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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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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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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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74字

刘清涧忽然觉得屋子里闪亮了一下,几乎与此同时,从厨房里,活动室里传出了一片欣喜的欢呼声,他抬头看看顶棚,呵!灯亮了!


灯亮了!有电了!刘消涧和战士们欢呼着涌出了房子,围着“铁旗”狂欢乱舞。


风力发电机的三个巨大风叶悠悠地转着,发出“铮铮”的金属的歌唱,象个巨大的陀螺。蓝禾儿把前额贴在冰冷的铁杆子上,他感到有些激动,有些晕眩,同时,一种重载终于卸除的轻松感渗透了他的心,渗透了他的全身,他忽然感到了疲乏。不过,他可以安心地走了,在铁舰山观察哨再没有让他揪心的东西了。


是的,不再揪心,不用揪心,新来的哨长比自己强,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在战士们的欢闹声中,他一步一步踩着脚镫,从铁杆上爬下来。


“老蓝,真得感谢你!”刘清涧递给他一支烟,笑着说,“今晚能在电灯底下看演出了。”


蓝禾儿笑了笑,把烟点着,抬头望了望旋转着的风叶,喃喃地说!“有用了,它有用了!呵!你这个大陀螺!”


黑妞儿摇着尾巴,在主人们的腿下钻来钻去。忽然,她站住了,竖起了耳朵,她隐隐地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呜呜”声,风吹过来,夹杂着那种呛人的气味。她有点奇怪,因为还不到那个庞然大物到来的时候,也许是自己数错了黑夜和白天。她迟疑了几秒钟,很快地判断着。终于,她果断地仰起头,朝着天“汪汪”吠叫了两声,撒开腿射向公路。


汽车真的来了!


哦!你好!你们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惦记着小小的铁舰山!


铁舰山的官兵们挥动着手臂,他们已经忘记了使用语言,此刻他们有的,只是笑和噙在眼眶里的泪。


“清涧”汽车还没停稳,雪雁就大声喊着从车上跳下来,朝刘清涧跑过来。


“你来了?”刘清涧迎上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怎么?不欢迎?”她歪着头说,深情地看着她的边防军,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她真要把他搂得紧紧的。


诗人黎凡首先注意到的是同车而来的刘才才和莎仁格日勒,他们是他心目中纯洁爱情的偶象。他早就知道他们要来,连里来电话说过,要派人把他们换下来看演出。此刻,莎仁格日勒抓住刘才才的那只空袖筒,正甜蜜地笑呢。一个太阳,一个月亮……黎凡想起了他的那首总也脱不了稿的诗。


战士们涌到车门前,争抢着为慰问团的同志们提背包,搬行李。当然,独唱演员雪雁和那四位跳舞的女同胞很自然地成了重点照顾对象。战士们和她们争夺着每一件物品,大到背包,小到牙具袋,当他们红着脸从姑娘们手中夺下最后一件东西以后,就象打了胜仗一样露出轻松的笑容。一切都干完了。他们便一个一个猫儿似的从女演员住的宿舍里溜了出来。


“我说你们就不会活泛些!”蓝禾儿佯怒道,“盼着人家来,人家来了,他们反倒冷冰冰的,连句话都没有!”


“嘿嘿!说什么呀?”韩五一摸着脑袋说。


“排长,你发现什么了没有?”罗长贵努力回想着,问。


“发现什么?”


“刘副连长的那位你是不是觉着有点面熟?”


蓝禾儿拧着眉头想了想,嗯了一句,说:“就是,面熟。”顺便问了站在身旁的郝黑子一句,“你说呢?”


郝黑子眨巴着眼睛,没有说话。


“雪雁!把这个那过去!”有谁在屋里大声喊了一声。


雪雁!?好熟悉的名字!蓝禾儿和战士们一下子愣住了,又立即醒悟过来,这不是被压在玻璃板下边的那张照片上的名字吗?


不错,是她。


郝黑子的脸刷地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他赶忙离开了大伙儿,走进了烧火间。望着他的背影,蓝禾儿的眼睛里闪现出懊悔的神情。


整整一个下午,郝黑子没有再在慰问团住的两间屋子里露过面。


晚饭前,慰问团的同志们自由活动的时候,雪雁有意来到了烧火间下车不久,她就让刘清涧把他指给了自己。


她站在外边,看郝黑子往炉膛里填煤。他干得很专心,没注意到她。填好一炉煤,便双手托腮,望着炉火出神。那条大黑狗静静地卧在他的脚边。


“……你是郝黑子同志?”她开口问。


“是!同志!”郝黑子闻声站起,恭恭敬敬打个立正,但与她目光相遇后,立即垂下了头,红了脸。


“我知道,你有个很懂事的妹妹。”


“嗯,她死了。”他用很小的声音说,依然低着头。


“你一直想着她?”


“嗯。”郝黑子说,炉火映照着他的明亮的眼睛。


“……”雪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她弄不清是由于忽然涌到喉咙的那股酸涩的东西使她无法开口,还是无话可说,她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产生了那样强烈的想看看他,想和他聊一聊的愿望。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曾在小摊儿上买过你的一张照片吗?


她和他都在沉默。


“唧唧啾啾,唧唧啾啾……”忽然,一阵悦耳的鸟鸣声在耳边响了起来。雪雁循着声音望去,她发现院子的矮墙上,立着一只长脚红嘴巴的小鸟。


“哦!真好看!”她惊喜地说。


郝黑子抬起头,朝那只鸟看了一眼,说:“它叫玛祖鸟。”


“玛祖鸟?真好看!有点象鹭鸶。”


“鹭鸶离不开水哩。”郝黑子说。


“它不喝水吗?”


“它靠骆驼驼刺和梭梭柴的叶子咂一点水,要得不多。”


“冬天呢?叶子落光了呢?”


“冬天有雪哩。”


“真想不到,戈壁滩上有这么好看的小鸟。”雪雁感慨地说。


“你喜欢它?”


“喜欢。”她说,眼睛里露出神往的目光,“玛祖鸟,戈壁滩上的耐旱鸟。”


郝黑子不再说话,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低着头,往灶膛里一锨一锨添着煤。


晚上,联欢晚会在宿舍里进行。两盏四十瓦的日光灯把整个屋子照得如同白昼。由于场地有限,只好把桌椅板凳请了个一干二净,床铺当观众席,地下当舞台。演出开始之前,是一场谁坐前排的推让。刘清涧副连长替罗长贵站哨,没有来。结果蓝禾儿排长和刘才才两口子被战士们推到了最前头。


“黑子,你也来!”蓝禾儿拍拍自己身边空出来的一块地方,招呼坐在最后边的郝黑子。


“不,不。”郝黑子使劲摇头,不肯挪窝儿。他本来不想来的,要替罗长贵站哨,被刘副连长熊了一顿才来的。


慰问团团长致了简短的慰问词后,演出就开始了。十二个演员演了两个小时,相声使战士们笑破了肚子,器乐小合奏使哨所之夜荡漾起多瑙河的碧波,四只小天鹅轻捷的舞步使大兵们如痴如呆,尤其使大兵们终生难忘的是青年女歌手雪雁演唱的《十五的月亮》。按照过后战士们的说法,这台节目拿到北京拿到上海,照震不误!


既然是联欢,铁舰山观察哨的官兵们也拿出了自己的拿手节目:小合唱《打靶归来》尽管事先练了好几天,韩五一依然跑调跑到了印度尼西亚,真扫兴;冷秋的学驴叫,效果不亚于慰问团的相声;黎凡朗颂了他的诗作《戈壁落月》,博得一片赞誉,他用得意的目光瞥了蓝禾儿一眼,蓝禾儿只是轻轻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呵!蒙古族大嫂莎仁格日勒也要演出节目了!她无比深情地唱了她的那首久已不唱了的《小小的马儿》。


我的小小的马儿,我的可爱的马儿,笑一笑吧,招一招手吧……


质朴的歌词,颤动的旋律,深深地打动了雪雁的心。她听着莎仁格日勒的歌,悄悄地看着那个空着一只袖筒的复员老战士,想着那个暴风雪中的故事,感到心灵在震颤。她在边防,在乌兰哈达大戈壁上,得到了真正的妹的旋律,真正的爱的旋律,这旋律,她将终生难忘。


本来,她还想跟莎仁格日勒学学蒙古族民歌的唱法,可是联欢会一结束,刘才才就催着司机把他们送了回去,说是不放心那些骆驼。


夜里,雪雁失眠了。她悄悄打开手电,在日记本上写道:


新年除夕,我们来到了铁舰山观察哨,这是死寂的戈壁滩上的一簇圣火,这是严峻的边防线上的一只眼睛。在这里,我认识了凝重如山的蓝禾儿,认识了纯净如水的郝黑子,认识了情深似海的莎仁格日勒和他的丈夫被大风雪夺走一只胳膊的退伍军人刘才才,认识了黎凡、冷春兄弟和罗长贵,他们质朴无华,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相信,无论谁来到这里,都会喜欢上他们的。当然。我和他也在这里相遇。他们使我读到了“军人”这两个字后面的无限文字。


呵!在这儿,我还认识了玛祖鸟那个长着长腿红嘴巴的小东西。郝黑子说,它靠骆驼刺和梭梭柴叶子里的一点水就能活下去,他说,它要得不多……


夜,万籁俱寂。雪雁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夜里,落雪了。这只有哨塔里站岗的冷秋知道。


黎明时候,起风了。这只有伏在潜望镜前的罗长贵知道。


慰问团的同志们起床的时候,暴风雪正扯开嗓子,打着唿哨,横行无忌地在乌兰哈达大戈壁上逞威。他们被这骤然而至的风雪惊呆了,男的女的挤在玻璃窗前,挤在门口,望着混沌一片的风雪世界,不禁有些恐惧起来。


新年第一天的伟大赠予!雪雁心里说。


吃早饭的时候,雪雁和慰问团的其他同志都感到比昨天冷清了许多,不只是天气。他们悄悄地数了数,穿国防绿的少了一半。


雪雁心里结起了疙瘩,她一直没看见他。昨天说好的,今天一大早他就过来,带大家去参观,他说离哨所不远有一条干沟,在那儿能拣到许多好石头,可是到现在却不露面,这家伙真可恨。


“蓝排长,人呢?”她终于忍不住问。


“哦,”蓝禾儿沉吟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刘副连长带着三个战士执行任务去了。”


“冒着这样大的风雪,执行什么任务?”慰问团长问过之后,觉得不妥,又补充说,“当然,如果不是军事秘密的话。”


蓝禾儿稍微想了一下,说:“他们正在潜伏。”


“潜伏?”


“就是在接近国境线的地方,利用地形,隐蔽地对对方实施观察,这是我们边防部队经常执行的边境勤务。”蓝禾儿平平淡淡地说。


“他们一大早走的?”雪雁望着漫天风雪问。


“不,是午夜二时。”


迷乱的风雪象一群沉醉的酒鬼在空中横冲直撞,疯狂地摇撼着界碑,蔑视它的庄严的存在。地面上的积雪被风舞弄着,象一条条白色的巨蟒,肆无忌惮地在国境线上窜来窜去。


国境线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和安谧。


在距w号界碑西南方向六十多米的一道干沟里,隆起了两个小小的雪堆那是相隔三十米的两个潜伏点。刘清涧和他的士兵们已经潜伏了五个小时。午夜二时他们由车送到距潜伏地点的三公里处,借着夜幕,他们进入了预定地点,夜光表上的指针正指向三时。那时还没有落雪,在云的缝隙里,偶而漏下一点两点星光,后来,飘雪了,再后来,夹进了风。此刻,除了脸部,他们全身都被白雪埋着,他们越来越感到了积雪的沉重。在积雪的冰冷的衾被里,绵厚 蠢笨的执勤大衣对付凌厉的严寒显得单薄无力。当冰雪啮咬他们肌肤的最初,他们感到了切肤的疼痛,后来就慢慢麻木了。


一号潜伏点。


韩五一朝迎风的一面侧了侧头,把嘴凑到在自己身边形成的雪墙上,噙口积雪,稀溜稀溜地咂一阵嘴。这时一股顺着地面滚过的西北风将雪墙摧下,埋住了他的头,他咬着牙骂了句“妈的”,摇摇头,抖掉沾在眼睛鼻子上的雪,又照原先的样子趴好了。


紧偎着他的冷春看到了这些,打了个冷颤,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风雪不断地扫过来,他抬头看了看风雪弥漫的天,又看了看卧在迎风口上的韩五一,终于鼓足勇气,用肘轻轻地撞了撞他:“班长!”他小声叫着。


“嗯。”韩五一用鼻子答应一声,依然注视着除了风雪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前方。


“来,换换吧!”


“换什么?”韩五一问,没有看他。


“换个位置,咱们掉个个儿。”


“扯什么淡!”


“你一直待在上风头,要冻坏……”


“这是潜伏,没有那么多婆婆妈妈。”韩五一望着茫茫风雪说。


冷春不再说话,静静地趴了一会儿,他又更紧地朝班长身边偎了偎。


“妈的!真想抽烟!”过了好久,韩五一自言自语地说,“真乏!”说着,他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这话冷春听到了,他想了想,吃力地用肘搓起上半截身子,再蜷起胳膊,把手从执勤大衣的前襟伸进去,在上衣兜里摸了一会儿,摸着了一个压扁了的纸烟盒,从里边掏出一支烟,然后侧过头看了看韩五一。


“班长!”


“什么事?”


“给你……这个。”冷春把烟举到他们两个脑袋的中间。


韩五一冷漠地扭过了脸,他看到了那支烟,微微皱了皱眉:“潜伏纪律还用得着提醒吗?一个四年军龄的老兵。”


“不,不是的。”冷春说,“我是让你闻一闻,犯瘾的时候,闻一闻也管用哪。”


“……”


“给,班长!”冷春将烟卷伸到韩五一的鼻子下边。“‘海洋’的,不信,你闻!”


韩五一没有把鼻子立即凑上去,他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冷春,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


二号潜伏点。


郝黑子把胳膊蜷在胸前,用两个拳头支着下巴,望着飞雪发愣。他这样趴了好久,从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在积雪上冲开两个小小的窟窿眼儿。


“想什么?”刘清涧问。


风声很大,郝黑子没有听见。他还是怔愣着,任风雪肆意抚摸。


“黑子!”刘清涧用稍大一点的声音叫。


“哦,副连长。”郝黑子闻声扭过了头,“作甚?”


“呵……没什么。”刘清涧说。他想努力笑一笑,只觉得脸上的肌肉僵硬,没有笑出来。“你刚才想什么?”


“我想一个人哩。”


“想谁?”


“埋在县城公墓里的那个老边防。”


“呵!”刘清涧的心不由抽搐了一下。


“听说他就是w号界标东边死的,夏天,渴死的。”


“唉,这么大的雪,连一眼眼井沟沟都聚不住。”郝黑子感叹地说。说完,又望着风雪沉思。


刘清涧眯起眼睛,朝东北方向看了看,除了混沌的风雪,他什么也没看见,那片不大的黄泥滩,那口距边界线仅有零点五公里的枯井。他,就死在那儿。


“副连长!”郝黑子忽然扭过脸来,迷惘地望着刘清涧。“你说,他咋的连烈士陵园都没进?”


“哦……”刘清涧嗫嚅着,“他……不是烈士,他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