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管涌(4)

作者:刘干民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9

|

本章字节:12820字

“瞧瞧,这是谁啊?”欧文明说道,“这不是传说中的马斌同志吗?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德性了?”他说完这话挪动了一下屁股,又坐在陈林铺边上,把刚才对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把名字从马斌改成陈林。


“你不怕我和马斌恢复之后把你捏死?做人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明白吗?”陈林说道。


“我不明白,想当初咱们三个身体倍儿棒,吃嘛嘛儿香的时候,你们两个家伙在我面前那股强势劲哪儿去了?”欧文明说着在我脑袋上弹了个脑蹦儿,然后又回过身,在陈林脑袋上同样也问候了一下。


“算了,看着你小子目前还是瘸子的份上,我先放你一马。”我说道。


“别啊,你可千万别放过我,我就这种泡着澡、看着表,舒服一秒是一秒的德性,您现在就放马过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而且我是一条腿对你们四条腿,行吧?”欧边说边把身子靠在床头上,摆了一个白鹤亮翅的动作。


透过帐篷的小窗户,一束阳光正照在欧文明身上。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站在我眼前的这位摆着白鹤亮翅造型的家伙,不但是我的欢喜冤家,更是我的生死兄弟。


阳光也让我感觉到有一丝异样,我这才意识到,那股一直以来围绕在我们周围的暑气,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散去,虽然我现在盖着薄被,但却感觉不到丝毫酷热。我知道秋天要来了,那些发作了一次又一次的洪峰也注定离我们越来越远,在现实里、在生命里。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简直太对了。护理我们的护士竟然都是女的,这在一个团级单位是多么不可思议!有了她们的存在,就是天天不用药,用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提前出院。也正是因为她们的陪伴,所以我们更不能出院,谁不珍惜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呢?


这三个妹妹当然不是我们团的,她们来自洪湖卫校,是来支援抗洪的。陈林和欧文明当然乐不可支,可是我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惆怅,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点点惆怅来自于小泽圆妹妹,说是一点,其实有很多,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


也许陈林和欧文明的观点是正确的,我们三人充其量只是三个小兵,如果把部队比喻成金字塔,我们毫无疑问处于最底层。而她是一名国家干部,身份的差别、地位的悬殊,外带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重大嫌疑,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可能。一切都是痴心妄想罢了,像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部队走一茬又来一茬,在这来来往往之间又有多少故事?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我的大脑越想越乱,简直成了一团麻,索性不再去想。


蚯蚓和豆腐皮也来了,他们两个静静看着我们,蚯蚓是满脸笑意,豆腐皮更是眼光波动、满面红光。虽然说现在我们还没被公开树立挽救江汉平原的大功臣、大英雄、楷模什么的,但这只不过是迟早的事,说白了,我们三个新兵蛋子现在也是潜在功臣了。


我忽然想起昨天我、陈林和欧文明的对话来:


“你们发现没有,抗洪以来我基本没发现咱们的豆腐皮啰唆过什么话,真让人有点不适应。”


“这叫聪明,也可以叫做职责。”我回答。


“什么意思?”陈林问道。


“指导员嘛,政治工作嘛,功在平时,一旦战事来临就要用行动解释一切,靠嘴是不行的。你没见抗洪以来豆腐皮和咱们一样出生入死,瘦了好几圈,脸也不白了,步伐也不轻盈了?算我们以前看错了他,总以为他是从里到外、货真价实的文弱书生呢,现在看起来,真是我们错了。”


“我感觉也是,”欧文明说道,“堵特大管涌那天晚上,豆腐皮还给了我一袋方便面呢!今天我得向组织坦白一下,我猜……”


“啊?”我和陈林同时恶狠狠瞪着欧文明,吓得他不敢再往下说话。


“一袋方便面?你竟然连屁都没放,就自己独享了?算你狠!”陈林骂道,“你这个哥们当得可真到位,不但喜欢出卖自己的兄弟,而且喜欢吃独食,我和马斌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认识你这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玩意!”


“你们听我往下说啊!”欧文明有点猴急,“豆腐皮把方便面给我之后,我原本想找个空儿跟你们一起分享,可一不小心让我给掉到洪水里了,所以这事一直没跟你们说。再说了,就算我自己吃了独食,就冲我现在这种坦白的精神,你们也得谅解哥们吧?做人不能那么不地道。”


欧文明竟然劝起我和陈林要做地道人了,真是有点讽刺味道。


“真不错,”蚯蚓看着我们三个说道,“都说现在的孩子被父母养成了熊猫,我就不信这个邪!有种倔样儿,像我当年。”真不知道蚯蚓是在夸我们,还是在夸他自己。蚯蚓说完拿眼看了看豆腐皮,意思是说,你也白话几句?


“好样的,不愧是一连的兵!你们的事迹将会走进咱们连队的荣誉室,只要我们连的建制在,一茬又一茬的后来人都会从你们身上汲取力量,一连的先辈们也会因你们今天的行为而自豪!”豆腐皮说到这又顿了顿,接着说,“还有,连队已经把你们的立功报告递上去了。”


听到豆腐皮最后几句话,我在心里长长吁了口气,终于尘埃落定了,我心里说,要知道如果报上去的是二等功的话,就意味着我们具备了提干的资格,如果具备了提干资格,就意味着我们很有可能被保送进入军校,如果我被保送进入军校,我就可以成长为一名国家干部,如果我成长为一名国家干部,那小泽圆妹妹……我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着,禁不住脸上笑开了花。


“你怎么了,吃了蜜蜂屎还是中风了?”陈林骂道。


“我看是得了癫痫吧?”欧文明咋呼道。


也许是我真的中了风,因为蚯蚓和豆腐皮再往下说的话我基本就没听,两位首长都走了,我也没出去送送,因为我早已经魂飞天外。天天告诫自己要淡定,想不到一个立功报告就把我给打懵了,还是自己太年轻啊!我决定从今天起做个淡泊名利的人,要不然自己显得忒没出息。


日子过得很快,到第五天的时候,我和陈林已经可以下床走路。我们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不了,再加上体质本来就好,休息几天自然也就没什么大碍了。三个护士开始带我们到户外活动,我们几天来第一次走出帐篷,到处郁郁葱葱,南方毕竟是南方,除了天气有些转凉之外,连秋天都仍显得那么茂盛和充满生机。在帐篷不远处有一块被河水冲积成的白色沙滩,每天下午开饭前,她们都会搀扶着我们到这个地方散步。


夕阳西下、远山如黛,我们三个都纷纷闭嘴,不再开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唯恐惊了这美妙的胜景。


“我们给你们唱首歌吧,是我们刚刚学的。”护士中的一个说道。


“你们体态这么婀娜多姿,要是边唱边跳那最好不过了。”陈林说道。


“好呀!”其中一个女孩竟然答应了。


她们唱的是湖北民歌,我们听了半天只听懂两个词: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但她们舞跳得真的很美,三个人还跳得特别整齐,好像事先经过排练,谁知道呢,也许她们真的排练过。


陈林指着最左边那个姑娘说:“这个身材最好,我看至少是c杯。”


欧文明吐了口吐沫:“你啥眼神啊,还c呢,我看最右边那个至少是d,你信吗?”


“你们这两个傻子,”我骂道,“知道什么是d吗?没有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看看《花花公子》上面那些奶牛,那才是正宗的d呢!懂不懂?这三个加起来也不到一个d,充其量是个c!”


我们三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忘了自己的身份是观众。直到我们的声音盖过了那三个边歌边舞的护士妹妹,她们才停下来,跑到我们身边说:


“什么c啊d啊的,你们身体还没彻底复原,这个时候是不能够从事脑力劳动的,学英语就更不准了!”


“学英语?”我们三个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三个妹妹愣愣地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哎,你们听说没有?”在回去的路上,欧文明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咱们的立功报告已经批下来了,而且是三个二等功呢!”


“要我说应该记一等功才对,那么大的一个管涌!是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是我们!”陈林骄傲地说着,边用手比划那么大的一个管涌。


“再给你个荣誉称号,要不要?”我刺激陈林道,“鄙视你这种视名利如生命的人!”


“我可不要什么荣誉称号,据有关部门统计,荣誉称号基本上都只授予那些已经挂掉的同志,我还想好好活呢!再说了,你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装相,你不想要吗?二等功意味着可以提干,提干就意味着你和小泽圆妹妹可以……嘿嘿!”陈林没把话说完,却发出一阵奸笑。


好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就像倒霉的日子总让你觉得无穷无尽一样。


我们终于等到出院这一天,或者准确地说是在我们千方百计、最终无计可施之后,怀着痛苦与无限的依恋,准备离开战地医院。


这十几天相处下来,我们三个和那三个护士妹妹之间建立了深切的革命友谊,大大拓展了“军民鱼水一家人”这句话的含义。尤其是陈林和欧文明,临分手前那叫一个激动,让人看着都恶心:先是依依不舍地手牵手,然后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最后流着鼻涕拥抱人家。


老奸巨猾的蚯蚓能让你在这里留下革命的种子?上面那些动作都是在全连几十号兄弟的注视之下完成的,众目睽睽啊,光拥抱那些动作,就让那些观看的老兵和班长们恨不得把我们三个生吞活剥了。


部队开拔是在一个漆黑漆黑的午夜,这是部队的行军习惯,目的是为了不扰民。当绵延几十公里的车灯同时打亮,跃入眼帘的是路两边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也陆续打亮手中的光源,手电、灯笼、自制的霓虹灯。最吸引我们三个的还是路边那群小姑娘,她们左手举着荧光棒,右手拿着小红旗,激动得直蹦,饱满的小胸脯也跟着如小兔子般做往复运动,看得我们三个心里直发痒。


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有无数人扑倒在路边,沿途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地上,在他们前面放着一个个香炉,他们是在向我们焚香祝福,外带无尽的感激。浩浩荡荡的车队从湖北洪湖出发,沿途跨越河南,再至河北,整条路线上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会鞭炮声不断,含着硫磺气味的白烟遮蔽了整个天空。


不断有人往车上扔东西,他们扔的当然不是拉拉牌方便面,而是刘师傅牌方便面,比拉拉牌贵好几毛钱。至于那些喜欢崇拜英雄的女孩们扔的东西更令人怦然心动——五颜六色的旗帜上写着她们的通信地址,我们三个挤在车厢后面,那是相当受刺激。


“你说咱现在算不算英雄?”欧文明问道。


“应该算是吧?”陈林回答。


“像书上写的那样的英雄?”欧文明又问。


“当然了,没有任何区别。”陈林回答。


“坦白地说,我是十分怕死的,怕死的人也能当成英雄吗?”欧文明又问。


陈林不再回答,我把话接过来说:“没听说过那句话吗?英雄的内心不是没有黑暗,而是不被黑暗所埋没;英雄也不是没有卑贱的情操,而是不被这种卑贱的情操所控制。”


“你这么有文化?”欧文明故意把眼珠瞪得像驴蛋那么大,看着我。


“咱是文化人,我都文化人一个多星期了,你不知道吗?”我笑着回答。


“经你这么一说,咱们就都是英雄了,真英雄!”欧文明道。


“我咋就没有英雄的感觉呢?”陈林看着我说,显然刚才我的话也肯定了他。


“你要什么感觉?”我问。


“英雄的感觉啊,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看什么都斜着眼的感觉。”陈林说。


“看什么都斜眼的那是斜视,不是英雄,英雄就是平凡人,”我用手指了指我们三人,接着说,“就像我们这样的才是真英雄,那种把别人不当人看,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英雄的人是假英雄。”


“别再说了,颠来倒去说上几次,全他妈成哲学家了,”陈林说道,“我们还是看看路边的风景吧,你们看那边。”


我们顺着陈林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父亲抱着自己的儿子,儿子手里高高举起一块牌子,上书九个大字:“长大了,我也当解放军。”


“怎么没人说要当武警呢?”欧文明说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老百姓心目中,凡是穿着军装的都是解放军,他们分不清谁是武警谁是陆军,他们说的解放军应该泛指所有穿军装的人。”我说道。


“我就说嘛,经过这次血与水的洗礼,马斌同志变得日益成熟起来了,现在说话都一套一套的,理性思维能力多强!而且还深沉起来了,跟个男人似的。”陈林在我旁边笑着说。


在第一个调整点休息时,一群陌生的白大褂走过来,挨个给我们检查身体。经过询问我们才知道,这是湖北人民专程跟过来的医生,为什么跟过来?我心想,有什么病不能在湖北瞧,非得跟过来?感情深得真到了依依不舍的地步?


“为什么不在湖北检查完再走?还要你们跟过来?这多麻烦啊!”我边检查边问医生。


“主要是防止血吸虫病!我们也不想跟过来给你们添麻烦,但这首长的意思,说时间太紧,你们回去之后还要执行国防光缆施工任务,而且血吸虫病的潜伏期非常长,长时间跟踪治疗也是必要的。”白大褂说道。


“那你岂不是要吃我们的饭、喝我们的水、用我们的东西,而且还要泡我们这里的女护士?”欧文明说。


那医生看着欧文明,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我猜他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肯定在骂:这种二百五怎么也混进部队了?


在抗洪以前总觉得部队训练太苦、管得太严,如果部队是一头牛,我们恨不得炖着吃了。如今当我们远远看见自己部队的营房时,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敢肯定,十几年不见亲爹娘也就是这个感觉。


“老子再也不用扛沙袋了!”我自言自语道。


“妈买皮哟,长江啊!你这孕育中华文明的摇篮,我恨你!”陈林朗声吟诵道。


“部队真好!”欧文明说,“如果部队是个男的,我现在就和他歃血为盟,结为刎颈之交的兄弟。”


“如果是个女的呢?”我问。


“我就知道你会问,如果部队是个女人,我现在就……我不告诉你!”


一辆辆142驶进部队后开始卸车安家,一切都有序地展开。欧文明腿伤已无大碍,不过走起路来稍微显得有点瘸,不到两个月的抗洪生涯,让欧文明从一个非洲猴子变成了亚洲瘸子,他也常常故作深沉地坐在凳子上长吁短叹。


我说:“你那条腿医生都说了,再养几天比好腿还会健康,你又不是一辈子好不了,再唉声叹气,小心老子一屁股坐死你!”如今部队正流行“一屁股坐死你”这句话,我今天先给欧文明用上。


欧文明继续抚摸着自己的腿说:“看到我这条腿,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我问道,“就你这副德性,我相信无论清蒸还是爆炒,都不会太好吃。”


“咱还是凉拌吧,”旁边的陈林把话拉了过去,“我看欧文明的皮跟鲶鱼皮差不多,都是黑不溜秋的,说不定还美容呢。”


“你就知道吃,没有半点战友情同志爱,麻烦讲点职业道德好不好?我的意思是说,趁着我的腿还没好利索,咱们就可以借口去卫生队了……”


“去了卫生队就可以见到小泽圆!”陈林立刻笑着把话接过来。坦白地说,陈林的笑里还带着几分淫贱和下流,一点也不像英雄,更不像武警战士,但他确确实实是个英雄,而且是个如假包换的武警战士。


也不知什么时候,小泽圆竟然成了我身体最痛的一根神经,陈林和欧文明只要提起她的名字,我心里就会颤动,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可人家是干部,而我只是个战士,而且还是个普通的新兵。部队有严格规定,干部和战士之间严禁谈恋爱,别说人家对咱没感觉,就是双方都有感觉也不行,红线是不能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