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军冷冷的，狭长的脸上看不出风吹草动。左军说：“混沌之军不过散兵游勇罢了。”赵得夫一边呵呵地笑着走过来，赵得夫说：“参谋长，你和他说这些管啥用，他一个当兵的，只管冲锋就是。”左军看着赵得夫，左军说：“师长，战争不光是扣扣枪机拼拼刺刀，战争是部队素质的较量，只有明白之军才是不可战胜的。”赵得夫听罢点点头，赵得夫说：“这话也对，咱们打仗也不是稀里糊涂打，是要讲个明白。”赵得夫走过去，指那打盹的兵，说你出来，兵就出来，一个立正，腿绷得笔直。赵得夫说：“你是哪年入伍的？”兵说：“报告师长，我是三打光山时入伍的。”赵得夫点点头，说：“是老兵了，为什么要参加红军呀？”兵说：“我爹被老财下了狱，姐姐被老财霸占了，娘改了嫁。”兵说：“我当兵报仇。”兵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眼里有泪。赵得夫说：“中呀，这你当红军的兵你就当对了，红军别人不杀，专杀老财，你苦大仇深，日后打仗你就冲前面，只管狠着劲放着胆杀，杀你家仇人，”赵得夫用手在所有兵的头顶满满地画了个圈——“杀咱庄户人全体的仇人，懂吗？”兵挺直了胸膛脆脆生生地道：“懂了，师长！”赵得夫满意地点点头，又指一个兵，说：“你干吗当兵？”那兵五大三粗，未开口先脸红。赵得夫乐了，说：“你和二十八连的李来顺一样，逃婚出来的吧？”那大个子兵嘻嘻地笑，说：“师长你蒙错了，俺不是逃婚，要有婚，俺也不逃了，是瞎子是瘸子，是个女的就中，俺就是说不上媳妇，二十整啦，村里人笑话，这才逃出来了。”赵得夫瞪了兵一眼，说：“瞧你人五人六的，咋就混不上个女人？”兵腼腆地说：“俺家里穷，没食儿诱不住鸟儿呗。”赵得夫一拍大腿，说：“这不结了？穷是咱的痛处，咱闹红军，就这‘穷’字给逼的，咱拉杆子打仗，天下打下了，没地的有地，没房的有房，没女人的有女人，天下的好日子尽是咱的，懂吗？”大个子兵眼里直冒火光，尖着嗓门喊：“懂，师长，我玩儿命了！”赵得夫满意地瞟了一眼兵，说：“鸟儿不笨嘛，一说就通。”赵得夫得意地转向左军，说：“怎么样参谋长，咱这兵，要训好训。”

左军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却摇头，寻思这怪不得兵，师长就这样儿了。

廿二团十二连两个逃兵是傍晚时分抓回来的。

逃兵一个是排长，一个是新兵，都是二十里外符里集上的人。人抓回来后先揍了一通，然后五花大绑吊在特务营营部里。人是特务营长亲自带几个便衣去抓的。特务营长向左军报告说，他带人摸进排长家时，排长正和小媳妇在炕上折腾，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两人分开。那小媳妇还真行，赤条条扑上来抱住自己男人不让捆，指甲也使上了，牙也使上了。那小媳妇水灵灵的，真招人疼。

左军对小媳妇不感兴趣，左军只盯着那两个没头没脑捆成粽子样的逃兵。排长是条精壮的汉子，让人从自家炕头上拖起来缚住后便一言不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新兵看模样还是个半大孩子，缩在屋角不住声地抽泣，很是猥琐。左军眉宇间流露出轻蔑的神色。

特务营长问：“参谋长，咋发落他们？”

“毙了。”左军冷冷地说。

特务营长快活地撸了撸袖子，冲手下的兵说：“拖出去！”

排长和新兵被五花大绑地往外推。排长自己知道没趣，闭了眼，脸无血色，任人推搡。新兵给吓坏了，先前的抽泣换成了号啕，站不住，让人挟着，不住声地喊：“爹呀！娘呀！”

行刑队在院子里撞上两个人。特务营长立刻站下报告：“师长！”

赵得夫说：“咋回事儿？”

特务营长说：“报告师长，两个逃兵，参谋长命令毙掉。”

赵得夫抻了抻披在肩上的衣服，走过去，借着屋里漏出来的光亮看了看排长。赵得夫说：“你是廿二团十二连的谢坤才吧？”排长睁开眼，见是师长，悔愧难当地点点头，一张脸埋进裆里再不肯抬起。赵得夫挺起腰板。赵得夫说：“押回去。”赵得夫说着就自己率先进了屋。

左军到七师这些天来第一次见到赵得夫动怒。左军后来想起来，虽然不满意赵得夫对逃兵事件的轻率处理，甚至有一刹那对七师生出了失望的感觉，但左军同时从心里佩服赵得夫，左军觉得，这人粗是粗点，却不失为一条有情有义的汉子，可惜了。

赵得夫坐在屋当中，其他人都站着。赵得夫看两个逃兵被重新押进屋里，便慢慢对那排长说：“我记得，你是京汉线突围时在河南入伍的兵。”

排长不说话，点点头。

赵得夫若有所思地说：“你入伍时，七师打得只剩下四百人了——我要没记错，范家垸打李少银那一仗，是你带几个人冒死冲进院子里点着了李少银的团部的。”

排长点点头，眼里有了泪星儿。

赵得夫一拍桌子，怒喝道：“你混！既然在最倒霉的时候跟了我，打仗又不孬种，如今七师红了火了，你干吗还当逃兵？”

排长道：“都怪俺自己昏了头，师长，快一个月没捞着仗打了，整天闲待着，好吃好喝，人直长肥肉。看着二季谷要收了，俺家里没兄弟，只俺媳妇一个人在家，佃了人家七分田，靠俺媳妇一人，咋说谷也要烂在田里。俺在队伍上吃喝不愁，俺媳妇一人在家，俺不能不惦记。就这，俺就偷跑回家了。”排长这么说，自知七师不比别的队伍，自己是犯了死罪，逃不过的，叹口气，说：“师长，只怪俺一时糊涂，犯上了，吃军饷的人，横竖没个长活，杀就杀吧，只求师长给个大情，看在俺也是赔着命为师长干的，别让俺女人知道了。”

赵得夫听了，沉沉地点点头。转过身来，又问那新兵：“你呢？干吗当逃兵？”

新兵怵得很，依旧抽泣着，怯生生看一眼赵得夫，说：“俺……俺想娘了。”

赵得夫皱了皱眉头，说：“你多大？”

新兵说：“俺十二了。”

赵得夫勃然大怒道：“十二岁的娃娃，不在你娘怀里叼，当什么兵？”

新兵吓了一哆嗦。新兵说：“是，是俺爹要我来的，俺爹说，当兵吃饷，顿顿有白馍吃，还发大洋。俺不要大洋，俺，俺只馋白馍吃。”

赵得夫瞪着眼道：“馋你娘个腿儿！枪子儿你馋不馋？”

新兵吓得半死，又抽泣。

赵得夫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墙上的老土贴不住，直往下落。屋里人都看着他，闷声静气。赵得夫突然站下了，转身问特务营长：“他们拖走了我的枪没？”

特务营长说：“没有。”

赵得夫点点头，说：“谅他们也没那狗胆。”

赵得夫又说：“放了他们。”

特务营长没听明白，愣了愣。特务营长这么一愣，就听见赵得夫说：“你猪耳朵呀，叫你把人放了！”

这回特务营长听明白了，连忙示意放人。

赵得夫又说：“去，拿两块光洋来。”

赵得夫转身对两个逃兵说：“你们拿上钱滚吧，回家过日子去，以后日子过腻了，想回来，我赵得夫既往不咎，照样欢迎。只是有一件，干什么都行，别当了我的俘虏，若是我在俘虏中寻出你们谁来，剁你十八大块不说，你们全家！”

说罢，赵得夫大步朝屋外走去，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指着排长恶狠狠地道：“抽他二十鞭再放人！”

排长热泪盈眶，也顾不得什么，扑通一声跪下了，喊道：“师长，谢你不杀的大恩了！”

左军在院子里追上赵得夫，也不忌讳木头就在身边，压抑着不满情绪说：“师长，不能放人！他们可是逃兵！”

赵得夫冷冷道：“你要把他们怎么样？”

左军毫不犹豫地道：“枪毙，以示军纪！”

赵得夫哼了一声。赵得夫说：“人让你毙光了，谁来给我当兵？”

赵得夫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左军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院子当中。明月初升，院子像是被浸在水中洗刷过一遍似的，凉爽而干净，远处有兴奋异常的狗叫声传来，左军有些凉浸浸地失落。左军想，这个大鼻子农夫，他这么护犊子，他是靠什么打的胜仗呢？

左军怎么想也想不通。

赵得夫要亲自带着人去斑竹园野战总医院把政治委员侯来顺接回七师。临走时他对左军说，参谋长，你替咱把家看好，我去接老侯那的去。赵得夫喜滋滋地跨上他那头川响骡子，过节似的在一群年轻兵的簇拥下出了院子。政委的特务兵条子在马背上激动得嘤嘤地哭。

左军待赵得夫走后果然认真地照看着七师的家。这一日相安无事，左军先在屋里看了会儿书，脑子里全是政委的模样，烦得看不下去了，丢了书，提了条鞭子，叫上特务兵二牛到各团溜达了一圈。各团也都安居乐业，有的下操，有的在太阳下一边捉蚤子一边识字。只出了两件小事：八团的一个班长买老乡瓜吃，少付一枚铜板，两厢打了起来；二团的一个兵在河边偷看女人洗澡，被人捉住了。左军当下安慰了来告状的老乡，下令将两个肇事者各抽二十鞭，关进禁闭室里反省，当日不给饭吃，菜金扣下来赔给老乡。左军看着执刑队抽过两个倒霉蛋白花花的屁股后心里好过了一点，依旧回师部看他的书。左军拿起书本的时候心里还在想，政委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赵得夫这么轰轰烈烈去接？

赵得夫说话算话，果然带兵打了一回宋埠，盘尼西林不是弄了两支，而是整整三盒，酒精红汞各一大桶，还随手挟回一个刚从汉口医院征用来的女医生，一起都送给了老院长。老院长那个喜，直说：“赵师长，你真是个好同志！你这样，我也爽气一回，你这侯政委，下次嘴再打烂了，还送来我包给你治！”

赵得夫当晚在师部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为侯来顺接风。

赵得夫恭恭敬敬地把侯来顺送到上首坐了，回头冲三个特务兵喊：“你们呆了？上酒呀？”赵得夫喜上眉梢地用力拍着侯来顺的肩，把侯来顺拍得直摇晃。赵得夫说：“老侯，你把我想死了！”赵得夫说：“来，咱们先一碗！”侯来顺捂着嘴哼哼叽叽地说：“先别，我不能喝，我这伤还没好利索呢。”赵得夫说：“扯淡，什么伤不伤的，拿酒洗一洗，闭眼就好。”侯来顺往一边躲，赵得夫一把扯住，端了酒碗就往侯来顺嘴里灌，一边灌一边说：“喝！喝！”一碗酒连灌带淌地见了底，赵得夫放下酒碗痛快淋漓地哈哈大笑。

左军坐下首。左军先前已和政委见过面了。左军只觉得自己是被冷落了。自到七师任参谋长，左军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兵也训过，仗也打过，全师三千弟兄，连师长赵得夫在内，都觉出左军这个留过洋的军师爷不是等闲之辈。当然隔阂还是有的，这也怪不着左军。七师是主力师，也只是在建制和仗的打法上看出来的，兵却都是农民，也有些散兵游勇。左军也明白这不是一日之功，左军也有耐心。左军没料想突然就回来个政委，怎么看，侯来顺也不像一个军人，和一个犯着痨病的没落乡绅无二，站着坐着都怯怯地，透不出一点精气神儿。侯来顺那张小白脸上，有一多半位置被那个贯穿的弹洞占领了，说话也是病恹恹的，后来左军还知道侯来顺有个哮喘的老毛病，是靠抽大烟来治疗的，左军就越发地瞧不起。左军瞧不起，就一个人喝闷酒。

侯来顺被赵得夫硬灌了两碗酒，侯来顺就说笑话，说九师师长张克犯了痔疮，去总医院割肠子，住了三天，把人家一个花骨朵似的女护理兵勾搭走了。侯来顺说：“的张克，拿一截没用的烂肠子换人家一个大活人，这就难怪他仗打得刁滑了。”赵得夫听罢哈哈大笑，把一碗酒泼了一多半在侯来顺身上。赵得夫说：“的张克！”赵得夫说：“喝！老侯，今儿咱喝个天翻地覆！”

侯来顺这时见左军沉默寡言，侯来顺就与左军握手，笑眯眯道：“参谋长，这一阵辛苦你了。”

左军握着侯来顺一截子柔弱无骨的手，心里一个劲地往上涌酒劲。左军说：“政委看是读书人？”

赵得夫啃着一条猪尾巴，啃得咔吧咔吧响。赵得夫说：“可不是读书人，是咱七师的大知识分子！”

左军说：“哦？政委什么学堂毕业的？”

侯来顺笑眯眯道：“乡间私塾，没名儿，高小差一年。”

左军点点头，说：“哦，是这样。”

左军丢一块淋了麻油的萝卜干进嘴里，咬得嘎巴嘎巴响。左军等着侯来顺反过来问自己。政委嘴上的伤没好全，但反问一句是不妨碍的。左军把零头不计，整整读了十三年书。

赵得夫挠着大脑袋，朝侯来顺眨巴眨巴眼睛，说：“怎么样？老侯，咱杀两盘？”

侯来顺笑眯眯的，说：“来来，我在医院学了两招棋，就近教教你。”

赵得夫说：“就你？”

说着，两个人推开酒盏，脱鞋上炕，头顶头，脚丫顶脚丫，热烘烘地杀将起来。木头和条子见状也凑过去，一边从桌上抓油盐豆吃，一边在一旁指划着，不时就上一口老酒，辣得两个小家伙嘶嘶地直啧嘴。

左军还在那里等着，却没人来问，都勾着脑袋围成一圈看棋谱，连二牛也凑了过去。左军自觉没趣，天生对中国象棋隔着一层淡漠，借口酒上了头，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特务营一队兵在前面引路，沿着青石板夹成的巷道直往里穿。赵得夫光着头，披一件衣长过膝的外套，大跨步跟在后头，再后面是政委侯来顺、参谋长左军和一群参谋特务兵。

部队开进林店没费多大周折，特务营只花了一袋烟工夫就解决了镇上的保安团，有两个桂系七十二旅的兵奉命到镇上来催军粮，也都在大烟馆里捉来了。

跨进斑驳陆离的朱漆大门，男女老少一群人在当院跪成一堆。老人骨头硬了，一向是舒舒展展地站或者躺着的，何曾习过跪？这一跪就跪出了生疏；有窝在女人怀里的孩子恐骇得抽风似的哭泣，女人就赶紧用去堵，自己却瑟瑟不止，女人个个都是美貌的，即便发抖，也抖成熟透了的高粱穗的样子。跪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叫邵王贵，是这个大户人家的主子，祖父在光绪年间捐过一任县台，也算宦仕人家，有良田百顷，钱庄染铺，在林店镇上，做着首位大户。

兵在两边站着，斜挂着枪，横眉竖眼。邵王贵冻鸡子一般只顾磕头，看样子已吓得不轻。左军看那富翁，白白胖胖的，唇很厚，一点须毛也没有，也不知是拔得干净，还是原先就是一片不毛之地。总之很显猥琐。左军心里倒是有了奇怪，想这副样子，凭什么就该有三五个年龄递次的美貌女人陪着他罚跪？

赵得夫嗬嗬笑着，大声招呼：“邵东家！”

邵王贵先是没听清楚，听清楚以后就鸡啄米似的拿头撞地，撞得咚咚的，口里一个劲地说：“不敢，不敢。”

赵得夫用力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说：“拿椅子来坐！”

兵去屋里拖出一张宽敞的枣木太师椅来。

赵得夫生气地说：“我说了我坐么？我说了是邵东家坐。”

兵就把太师椅挪到邵王贵身边，放定了。

赵得夫说：“邵东家！”

邵王贵惊恐得缩成一团，上好的下江绸袍只做了一堆垫膝的布。邵王贵说：“不敢……”

赵得夫吼道：“坐！”

邵王贵吓得跳将起来，不知怎么打发自己那一堆肥肉，却还是将屁股挂住太师椅的一角，颤颤地坐了。

赵得夫在裤裆里用力地挠了两把，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也不坐正，脚在地上乱晃悠，笑眯眯地看着邵王贵说：“你真是我的东家，我家雇过你二亩沙地呢。”

邵王贵不敢拿眼来看，也不敢说话。

赵得夫说：“租子忒重，要二石半，三伏天里打发人上门来收，焦干的粮食粒儿，刮雹子似的使风车搅，倒像是选鸡子儿似的。你种来试试，看二亩瘦沙土，拧干打净了能落下多少粮食粒儿来？”

邵王贵说：“小人没长眼，小人没长眼。”

赵得夫点点头赞同道：“那是。”

赵得夫说：“我原先没见过你。”

邵王贵说：“长官眼贵。”

赵得夫说：“不是眼贵，是你老爷人贵，我们这样的种田佬，是没有福分见到的——倒是听了你不少事儿。”

邵王贵说：“都是传说，长官别当真。”

赵得夫说：“二石半租子真不真？”

邵王贵愣了一愣，说：“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赵得夫脸上有了嘲讽，说：“你诓我。”

赵得夫转头对侯来顺和左军说：“就宿这儿？”

侯来顺慢腾腾看了看院子，说：“房都是好房，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