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之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3
|本章字节:9944字
我的外婆是在1935年夏天,毅然决然地扔下母亲,擅自离开苏区部队的。她此行的目的是潜回上海寻机击毙叛徒高革。那时,我的母亲才刚满两岁。这次分别是久远的,直到一九五五年她们母女才得以重逢。一九六七年夏天我外婆去世,这年秋天我降生于世。显然,我是不可能见到外婆本人的。关于外婆的形象,只能依靠我的想像力,在老辈人和母亲提供的许多轶闻中完成构画。我知道,一个人的生活在成为历史之前,一切都是没有目录的,是无序的、即兴的、恣意的。但生活一旦成了历史,它就有了章节,有了顺序。你想从哪一页开始观览它,全赁你的兴致。我决定,首先把少女时期的外婆从历史沉积中提拎出来。
少女时期的外婆,在我的头脑里只是一个意象,凭着我对她性格的准确把握推测出,她是一个白天善于披着灿烂阳光招摇过市、夜晚宁可裹着泽光幽亮数星星,也不甘呆在屋里捱寂寞的小人精儿。事实上,这个时期的外婆已经是众人眼中的另类人物了。她美丽高雅,见多识广,敢作敢为,尤其喜好别出心裁,经常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来。这和那个时代的人文环境密切相关。那是一个亦旧亦新、渐趋成熟的时代,新潮思想像催生的强劲春风,给压抑沉闷的社会注入着新鲜空气和生机活力,一些意在反传统、标榜时髦的新事物时有出现,而我的外婆即是这些新事物的积极效仿者。
日常生活中,她对自己从头到脚进行了改良:传统妇女惯留的前额中间又长又密的刘海,被她齐刷刷地一刀剪下,余发笔直而霸道,狠狠地压住眉毛;皮肤保养颇为讲究,以美白为追求目标,春用香水精,夏用爽身粉,冬用雪花膏,秋用鹅脂油;服饰新潮浪漫,风格别致,脖系丝毛长围巾,狐毛袖笼内腕戴新款手镯;在广州城第一个穿起中西合璧的搭配服装,西式上装里面,着一身衩高及臀、腰身紧窄的旗袍,充分展露出服装中的性感成分;还在众小姐妹被迫缠裹小脚的年月,我的外婆就以死相抗拒绝小脚,从而长成一双天足,蹬上时尚皮鞋,俏走人前人后。
最让人非议的是,我的外婆敢于使往日被紧身褡或小背心强压下去的***,傲慢无理地挺立在无袖的旗袍之下。当然,外婆的这一果敢行为,是被那场“天乳运动”逗引出来的。而那场“天乳运动”则是由广东省政府耍出的一个政治手腕,他们为了使人们尽快忘掉二七年四月国民革命军屠杀共产党的事实,别有用心地炒作炮制了“禁止妇女束胸案”,利用妇女的天性和大众猎奇心理,转移社会视线,达到迷惑舆论,愚弄人民的目的。我的外婆,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沉迷于这场“伟大的妇女解放运动”中,仅仅认为这一行为是反抗旧秩序、崇尚新自由的象征,而没有看透其深藏的政治意图,从而更加恣意挥洒自己的天性,狂热地同陈氏孪生兄弟践行着自由恋爱。
针对广东发生的这场“天乳运动”,鲁迅先生曾有感而发,写下了《忧天乳》一文,慨叹“女性身上的花样也特别多,而人生亦从此多苦矣”。***本是人之深层感情的源泉,一旦被赋予政治涵义,则会把妇女的私人隐语变成了公共话题,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我的外婆在那场“天乳运动”中,实为当局者迷。这个时期,她表层面上的女性觉悟得到了启迪,突破禁锢的叛逆精神得到了张扬,行为超前,思想有所进步,但还不具备深层次上的政治意识,这也是她情爱所向难定,在身为国民党人的陈左军和身为共产党人的陈右军之间左右摇摆的根源。
我一次又一次地透过斑驳的时空,清理着呼啸有声的幻想,在心里追溯揣摩少女时期外婆的记象。
我的外婆在一九二七的春天里,携着同她密切相关的人和事浮出了历史。
一九二七年的春天,对于十七岁的少女赵素雅来说,是有生以来心情最糟糕透顶的一个季节。在这个年份的这个季节里,她走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也是在这个年份的这个季节里,国共合作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多少年之后,我坐在政治学院的图书馆里,研究一九二七年的中共党史时,曾极力找寻赵素雅的坏心情与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必然联系。最终我发现,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
先是这个年份的四月十二日,蒋介石在上海公开背叛革命,发动了“四一二”“清党”运动。他试图把前几年还在一起共事的共产党这个还未长大的小兄弟,从国民党队伍中清除出去。他演绎了同室操戈的把戏,公开捕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紧接着,四月十五日,广州国民革命军按照蒋介石的指令,也有计划地组织了***“清党”活动,伤毙关押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多达数千人。
那段时间,整座广州城军警密布,枪炮声接连不断。赵素雅的坏心情正是始于这隆隆的炮火声之中。当时,她还是一个女子中学的学生,并不怎么懂政治,国共反目为仇,谁是谁非,谁优谁劣,她还不能真正看清楚,她不具备这个政治敏锐性和鉴别力。这些似乎都与她无关。然而,她最为关心的是在这场运动中脱不了干系的两个人,两个她无比牵挂的英俊少年。心中的少俊在这场运动中是死还是活,她长时间无从知晓。自此,坏心情便同她缠绵不断。
这次“清党”大屠杀之后,她的父亲以“兵荒马乱”为由,把她禁闭在了赵家大院,不许她离开半步。极度的坏情绪使她神情恍惚,坐卧不宁。她一时心血来潮,就让人请来城里的名画师画了两张别出心裁的画像。
画师爷被她的美貌和放浪所惊悟,回家后彻夜难寝,伏案作了一首歪诗。
赵素雅那无以伦比的形象,乘着这首歪诗,驶进了广州城那些麻木不仁、醉生梦死的文人骚客的脑海之中。
广州城,看赵家,开化俏女赵素雅
娇柔中,透张狂,孤芳自傲藏倔犟
鹅蛋脸,丹凤眼,两弯细眉秋波澜
高鼻粱,涂洋脂,粉面凝腮秋月喜
丹唇启,芝麻牙,欲言欲笑春晓花
围丝巾,长耳环,插鬓可心白玉兰
俏削肩,水蛇腰,丰胸窄臀洋裙袄
在一九二七年这个政治大背景格外特别的春天里,赵氏素雅的两幅画像竟然还能在广州城文人圈子里掀起波澜,可见她的形象感召力的确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家碧玉所能比拟的。
赵素雅出生于一个官宦门第、书香之家。像许多大家闺秀一样,赵家的这位独生千金,从小便接受着与这个家庭相称的伦理纲常,对女性的清规戒律如金枷玉锁一般套在她的脖子上。但是,赵家膝下无子,家庭的特别宠爱和母亲的处处袒护,使小素雅免受了不少禁锢之苦。在很多时候清规与枷锁对于她形同虚设。
慈善的母亲给了她怜贫悯苦、乐施好善的品行,也给了她不甘逆来顺受的个性。真正对她影响最大的还是她年迈的祖父。祖父在洋行集中和外国人聚居的十三行地区、沙面地界,是少有的几个混出大事来的行商之一,在经办洋务方面有着非凡的建树。素雅八岁时,祖父一意孤行,同思想保守的素雅之父据理力争,使得素雅学起了洋文。祖父请了沙面最好的外籍英文教师教授素雅英文。聪颖的素雅对学英文的兴趣逐渐高于学习国语。英文水平长进与日俱增,令精通三国语言的祖父赞不绝口。祖父去世前,给素雅布置的最后一次作业是,在三年之内熟诵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全集》。素雅在教师辅助下苦读不止,英文水平因此又长进了不少。而对父亲一贯重视的国之古词诗赋却毫无兴致。她对国文有点兴趣的倒是玩些文字游戏。填字猜迷、玩藏头诗本是国文老师课余松驰学生脑筋的小把戏,素雅却学得上进,众孩童中没人玩得过她。她自拟的一些字迷,竟还时有难倒老师。
崇尚洋务的祖父,执意让素雅习学外文,目的是让聪颖的孙女将来也能在外国人圈子里混出点事来。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素雅却因精通英文而走上了上海租界从事地下情报活动的冒险之路。当然,这是几年之后的事。眼下,蒋介石“清党”运动这一偌大的政治事件,正在搅动着这个小女子的芳心。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赵素雅就走出闺房。她斜倚在游廊的漆皮剥落的朱红廊柱上,眺望笼罩着雾霭的远山,心里有一种坚硬的凉意,一股阴森森的气流缠绕着她。她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浑身疲乏无力,冷却后的虚汗湿漉漉地粘在贴身小红袄上,让她产生了一种撕扯不清的感觉。她接连打了几个寒噤,用颤动的纤手想把松开的胸巾束上,高耸坚挺的***经过夜梦惊汗的浸润,像一对滑手的白兔难以驯服,致使她不得不叫过女佣贴儿帮了把手,才把它束紧。贴儿说,这束胸巾子越发显短了,素雅该嫁人了。虽为主仆,人前人后贴儿都直呼素雅其名,这是素雅立下的规矩。贴儿开了这么一句玩笑话,本想逗引素雅过来嬉闹追打她。素雅却旁若无人,两眼呆呆地望着远山。
素雅是被恶梦惊醒后,迷怔着跑出闺房的。她近来情绪灰灰,姣好的面容越发憔悴,浑身散发着发霉的气息。她时常流露出恐怖无主、张皇失措的神态。
贴儿小心翼翼地扶素雅进屋,撩开帷帐,想让她再睡个回笼觉。
素雅正欲躺下,突然蠕动着鼻子问:“这是什么怪味?这是哪来的死人味?”她发现了金猊炉里燃着的香火,叫道:“把这枷楠香,把那脂粉香精,统统给我扔掉,把这深宅大院里的死腐败气都给我驱散。”
贴儿急火火地把沉甸甸的窗帘拉开,打开窗户,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素雅躺在雕花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一对飞舞的龙凤,手不由自主地摸出了藏在褥子底下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那对英俊少年。素雅微笑着朦胧着双眼摸了摸哥陈右军,又吻了一下弟陈左军。这时,她出其不意地冒出了一个无法克制的欲望,用怪怪的眼光看着贴儿,说:“快去吩咐管家,给我把城里最有名望的画师爷请来,今天我要画像。”贴儿瞧着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的素雅,没有动。素雅大叫一声:“还不快去!”贴儿说:“要想留个影子,也不用费老大劲画像呀。现在最时兴照像,咔嚓一声就把你的影子装进去了,在药水子里一浸,影像就显现出来了,多省事呀。”
素雅冲又她大声吼了一声:“我就要画像!”贴儿这才快步退出屋门,吩咐人去请画师。
素雅起床坐在镜前,施红粉,涂鹅脂,处处用心。梳妆毕,素雅端详着镜中人,感到眉宽了些,让刚进屋的贴儿找把摄子,想把宽余的眉毛拔掉。贴儿忙拦着说:“使不得,使不得,有剃头剪发的,我还没见过有拔眉毛的。”
素雅一把夺过摄子说:“你没见过的事就做不得了?哥杀弟你见过吗,不也刀枪相见了。”说着,摄着一根带着一截白肉的眉毛呈到贴儿眼前,恶狠狠地说:“这叫斩草除根!”
自从城里的那场大屠杀开始后,老爷不再让素雅出门同学校里闹事的男男女女纠混在一起。在这深宅大院里,素雅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神情怪异、阴森可怕的人。
早饭刚过,管家请来的画师爷就到了。
起初,素雅按赵家的规矩与画师爷隔帘而坐。画师爷眯着细眼,透过细竹帘子盯着朦朦胧胧的素雅,画完了一张像。贴儿拿给素雅看。素雅看后冷笑一声,抬手把画从脖颈处撕成两截,扔在了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愤愤地说:“贴儿,问问画师爷,这身子怎么就画成了男人的身子,安上一个男人头,活脱一个公子哥。男女都分不清楚,还画什么像?”说完起身进了闺房。
素雅再从闺房出来时,惊得贴儿差点叫出声来,她一眼就看出素雅抽掉了束胸巾。素雅高耸颤悠的胸,随着她落坐而安静下来。她高声对贴儿说:“贴儿把帘子拿掉,隔着帘子怎么能画好像?!”
画师爷忙摇手:“使不得,使不得,隔帘而画,无妨,无妨。”素雅说:“帘子碍着眼,怎么会无妨?我可告诉你,这像若画不好,你这饭碗可就砸啦。贴儿,快把帘子拿掉!”
画师爷画了半辈子的像,还没有见过哪家小姐如此放肆。他知道碰上了开化的女学生,那眼神也就没有了遮拦,直勾勾地盯着画。
素雅当时留给画师爷的印象是浓云乌发,弯月细眉,瑞雪容颜,笑容可掬。淡蓝色软缎衬绒衣裙舒展地熨贴在高挑身材上,把腰肢衬托得更见纤细,那丰乳也就格外显眼。
素雅如处无人之境,精神气十足。
画完像,素雅端详片刻,笑吟吟地说:“这才是个少女嘛。再画一张侧身像吧。”
画师爷心里暗道:今天碰上了广州城少见的开化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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