但怎么也听不到周静波哭的声音，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了手，替周静波擦了眼泪。

夏志刚的手从周静波的脸颊上滑落，掉在了地上……他牺牲了，寂静无声的世界骤然被打破，枪炮声山呼海啸，哭喊声夹杂其中。

周静波紧紧抱着夏志刚冰冷的躯体，嘶喊：“志刚，志刚……”

杀戮的战场，硝烟弥漫，火光闪烁，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冰冷的刀光和横飞的子弹，陈翰云用刺刀捅入最后一个鬼子的肚子里，所有的日军敢死队都被杀死，189团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终于惨胜。

杀戮过后，阵地后方土坑里放满了尸体，189团一大半战士都已经阵亡。

周静波抱着夏志刚的尸体，呆坐在地上，用手擦拭着夏志刚脸上的土灰，就像夏志刚还活着，还会呼吸。

陈翰云从一旁走过来，看着周静波，乔依依拿着绷带过来，帮陈翰云包扎手上的伤口，陈翰云摆摆手说：“不碍事，死不了。”乔依依认真地替他包扎好了伤口。

陈翰云蹲下身子，看着周静波，周静波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风干，反而露出了一种凄凉的笑容，她抬头看着陈翰云，又低头看着夏志刚的脸。陈翰云伸手替夏志刚合上了双眼：“好兄弟，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周静波没说话，继续低头看着夏志刚的脸。

陈翰云悲痛地说：“静波，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志刚……如果老天让我选，我想让那颗子弹穿透我这儿。”说着他拍着自己胸口说，“我想替他死。”

周静波抬头看着陈翰云说：“团长，你别说胡话了，志刚不怪你。”

陈翰云渐渐激动起来，他无比自责地说：“我他妈怪我自己，几场仗下来，死了一大半的兄弟，我陈翰云就是下去了，也没脸见他们……”

周静波平静地说道：“翰云，我听见志刚说话了，他说，侵略者一定会被赶出中国，中国人一定能胜，一定能胜。他说，你得活着，得活着，因为这个战场还需要你，因为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你要一个一个地替他们报仇，要杀了所有鬼子，要活到最后的胜利。”

陈翰云震惊地看着周静波。

这时，乔依依抱着小胜利走过来，周静波缓缓站起来，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亲亲吻上孩子的额头，说：“翰云，你知道吗？如果让我来选择你和志刚必须有人牺牲，我也会选志刚……”

乔依依和邓嘉文都明白其中深意，泪水滑落。

连续多日进攻，三万精锐竟然没有拿下常德城，负责攻打常德的横山勇气急败坏，这时，勤务兵再次带来军部的急电，上级指示横山勇：三日之内必须拿下常德，否则你部全体玉碎。

横山勇气急败坏地夺过电报，看了看。他的副司令带着几个人，急冲冲进来，来到他的面前，副司令横冲直撞地说：“司令，不能再犹豫了，请下令用毒气进攻德山吧。”

横山勇瞪了他一眼，训斥道：“你这是和上级说话的口气吗？！”

副司令顾不上礼节，着急地向横山勇请命：“司令，您可以枪毙我，只要您答应，使用毒气，进攻德山。”

横山勇断然拒绝：“不，我是一名堂堂的军人，不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法，我要堂堂正正地，用枪，用炮，用刺刀，战败余程万的虎贲之师。”

副司令张了张嘴，还想再狡辩什么，横山勇制止他道：“你不用说了，我们的援军马上就要到了，胜利指日可待。”

正在这时候，侦察兵气喘吁吁跑进来，大喊着：“报告……”只见侦察兵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完了，都完了……”

横山勇揪住侦察兵的胸口，一个大耳光：“叭嘎，什么完了。”

侦察兵告诉横山勇，派来增援他们的援军被新四军的一支部队截断，困在沅水河的小阳山一带，动不了了。

横山勇愣住：“什么……”他立即松开侦察兵的胸口，走到地图跟前，看着地图，拳头紧握，这是一个大噩耗。

副司令抓住机会，再一次提议说：“司令，不要再犹豫了，没有援军，只有靠我们自己，我请求，立即对常德城使用毒气弹。”

横山勇再也无法保持他所谓的军人的气度，对司令官挥手，命令道：“用毒气弹，进攻德山。”

小阳山附近，日军的增援部队被新四军困在了山谷里，猛烈的枪炮声，山坡上四面八方的手榴弹和子弹倾泻到山谷里，狭窄的山谷里，日军的增援部队被打得溃不成军，来不及带走尸体，就往山口后退去。

日军撤出了阵地，留下了许多尸体。

李师长部的战士趴在山坡上，静静等待着日军的下一次进攻。

指导员到李师长身旁，问：“鬼子可能在集结兵力，准备下一轮冲击，咱们呢？是不是也该考虑，先撤出去，换个地方再打。”

李师长缓缓摇了摇头，说：“不，我们要扼守住小阳山这个口。”

指导员着急地提醒师长：“可是，咱们的子弹和炮弹，都快打光了，再撑下去，恐怕……”

李师长镇定地说道：“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拖住鬼子的增援部队，给常德争取时间。如果我们就这么轻易放走了鬼子的增援部队，那常德危矣。”

指导员问：“是……要守多久？”

李师长看了看天，缓缓地说道：“守到天亮，让常德的守军，多睡几个小时。”

指导员弯腰起身，准备离开，李师长喊住他，说：“等一下，你派一个连下山，把鬼子落下的子弹和手榴弹收集起来，咱们要准备打硬仗了。”

新四军李师长部的一个连队，借着月色，悄无声息飞奔下山，他们在鬼子的尸体上穿梭，把所有的枪，子弹和手榴弹收集起来，收集完毕，每人拿着一堆东西往山上跑去。

这时候，一枚信号弹从远处冒起，照亮了天空，山口的鬼子开始了第二轮突围。

李师长一挥手，命令道：“同志们，开始战斗！”

“打”喊声震天，新一轮的战斗打响。

一连的战士把收集来的子弹和手榴弹挨个发放到战士身边，随即这些子弹和手榴弹变成了鬼子的噩耗，手榴弹在鬼子队伍中爆炸，鬼子被炸飞。

东方太阳涌出，天就要亮了。

天色微微发亮，晨曦刚刚来临，一门门迫击炮一线排开，足足有几十门迫击炮，鬼子炮手把毒气弹塞到了迫击炮内，撞击，拉线，发射……

砰砰砰砰……

一门门迫击炮将毒气弹射向天空，飞向了常德城外阵地。

黄色刺鼻的烟雾弥漫了整个阵地，很多战士吸入了毒气，开始咳嗽，呼吸急促，窒息。

一枚毒气弹正好落到了乔依依不远处，嗤……毒气弹冒出了黄白的烟雾，乔依依还来不及躲避，瞬间吸入了几口毒气，大声咳嗽起来。

陈翰云在阵地里大喊：“快，撒尿，撒尿……”

男兵纷纷解开裤子，用尿沾湿了毛巾，捂在嘴上。

周静波看到乔依依躺在毒气中晕倒了，她一手捂着自己口鼻，跑过来，用另一块毛巾捂住了乔依依的鼻子和嘴巴，拉着乔依依往后退，孙小虎看见，也跟过来，帮着周静波往后拖乔依依。

陈翰云捂着毛巾过来，说道：“烟一散，肯定又要打了，小虎，你护送他们回村子的救护所，一定要给我救活乔依依，听见没有。”

说完他转身离开，从战壕内迅速走过，边走边喊：“收集弹药，准备战斗……”

战士们开始收集弹药，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攻击，孙小虎和周静波抬着乔依依离开了阵地，往后面的村庄撤退。

小胜利在邓嘉文的怀里哇哇大哭，邓嘉文一边焦急地看着昏迷的乔依依，一边哄着孩子：“噢噢噢噢，不哭不哭，妈妈没事，妈妈没事……”

乔依依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奄奄一息，周静波拿着黑黑的中药，扶起乔依依，捏开她的嘴巴，灌下了中药。

乔依依喝下中药之后不久，就醒过来了，孙小虎惊喜地说：“这药真管用，多熬点，我给战友们送过去。”周静波告诉他：“乔依依吸入的毒气少，量大的话就不管用了，唉……”说着她叹了一口气，孙小虎听着她的话，默然。

邓嘉文把孩子递给乔依依，说：“噢，宝贝，看妈妈没事了。”

乔依依抱着孩子，看孩子哭得这么厉害，知道孩子是饿了，正准备喂小胜利喝奶，周静波拦住了她，说：“不行，你的身体里已经吸入了毒气，小胜利如果喝你的奶，也会被传染的。”

乔依依愣住了，怀里的小胜利哇哇哭个不停，一旁的邓嘉文急了：

“那咋办？”周静波告诉她，只能找别的东西来喂孩子，可是现在这种时候，哪里还能找到什么吃的，大家都沉默了。

孙小虎说：“咱们的四面都被鬼子围死了，前线战士都好几天没吃一口东西了，哪儿还有吃的。”

小胜利还在哇哇哭个不停，乔依依心烦意乱地对小胜利急吼了起来：“你啥时候来不好，非要这时候要吃，哭哭哭，就知道哭，别哭了，再哭我扔了你！”

邓嘉文慌忙抢过小胜利，瞪了一眼依依，说：“说啥呢，怨得着娃啊，你这个当妈的，心太狠了……小胜利，不哭不哭，邓妈妈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