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然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0
|本章字节:12370字
大马领着二仁和狗儿依照乔言胡指定的时辰去了松子岭,并事先商定了一个把“贵人”哄回来的绝好方案。
走之前我大姥娘烙了十几个肉火烧让狗儿带上了。狗儿接过火烧闻了闻,很香,满嘴里就都是口水了。
松子岭离洞天村二十余里,在群山的包围之中它如同一匹疲惫的老马在那里静卧着。岭上多松,密如牛毛,松又是产子的松,每至秋季松子落得满地都是,松子岭也就因此而得名。
大马他们到达岭下的时候,东边的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他们在北坡的小路上坐下来先吃了几袋烟,等暮色褪尽之后,大马和二仁就按照方案所定,找个地方躲了。
狗儿则撒一泡尿,又在石头上磕了磕鞋里的土,抠了半天脚丫子,闻闻手,臭,又在草丛上掠些露水洗了手,便到岭半腰的一条小路上等着去了。离亥时还早,他等得有些心焦,想起我大姥娘给带上的火烧,便开了包,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还剩下七八个,心想平日里二仁这个鳖球货老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大马虽然刚回来也不太待见我,这几个火烧就这么干干净净给他俩吃了真是可惜了,得给他产弄点脏点,于是呸呸呸往火烧上吐了几口吐沫,再用手抹一抹,一时觉得心里好不畅快。忽又想起了那个给他笑的女子,想起了那女子唱的那首《十二大恨》。心中便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和惆怅。“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她了。”他忧郁地想。
大马和二仁在一丛松树的后面躲着,看不见狗儿,心也焦焦的。偏偏一群蚊子又往他们身上叮,两个人就不断地抓挠。
大马说:“狗儿小鳖羔子行不行呵?可别弄砸了呀!”
二仁说:“这个小私孩办事最不牢靠,老爷偏就相信他。”
大马说:“这事不是小事,他要弄砸了我就扒了他的皮!”
但终是不放心,就与二仁挪到了一个可以看到狗儿的地方。
狗儿一回头发现了他们,就把火烧送了过来。大马和二仁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狗儿就暗自大笑着又回到他守候的地方去了。
太阳渐渐从东方显出了艳丽的轮廓,红霞洒在披满露珠的松树上,像燃起了遍岭大火。鸟开始四处飞鸣了,蝉也开始欢叫了。
亥时到了。
岭下的小路上走来一位樵夫,身材高大,健步如公牛。
二仁一看,着实一惊,以为死去的大哥活过来了。
四年前,二仁的大哥到沂山上挖药时摔死了,那时,他家穷得揭不开锅,而当地的习俗偏又讲究特别多,修坟造墓打棺材自不必说,还需要停灵七天,搭棚唱戏,请和尚念经,没有三十五十的大洋拿不下来。二仁赶回家去奔丧,一路上愁眉不展,不知如何把这场丧事应付下来才好。毕竟是一奶同胞,嫂子是个傻子,父母又体弱多病,自己这当弟弟的不给他办得体面些,良心过不去不说,村里人也会说三道四的。谁料他一进村子,就听村人说家里把什么都弄好了,唱戏的念经的修坟造墓打棺材的,就连哭丧的白布也都扯来了。而且村里人还都知道是他安排人办的。皆夸他人未到事先做,真个是混得不错了,可以像有钱人家的掌柜人似的动动嘴凡事即可妥帖如意了。二仁大惑不解,不知是谁这么仁义,赶紧往家跑去,不想一进家门竟看到我姥爷在里里外外地忙活,他一下子明白了,当即泪流满面扑通一声就给我姥爷跪下磕起了头,我姥爷拉了半天才把他拉起来。原来我姥爷这些天在临朐的小关处理一桩买卖,偶然得知二仁的大哥出事后,就先一步赶过来,掏了钱替二仁把该办的事都办了。
“眼前这个人莫非是大哥转世来报答庄老爷的吗?不然,如何跟大哥长得如此相像呢?”二仁非常激动地这样想。
但是大马看到这个樵夫,却想起了他杀过的一个人,那个人是与师傅同村的一个无赖,师傅出外卖艺不在家,他就把师母强占了。那时候靠儿只有八岁,那个混蛋竟也起了歹心,师母苦苦地哀求才使靠儿免遭了残害,而条件是永远不把被“强占”的事告诉师傅,且要随时听从他的安排。大马随着师傅学艺到第八个年头上,师母仍然信守着承诺,即没有让师傅知道她所遭的不幸,也随时由那混蛋糟蹋。以致师傅还把那人当做朋友,每每以礼相待。但是有一天师母把事情告诉了大马,说等我死了以后你替我告诉你的师傅,让他杀了那个人。大马说还用师傅吗,我就能做!
便于一天深夜闯进那人的家中,一刀剁下他的头,然后扛出去扔到了河里。
恰好那一夜发大水,尸体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那家人家发现了血迹知道人是被杀了,男男女女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却怎么也不知道凶手就是曾去他们家喝过三次酒的大马。从那时起大马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什么人,他敢害你你就杀他,杀了也就杀了,人一死再也没本事把你怎么样了。
“那么这个樵夫若是乔言胡说的贵人,他能做好事吗?如果是个骗子,我就杀了他。”大马想。
狗儿此时也已看到樵夫,但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了起来。
樵夫走到狗儿跟前停下来,关切地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怎么了这是?”
狗儿哎哟着说:“大叔啊,我害了绞肠痧呀,你快救救我呀!”
樵夫放了砍柴工具蹲下去,扶起了狗儿,要把狗儿背到附近村里找个先生看看。
狗儿说:“不行啊。我这病非得吃我家里的药,要不谁也治不好,你行行好,把我送回家吧,我家有的是钱,只要你把我送回去,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当樵夫得知狗儿是洞天村庄唯义的儿子时,立刻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说:“好,我送你回家!”就背起狗儿往洞天村而去了。
大马和二仁看得一清二楚,知道事情成了。于是先一步回洞天村向我姥爷汇报去了。
天至正晌,狗儿让“贵人”背着回来了。二人全都汗流浃背,恰如落汤之鸡。
我姥爷听到狗的吠叫声急忙从屋里迎出来,一见面就双手抱拳一揖到底:“哎呀,是恩人到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狗儿就从“贵人”的背上溜下来,肚子也不疼了,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看着“贵人”说:“大叔,这是我家老爷。”
“贵人”一时愣了,一手解着褂扣儿一手抹着脸上的汗水说:“这是怎么回事呀?我打了一辈子雁,让雁啄到眼了?”
我姥爷说:“恩人快到屋里坐,咱们喝口茶凉快凉快,我再跟你慢慢解释前因后果。”
大马一边注意观察这位“贵人”,怎么看都觉得很像他杀过的那个人,暗想,不像他娘的好人,肯定不是他娘的好人。
而二仁的心里却有久违的亲情在涌动,因为他怎么看这位贵人都像他的大哥。
我姥爷把“贵人”让进屋,双手捧茶向“贵人”施敬。
然后问道:“恩人尊姓大名啊?”
“贵人”接过茶很优雅地喝了一口,说:“哪有什么尊姓大名呀,在下姓贾,小字贵仁。”
我姥爷的心里一怔,“假贵人”,是个假贵人吗?又一想,怎么会是假贵人呢,巧合罢了。于是问:“贾先生家住哪里啊?”
贾贵仁说:“在贵地看西北,一个叫磨峪的村子。”
我姥爷说:“哦,知道知道,你们那里出磨,真正的白沙磨,方圆数百里只有你们村产白沙磨呢。”
这时,乔言胡来了。
屋里的人都起了身,我姥爷给贾贵仁介绍了乔言胡,并向乔言胡介绍了大马。然后大家这才落座。
乔言胡说:“大马兄弟出去学艺有十年了吧?想当年你才八九岁,到我庙里去偷杏,被我那娘们抓住说了几句,你就生气了,晚上叫上几个孩子去用石头把一树的杏都打下来了,还大声喊着是你打的,你忘了没?”说完,满脸笑容看着大马。
大马哈哈大笑,说:“没忘,没忘,你和婶子来找我娘,还是老爷拿钱赔的呢。”
乔言胡一时脸臊,便嘿嘿笑着低头去喝茶。
贾贵仁说:“庄先生,您把我诓了来不知有何指教,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就请直说吧。”
乔言胡急忙把话抢过去了:“庄先生把你请了来,是有一事相求啊。近日他遭了匪人暗算,眼看几十年的家业就要化为乌有,只有你能帮他过此难关。”然后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
贾贵仁听后就笑了,说:“乔道士看来是个神人呢,竟能算出我能帮庄家解除危难。跟你们说吧,你们算是找对人了,这个忙我不光能帮,而且还能帮得好呢。因为贾图飞是我的堂哥,早几年媳妇和本村一流氓通奸,他一气之下杀了奸夫淫妇就当土匪了。本来也叫我去的,我没去。但他对我非常好,年年都给我送钱送物。你们这件事,我去一句话就中,他听我的。只是……”话没说完不说了,低下头去喝起了茶。
我姥爷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恩人你放心,只要把两个孩子弄回来,我庄某绝不亏待你。”
乔言胡就说:“要不这么着吧,庄先生您和大马先到院子里站一站,我跟这位兄弟拉一拉,有什么话我再传给您。”
我姥爷便与大马起身就出去了。
厨房里已经把菜做好,我大姥娘、大马娘、靠儿都在门口站着呢,问是不是上菜呀?我姥爷用手示意先不上,我大姥娘就回身把菜放进大食盒里盖上了。
大马对我姥爷说:“这个熊人我看不像好人,可别是个骗子呀。”
我姥爷摆摆手,意思小声儿点。然后悄悄说:“到了这一步,好人坏人都得由他了。人这一辈子,什么事不是在赌啊。”
乔言胡从堂屋里出来了,摆摆手把我姥爷叫到了一边,低声说:“我好说歹说他总算吐口了,意思是家里老婆孩子一大窝连半亩地都没有,想让您送十亩水地给他。”
我姥爷立刻爽快地说:“那太简单了,就送给他十亩水地好了,只要他能顺顺利利地把两个孩子弄回来。”
酒席摆上,贾贵仁几杯酒下肚胸脯拍得啪啪响,说事情全包在他身上了,保准万无一失。搞得我姥爷非常感动,与贾贵仁连喝了八杯。
但是酒席吃罢,乔言胡却又告诉我姥爷,贾贵仁想去看看地,选定了就把转让地契写下,然后他才能找他堂哥要人。
我姥爷心中大为不悦,暗说,此人真是得寸进尺,但不应他又恐事情难办,无奈之下只得说:“行行行,就按他的要求办吧。”
一行人就到野外去了。
但是走了很多地方,贾贵仁并没有看上哪块地。他显出失望的样子,说庄先生,你哪里还有地啊?
我姥爷说:“马家崖上面还有我四十几亩地。”
贾贵仁说:“那咱去那里看看吧,兴许那里的地不错。”
我姥爷就笑着说:“行啊,只要你能看上就行。”
大马气得一跺脚,待贾贵仁和乔言胡不在身边时就对我姥爷说:“穷得没他娘一寸土,还挑肥拣瘦,干脆不要给他了,他不是贾图飞的堂弟嘛,把他扣下来去跟贾图飞换人就完了!”
我姥爷摆摆手:“不妥,不妥,万一他不是贾图飞的堂弟呢?岂不把事情弄糟了!”
大马想想也是,就不吭声了。
走出双龙岭与时密山构成的谷口,便是我姥爷的那一片好地,这些地在清末曾是一位刘姓翰林的。光绪维新变法时,此人遭到牵连,慈禧太后派人将其满门抄斩了,于是地就归了我姥爷。
贾贵仁说:“这些地还不错。我就要中间那一片吧。那片地南边靠河,北边靠山,种什么都行。浇也方便。”
乔言胡说:“你可看准了,看准了咱就回去立文书!”
贾贵仁说:“就是那一片了。回家立文书吧。”
几个人回到家里,就在院子里的枣树底下把土地转让文书写好了。我姥爷大为不舍,但是为了两个孩子,他只得忍痛割爱了。而贾贵仁却乐得合不拢嘴了。
我姥爷说:“贾先生,地契已经写好,你就大可放心了。不过咱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地契放在言胡那里,你什么时候把两个孩子要回来了,什么时候言胡把地契给你,你看行不行?”
贾贵仁当即表示我姥爷的提法很好,并让我姥爷到七月十五这一天,再到松子岭去领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算是有了九成的把握,我姥爷他们一时极为高兴,对乔言胡也就另眼相看了。当下送走了贾贵仁,我姥爷就吩咐二仁给乔言胡准备些谢呈的东西,米呀面呀鸡呀蛋呀油呀,乱七八糟的整整弄了一挑子,另外还给了他三十块现大洋。乔言胡百般推辞着不要,但最终还是收下了。
七月十五这一天,大马等人带着两乘轿子去了松子岭。
一行人到了那一日见到贾贵仁的小路上,从太阳出山等到太阳偏西,也没见贾贵仁送人来。
大马大骂:“***的玩意这是耍弄人呢!让我找到他非剁了个熊!”
二仁和狗儿也大骂不止。
来庆却在一旁闷声不响。来的路上他一直为闲姐儿求天不灵而懊丧,现在“贵人”到底没把福儿和改改送了来,他又暗暗高兴了。
大马说:“来庆!你闷着头想什么呢?到现在人也没送来,你快拿个主意,看看怎么能跟贾贵仁接上头啊!”
来庆抬起了头,说:“操,我能有什么好主意呀!你们合计呗。”
大马就骂:“你真不是个物,自己的亲兄弟都不上紧。”
来庆却不还嘴,只翻愣一下白眼珠子,低头吃烟去了。
狗儿说:“有了,咱们分头找吧,只要贾贵仁没骗咱们,怎么也跑不出这座岭去。”
大马采纳了狗儿的意见,让大家分头去找。结果在树林深处找到了被五花大绑的我舅和我小姨。
兄妹俩一见大马他们,就放声大哭起来了。
傍晚时分,抬着我舅和我小姨的两乘轿子总算在大门外停下了。
几个人抬猪一样把我舅和我小姨抬到了后院,后院里立刻响起了低低的哭声。
我姥爷沉着脸坐在前院的堂屋里,等待着我大姥娘向他报告我小姨的情况。他最担心的是她遭土匪欺辱而失了女儿的贞洁,那样他就无脸在这世上活人了。
好长时间后,我大姥娘来了,她看看大马坐在那里,就把我姥爷叫到了门口,低声说:“他叔,咱改改……让那些王八羔子给糟蹋了呀,下身都肿了,还流血呢,得赶紧找个先生给治治呀。”
我姥爷立刻觉得头晕目眩,一股黑血巨浪般翻上来,差一点就倒下去。我大姥娘赶紧扶他,他摆手示意不让扶,然后硬撑着走进堂屋,对大马说:“你快去乔言胡家把地契给我要回来,绝不能让那个混蛋得去了,操他娘啊,他把咱坑了!”说完,泪如雨下。
但是当大马赶到玄武庙的时候,乔言胡已经把地契让贾贵仁拿走了。
而且是上午拿走的。
大马说:“谁让你给他的?”
乔言胡说:“咱不是说好人一接回来就把地契给人家吗?”
大马说:“谁跟你说人接回来了?”
乔言胡说:“还用有人跟我说吗?这点小事我要不能提前知道还能算是仙人?”
大马一时无话,就狠狠地瞪了乔言胡一眼,抬腿走了。
乔言胡却在后面喊:“大马,你回去告诉庄先生,咱可得讲信义呀!要不怎么在这世上做人呀!”
大马回头骂了一句:“滚你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