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之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3
|本章字节:9884字
沉寂难熬的日子延续了多日。这一天,贴儿探听到老爷因忙于政务已有四五天没有回家了。素雅大喜,便让贴儿纠缠住母亲,只身偷偷溜出了后院。
素雅雇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城南南关戏院。
南关戏院空无一人,里面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守门的老头说,这里前几天刚关押过六百多个闹事的学生和工人。戏院已有几日没戏唱了。
素雅问:“茹芸最近有没有来过这里?”
“有好多日没来了,这年月唱戏的没心思唱,听戏的没情趣听,可苦了我这孤清的老头子了。”守门老头唉声叹气地说。
素雅改道去了茹芸家。茹芸是素雅女中最要好的同学。茹芸的父亲曾是戏班的琴师,她小时候常跟父亲去戏园,在戏班上认识一个叫海云的名角。这人见小茹芸睿智颖悟,模仿力强,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就教她唱了几段粤曲。她一听就能有板有眼的唱下来,一些难唱的唱腔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海云喜欢的不得了,选了个黄道吉日,收她做了干女儿。
海云喜欢这孩子的灵性,但并不想让她跟着学戏。海云说,要想当个现代人,就得去学堂学知识,将来干些大事情。世上有三丑:王八、戏子、吹鼓手。学戏是下九流。咱唱了半辈子的戏,受了半辈子的气,不能再让干闺女当一辈子戏子。
海云出钱送茹芸上了第一女子中学。
茹芸却天生是个唱戏的坯子,一边上学,一边缠着闹着跟随海云学唱,学会了《卖荔枝》、《昭君出塞》等剧目中的不少唱段,有时还悄悄登台客串。她咬字清晰,嗓音豁亮,穿石裂玉,饱满柔和。非但嗓音好,作派也出神入化,韵味十足,无懈可击。中学还没毕业就唱红了半个广州城。
素雅的黄包车刚进胡同,就听到一阵凄恸的琴声从茹芸家飘出。素雅扣门,没人应声,琴声依然。
素雅推门进去,琴师方才收起胡琴和素雅说话。
琴师说:“烦闷哪,茹芸去找海云闲吊嗓子解闷去了。令尊大人忙于政务,不知近日还听戏不听戏?”素雅说:“我也多日不见父亲了,他听不听戏我也无从知晓。”琴师叹了气口说:“好好的怎么就动起枪炮来了,没听令尊大人讲这为啥事打起来的?”素雅起身往外走:“我在家被关了一些时候了,外面的事一点也不知道。我走了,去找找茹芸。”
素雅找到了海云的住处。
海云正在听茹芸唱戏,忙打了手势让她坐下来听。
素雅对名角海云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很熟悉。素雅的父亲是海云多年的戏迷,海云常到赵家去唱堂会,赵老爷也常去南关戏园听海云的戏,和海云过往甚密。
此时,茹芸正如醉如痴,饱含泪花,甚是凄惨。“落花满天蔽月光——这一杯附荐凤台上——”这是粤剧《帝女花》里的唱段。素雅虽不好戏,但街知巷闻,耳濡目染,对粤剧并不陌生。这一唱段说的是明朝公主和驸马在洞房花烛夜双双喝毒酒殉情殉国的故事。茹芸每每唱到这一处,都入戏很深,难以自拔,下得场来,久久不能愉悦。海云说,茹芸进戏快,进得去就出不来。这处《帝女花》唱一回苦闷几日,被戏中男女折磨得好歹。戏里的男女又没死成,白白伤心,她这一点就不像咱唱戏的。
茹芸坐下来,用手帕擦眼泪,看着素雅不说话。
素雅迫不急待地把茹芸拉到僻静处,问起外面这些日子的局势。茹芸说:“光知道军队前段日子打起来了,还抓了不少人,但不知详情。师傅这段日子没有间断在外应酬,她会了解一些详情,可以问问她。”
海云不想提起外面的事,又经不住茹芸缠磨,就把她所知道的讲给了素雅,并拿出几张报纸给素雅看。
素雅脑袋轰轰炸响,手忙脚乱地翻着报纸,想从上面找到有关陈氏兄弟所在部队的消息。果然有两则消息使她震惊万分。
一则是:十五日晨二时许,第四军兵士一连,保安队三百名,先到黄沙汉路,围缴该路工人枪械,结果,缴枪数十,捕工人二十余,伤毙六十余人。
二则是:十五日,黄埔要塞司令吴思豫下令收缴黄埔军校政治部及入伍生训练队的枪弹,为防止共产党员反抗行动,还将炮枪机栓卸下。十八日,李济深参谋长派舰队包围了黄埔,虎门要塞司令下令开始搜捕共产党员。军校当局设下圈套,将全体学生骗到俱乐部开会,当场逮捕共产党人二百余名,用兵舰押送到南石头监狱、虎门炮台等地囚禁。二十日,广东当局继续在军校清党,先后扣留共产党人、共青团员、积极分子数百人。
陈氏兄弟分别在兵士一连和入伍训练队服役,看来都与这次“清党”活动有直接关联,况且还不知陈氏兄弟是不是共产党员。素雅的心一阵“怦怦”乱跳。
素雅难以自制,拥在茹芸身上抽泣。茹芸深知素雅与陈氏兄弟的关系,十分理解她的心情,又想起《帝女花》的戏境,便和她一起痛泣起来。
哭完,素雅说:“我得想办法找到陈氏兄弟。”茹芸说:“眼下局势错综复杂,人们都在有意躲避这是是非非,你怎么能在这节骨眼上惹火烧身。”素雅倔强地说:“只要能见陈氏兄弟一面,即使砍了头我也认了”。茹芸用手点了她的头说:“你真是被爱火烧昏了头,明白着往火堆里飞。活脱戏里的那主,我倒是服了你。”
素雅说:“陈氏兄弟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只有如此才能安抚自我。茹芸,你和我一起去找人打探消息吧?”茹芸说:“陈氏兄弟与我有何相干,竟拉我去冒险垫背?”素雅说:“单是为我还不够吗?你肯次次为那戏里的痴情男女落泪,就忍心看着你的好姐妹活活憋闷死呀。”
茹芸笑笑说:“我跟你去冒风险,你怎么报答我?把陈氏兄弟分给我一个如何?”
素雅推了她一把,笑说:“除非我死了,你才有填房的份。”
俩人追打着出了院门。他们雇了辆黄包车,跑遍半个广州城,找了几个认识陈氏兄弟的人,都没得到什么准信。
有人说,在4月27日的“拥护中国国民党清党运动及庆祝国民政府迁宁大会”上见过陈左军。
茹芸说:“找到陈氏兄弟的最好办法是到陈家大院去打探,陈家父亲是上层军官,他应该知道自己儿子的去向。”素雅突然站住脚,说:“我可不去见那老杂毛,他反对他的俩个儿子和我来往,说我是广州城第一疯女。”茹芸听罢,转身就往回走:“不见老杂毛,你就别想找到那俩小白脸。”素雅拦住她,说:“那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去闯陈家大院。”
素雅以赵家大小姐的身份进了陈家大院。陈父在院中正欲上车,看到素雅她们走过来,把跨上去的腿又挪下来。
素雅很有礼貌地上前说话:“陈伯您好,我是赵家的素雅。”陈父面无表情地说:“知道,知道,广州城谁不晓得赵家女丈夫,新潮女性嘛。到我陈家有何贵干呀!”
素雅羞怯地笑了一下,说:“我想见见左军右军。”陈父听罢,一摆手钻入车中,“怦”地一声关上门。片刻,又摇下车窗说:“你不会再见到他们了,他们都死了。”说完,扬长而去。
素雅愣怔在那里。
茹芸说:“看那老杂毛的脸子,铁板一块,陈氏兄弟真死了才好呢,好让他老杂毛断子绝孙。”素雅说:“你胡说什么呀,哪能就真的死了,看不出他是在骗我们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陈父对左军右军有气。”
素雅和茹芸一起回到了赵家大院。母亲正在为素雅偷偷溜走而急得团团转,见素雅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番。素雅从没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心中便有了一些怯意,站在一边一言不发。茹芸有些尴尬,就独自进了素雅的闺房。
这时,赵老爷回了家。看上去他兴致不错,见到素雅很亲切,用慈祥的目光打量着好,说:“这段时间我忙于政务,对素雅关心不够。看上去你瘦多了,是不是得病了?”
素雅坐到了父亲身边,悄声说:“身体还好,只是在家闲呆着有些烦闷。”
父亲温和地说:“我正想告诉你,过几天就是你十八岁生日了,我准备庆贺一下,让你好好轻松几日。”
素雅淡淡地说:“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哪有心思过生日?再说,也不能为女儿的事牵扯父亲的精力,父亲这些日子够劳累的了。”
父亲说:“局势已稳定,几件大事都处理完了,该轻闲几日了。父亲历来思想守旧,对你管束太严,你性子天生活泼开朗,为父难为你了。现在时局变化很快,政府对女界又有了开明政策,作为政府要员,我应带头效仿。这个生日要过,而且要过一个隆重热烈、开化新颖的生日。”说完背着手踱出屋去,随身带的文件包忘在了桌子上。
看得出父亲很兴奋,很激动。看来,今年的生日会过得有声有色,可以借此痛快地玩几日了。素雅的心胸随即舒展开来。
素雅拿起文件包欲送还父亲,一份文件飘然落地。素雅拣起只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就被深深吸引住了。这是一份国民党广东省政府委员会第33次会议文件。
代理民政厅长朱家骅
关于禁止妇女束胸的提案
(委员会第33次会议通过)
为提议事,查吾国女界其摧残身体之陋习有二:一曰缠足;二曰束胸。缠足之痛苦,二十年前经各界之痛阵,政府之严禁,业已除解,惟间接感受之痛苦比缠足为甚者,厥为束胸。盖缠足陋不过步履不便,其痛苦只及于足部。若束胸则于心肺之舒展,胃部之消化,均有妨害;轻则阻碍身体之发育,易妊赢,重则酿成肺病之缠绵,促其寿算。此等不良习惯,实女界终身之害,况妇女胸受缚束,影响血运呼吸。年耒女界风气已开,但仍有束胸为美观者,不知欧美各国女子无不注意胸部发达,并以丰满隆起为合卫生而美观者。
限三个月内所有全省女子,一律禁止束胸,倘逾限仍有束胸,一经查确,即以五十元以上罚金,如犯者年在二十岁以下,则罚其家长。
素雅接连看了三遍,全身便有了异样的感觉。她拿着文件进里屋让茹芸看。素雅说:“这是政府促进妇女解放的重大举措,合乎历史潮流,定能得到有识之士的拥护。”茹芸说:“这可是天大的一件新生事物,不几天就会轰动全城的。”
提到束胸,俩人互相取笑一阵,又说了一会悄悄话。茹芸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刚出屋门,迎面碰上了正欲进屋的赵老爷。他看了几眼茹芸说:“你是茹芸姑娘吧,常听海云夸奖你。我这个戏迷早就想听听你的戏了,不知给不给这个机会。”
“我只是模仿师父学唱几个剧目,功夫还差得远,哪敢劳赵伯的神。”茹芸羞怯地说。
赵老爷说:“这样吧,过几天素雅生日,邀请你过来捧场。你不会不给素雅这个面子吧。”
素雅附和着说:“她若不来,我便与她断了姐妹情意。”
庆贺素雅生日的活动安排得十分丰富,宴会舞会堂会等大项活动方案都是赵老爷亲自推敲、把关定夺的。宴会舞会豪华奢侈的程度令宾客们咋舌,但更让人们开眼的是生日系列活动的女主角赵素雅的风姿。
宴会定在傍晚时分开始。
早在午饭时父亲就说:“宴会前,素雅的主要任务就是妆扮自己,新青年新学生要有新思想新形象,衣着一定要新潮,让老派人看看,赵家素雅才是民国最时髦的女性。”
素雅被数月来少有的亢奋冲击着,脸上泛起少女特有的红晕,细声说:“这么说今天我可以自己支配自己了?”父亲笑说:“那当然,今天是你的生日嘛,你自由了。”
素雅早早离开餐桌上楼进了闺房。她推开窗子,望着外面的风景,真想放开喉咙欢叫几声。她干脆坐上了窗台,久久陶醉于灿烂的阳光和浓烈的花香中。
多日来,陈氏兄弟的消失使她原本活泼的性格变得沉默异常,父亲为她庆贺生日的举措和宽仁的放纵又使她恢复了本性。此时此刻,一些新奇怪异的想法冲盈了她的脑海。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胸,然后穿上新潮的衣裙出现在众宾客面前。
她关上窗子,插牢房门,一件件脱掉衣服,裸体走到衣镜前。她久久注视着自己,注视这个被那对孪生兄弟同时爱着的妙龄女子。她扭转着身体,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有些举动曾是以前被自己视为下流猥琐的动作,今天看来却有极美的动感。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陌生,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羞涩的表情,她坦然得令自己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