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道之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13028字
平心而论,耿江南没有为难方教授,在审查过程中,对他也很关照,倒茶续水,极为热情,压根没有采取逼供信的手段。但是,教授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茶是热的,还是凉的,但他知道,他全身上下全是凉飕飕的。方教授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原来以为,他是出于对老同学的爱护,来救我的。”
耿江南微笑着问道:“您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吗?”
教授历来以为自己的分析能力和判断能力是一流的,是符合教授水平的,但是,今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分析能力和判断能力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了,也许,在复杂的战争年代里,他是一个弱智,是一个低能儿。是不是真有可能,敌人在利用他的单纯与简单呢?教授回答说:“对不起,我现在脑子是昏的,毫无头绪,一片空白。”
耿江南走到教授身旁,亲切友好地说道:“教授,敌人往往是十分狡猾的,他们总是利用我们的善良和单纯。您可能也听说过,我在长海地下党担任交通员时,也曾被敌人利用过,铸成大错,使革命受到很大损失啊!”
教授开始醒悟了:“也许,也许大岛十分狡猾,他可能是在利用我。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再和我联系啊?”
耿江南十分认真地说道:“敌人是十分狡猾的,也是非常阴险的,他们的战略特工有时要过好多年以后才正式启用。我们要从斗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去理解,去分析,看看大岛的葫芦里面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日军杉机关的战略阴谋究竟是什么!”
教授恍然大悟,对啊,凭什么一个日本军官会对自己格外器重?为什么他不抓自己?这里面肯定有某种战略阴谋!但是,到底蕴藏着什么罪恶阴谋呢?他更加晕了,他没法不晕,在大是大非面前,作为一个参加革命好几年的同志,他应该配合组织调查,说清自己的问题,搞清大岛的真实面目,他不能再继续糊涂下去了。方教授对耿江南十分诚恳地说:“耿科长,你使我开始觉悟了,我开始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一些敌人精心策划的某种罪恶行径了!但是,我需要一些时间去考虑,去思索。请组织上相信我,我一定会配合组织上调查清楚的!”
耿江南非常通情达理:“方塞德同志,请允许我称呼您的名字,组织上的政策是十分明确的,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我们也绝不会放走一个坏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您先下去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明天上午我们再继续谈,您看怎么样?”
方教授突然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真想早点放下包袱,轻装上阵,重新为革命作出贡献。教授的手瓦凉瓦凉的,他拉着耿科长的手说:“请组织上相信我,我会把所有问题全部交代清楚的!”
耿科长很大度地说:“塞德同志,请不要用交代这个词,注意,您是配合组织上调查清楚所有的历史情况。组织上是信任你的,相信您会在此次‘挽救失足者’的运动中,重新回到革命的大家庭里,为革命焕发第二次青春!塞德同志,我送您两句古诗:沉舟侧畔千帆过……”
教授接着说道:“病树前头万木春!”
“对,病树前头万木春!”
耿江南再次重复这句古诗,真是铿锵有力,掷地作金石声。方教授在古人的博大意境里,看到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未来,啊,千帆急驶,乘长风,破万里浪,击流前进;就在前面,万木逢春,迸出劲枝,开出鲜花万千朵,那是何等雄伟的前景啊!教授激动不已,终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大哭起来。耿科长看着他,热情洋溢地微笑着,笑得格外亲切友好。
当天晚上,耿江南向李新才部长汇报了初步调查的结果,事情前后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了李部长的想象。李部长很有感触地说:“看来,这次运动还真是不能不搞,我们内部还真有一些糊涂蛋,他们一直怀疑此次运动的必要性。看来,重要的问题还是教育我们的同志。你看,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吓一跳!你立刻把今天的情况,连夜写出一份运动‘情况简报’,打印五份,呈报根据地党委主要领导,便于他们了解情况。”
耿江南目光炯炯:“是,李部长!”
李新才接着指示道:“明天上午,你把教授叫到我办公室,我们一起审问!”
耿江南说:“不过,我还是不相信教授是日本人派到根据地来的,他是一个爱国人士!此外,这里面牵涉到陈克部长,是否要谨慎从事?”
李新才斩钉截铁地说:“不管是谁,不管他资格有多老,陈克也好,我李新才也好,在这次运动中都要接受组织审查,都有一个重新站队的问题!”
耿科长马上说:“是,首长!”
翌日上午,方教授被带到李新才办公室里。说是办公室,其实也就是一间破旧的瓦房。李新才看了看教授,没有打招呼,只是说了一声:“坐吧。”
耿江南依然十分客气:“教授,我给您倒杯茶吧。”
教授一见气氛不对,忙说:“别倒了,我自己来。”
李新才冷冷地说道:“喝什么茶?哪来这么多讲究!就喝水吧。”
教授说道:“是,是,喝水就行。”
耿江南说:“方教授,我们还是继续昨天的话题,请您接着回忆。”
教授回忆道:“后来,大岛对我说:‘看来,那些人还会来找你麻烦的,我看,你还是离开长海,远走高飞吧!’我就说:‘沿途全是封锁线,根本没法通过!’”
李新才审问道:“大岛怎么说?”
方塞德回答说:“大岛说:‘那好办。’他叫护兵立刻从兵站取来一张通行证,在上面用日文写道:“皇军长海兵站翻译官方塞德前往各地采购军用物资,希沿途军警予以放行!皇军长海兵站站长大岛”。最后,他在上面盖上兵站大印,把通行证交给我,然后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长海是个是非之地,我看,你还是赶快离开此地!’”
耿江南询问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我正犹豫着,我太太说:‘还是问问陈克吧!’我想,也只好要他帮着拿主意了,便立刻打电话要陈克赶过来。”
李新才一听,立刻问道:“陈克来了吗?”
“很快,陈克就赶到我家,他问我:‘究竟出什么事了?’我把来龙去脉讲了一下,最后问他道:‘我们该逃到哪里去?’”
李新才提醒教授道:“有关当时的情况,涉及到陈部长,你要如实回答。”教授说:“那当然,我会实事求是回答的。陈克说:‘既然有大岛开出的通行证,那就方便很多了。你们马上带上现金和首饰,坐老金的车走,立即过江,去江北躲一躲,我在那里有几个好朋友,你们可以住在他们家中。等局势明朗以后,再定去向。’后来,我们夫妇赶忙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就准备上路了。陈克和大岛也从口袋里拿出全部现钞交给我们。”
耿江南询问道:“大岛给您多少钱?”
教授说:“大概有一千元日军军票。我们一家人和陈克向大岛道别以后,就坐上老金的车往江边赶。到达码头时,由于有大岛颁发的日军军用通行证,我们一路通畅无阻,陈克雇了一条帆船,就把我们夫妇和小冬冬给送走了,临分手时,陈克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是交给江北地下党同志的。”
耿江南继续问道:“后来呢?你接着说。”
教授说:“后来我就拿着陈部长开的介绍信,来到江北,住在地下党同志的家中,不久,新四军来到江北,开拓革命根据地,我就拿着陈克写的介绍信,找到曾晓司令员,参加了革命,被安排在《江北》周刊担任总编辑工作。”
李新才审问道:“大岛后来还给你什么秘密指令?”
教授困惑不已,看着李新才,但是,李部长脸色平静。教授继续说道:“从那次分手以后,大岛再也没有和我联系,实际上,他也无法和我取得联系。”
耿江南追问道:“为什么他没和您联系?”
教授很奇怪:“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去向,怎么联系?”
李新才哼了一声:“你对日军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方塞德急了,忙辩解道:“我和大岛只是单纯的同学关系,他帮我,只不过是出于同学友情而已,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别的关系!”
耿江南提醒教授道:“可是,大岛给您开的通行证可没说是同学关系。”
李新才一脸阴沉:“方塞德,你必须老老实实向组织交代!”
教授忙说:“我是在向组织老实交代!”
李新才大喝一声:“你根本就不老实!大岛给你开的通行证明明用日文写道:‘皇军长海兵站翻译官方塞德前往各地采购军用物资,希沿途军警予以放行!皇军长海兵站站长大岛’。注意,他已经委任你为日寇长海兵站翻译官,他要你到江北来为日军长海兵站采购军用物资!”
教授哭丧着脸说:“李部长,不是这么回事,我根本就不是什么鬼子的翻译官,也没到江北来采购任何军用物资!”
耿江南平静地说:“教授,这是这两天的审讯记录,你自己看看,上面的话全是你自己交代的!”
李新才强调说:“我们是重事实,重证据,事实俱在,你还抵赖!”
教授头昏脑涨,思维混乱,李部长所说的话,所摆出的证据,确实是他自己所交代的,可是,他总在想,是哪里出错了呢?此事前前后后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耿江南还是十分客气:“教授,你对党的政策是了解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抗拒到底,死路一条!”
李新才觉得,此次运动还真是不能不搞,不搞不知道,一搞吓一跳!原来他以为方教授是个书呆子,只知道教授的文章写得好,对国际形势也十分了解,平时表现好像也不错,但是,他居然是日寇长海兵站的翻译官,被日军兵站站长派到根据地来采购军用物资!可怕啊,教授是否还有其他特殊任务呢?或许,他不是日军间谍,但是,谁能保证呢?日军间谍的脸上会写上“我是间谍”吗?当然不会!敌人狡猾得很,阴险得很,现有的证据已经表明,教授很可能就是敌人派到我们革命队伍来的,负有日军某种重要使命的秘密人员!
李部长冷静地说:“方塞德,你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严重问题!对自己的历史问题,要如实向组织上交代,不要回避,不要轻描淡写,更不准抵赖!”
教授真想仰天长叹,他心里想:我冤啊,我是抗日的,我是革命的,我怎么会成为汉奸呢?我怎么会为日军服务呢?这是哪跟哪啊?
耿江南劝他道:“教授,我们认为,你对自己的历史问题还认识不清!要知道,斗争是复杂的,敌人是狡猾的,你要迅速提高自己的觉悟,要面对自己的历史问题,在这次‘挽救失足者’运动中,争当先进!”
李新才说:“对!只要你能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交代自己的日军翻译官的特殊任务,我们就会让你当典型,骑大马,披红花,在根据地里大游行!你看看,那多好啊!”
是啊,骑大马,披红花,在根据地地区到处游行,光彩照人,何其辉煌!可是,他方塞德从来就没有参加日军,也没有接受任何日军的秘密任务。教授急了,急得满头虚汗,心脏在猛烈扩张,血液在身体里面狂迸不已,他只觉得自己眼前发黑,顿时就昏倒在地下。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尽管方教授被整得稀里糊涂,并在“抢救失足者”的运动高潮中,被打成日军特务,但是,有一点他并不含糊,他咬紧牙关,绝不承认自己是日本间谍。教授在批斗会上反复强调说:“我是由陈克部长介绍来江北根据地参加革命的,我对革命是忠心耿耿的,我自己是清白无辜的!”
但是,李新才部长对于教授的态度却非常生气。在运动定案会议上,李部长表示:“我看,那个教授的态度很恶劣嘛!他就是对这场伟大的运动采取抵触的态度!他始终说,自己对革命忠心耿耿!笑话,他是什么意思?我们这些老同志对革命就不是忠心耿耿了?他方塞德的案子本来就是一个铁案嘛,铁证如山,事实俱在,谁能翻案?”
在错误路线引导下,李部长硬是坚持要把方塞德定为日军翻译官,既然教授是日军翻译官,那肯定担负着日军的特殊任务。在根据地的“挽救失足者”运动领导小组召开会议,对此进行研究时,与会人士争论激烈。
耿江南严肃地说:“李部长,我建议对方塞德教授的定案要十分慎重。如果他被定为失足者的话,那么,按照逻辑推理,介绍教授……”
李部长十分生气:“什么教授长,教授短的,他就是方塞德嘛!要注意你的立场!”
耿江南忙说:“是,李部长,方塞德如果是失足者,那么,介绍他到江北根据地来参加革命的陈克部长,也就理所当然地要被他扯在一起了!但是,我个人目前还是认为,陈部长是老革命了,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我主张对方塞德的审查处理要慎重,要十分慎重!”
与会同志对耿江南的意见非常重视,有的当场表示支持。李新才部长则大义凛然地说:“对于这场运动,我们一定要排除干扰,进行到底!不管是谁,不管他的资格有多老,只要有问题,就要大义灭亲,有一个失足者,就揪出一个,有十个,就揪出十个,有一百个……”
耿江南坚定不移地说:“就揪出一百个!”
1944年年初,根据地社会部李新才副部长以江北根据地“挽救失足者”运动领导小组的名义,密电长海陈克组,要求陈克立即返回江北根据地开会。李新才按照有关部门的规定,下令江北根据地保卫部门,只要陈克一回来,就要采取紧急措施,尽快将他软禁起来。
陈克在长海正忙于秘密战线的工作,突然接到地下电台所收到的根据地密台发来的紧急电报。他获悉:根据地已发来紧急通知,要他尽快赶回江北根据地司令部“开会”,陈克只好把手头的重要工作转交给何嘉处理。何嘉对此莫名其妙,问他道:“陈兄,什么事如此紧急?”
陈克也是一头雾水:“谁知道,根据地司令部来电,要我日夜兼程,两天之内赶到江北。”
何嘉忧心忡忡地说:“你要小心啊!我最近已经听说江北根据地正在搞什么‘挽救失足者’运动,据说运动波及到很多同志,好像教授也挨整了,被说成是什么日本特务,人心惶惶啊!”
陈克满不在乎:“真是荒唐!但是,你别听那些小道消息。天塌下来,还有曾晓同志嘛!”
“你还不知道?曾晓同志已经去延安开会了,早就不在江北根据地!”
陈克一笑:“你真是杞人忧天,再整,还能整到我头上?”
陈克没有想到,这次运动还真的整到他的脑壳上来了!而且,居然还是他的老战友李新才同志亲自出马,亲自下手的!我岳父后来回忆道,人在运动高潮时,思维能力会出现一定的偏差,这种偏差可能是由于主观原因所造成的,也有可能是由于客观条件所导致的,反正十分复杂,一时说不清楚。
岳父晚年谈起一生经历时,颇为感慨地说:“在历次运动中,我整过别人,也被别人整过,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没有出于私心,而是出于对革命的忠诚。陈克从来没有怀恨过我,为什么?就是知道我是坦诚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个人私怨。那时,我们都年轻,年轻时的我们有一腔热情,但是,对革命道路的复杂性认识不足,交了很多学费。但是,我们最终还是意识到,不能再搞运动了,不能再挫伤自己同志的积极性了。”
小力不以为然地说道:“什么复杂性?这么简单的事情还看不明白?可笑!”
岳父为之不快,我马上出来打圆场:“小力,谁也不是先知先觉的圣贤,上帝是允许年轻人犯错误的。”
小力不再争论了,岳父也没有说话了,只是陷入沉思之中。
当时,陈克正被押在大操场主席台上,双手反绑,如同“坐飞机”,他在心中能够安慰自己的是,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总是会出现两次,第一次是以悲剧出现,另一次往往会是以闹剧展示!
陈克返回江北以后,立即来到根据地司令部。小于连长见到他时,悄悄说道:“陈部长,现在的运动搞得有些过火,说不定会搞到你的头上,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陈克笑着说道:“我倒是要看看,这把火能烧得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