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得夫说：“事不管，先做两天财主再说。”

特务营长见三位首长要走的样子，忙问：“人怎么办？”

赵得夫说：“绑了。”

特务营长又问：“女人呢？女人也绑了？”

赵得夫说：“你说呢？”

特务营长就走到一边，指挥兵们动手。兵们都穷过，又都有力气，有经验，如今得了机会，哪里会不发挥得尽善尽美。一时间院子里鬼哭狼嚎燕儿飞，一条条绳索都捆了下去。

左军站在那里，看着兵把那些杨柳叶儿似的女人都拖去绑了，左军只觉得这些如花似玉的女人有些可惜了。

挂灯的时候，饭安顿好了，二牛进屋来叫左军去堂屋用饭。左军放下书本问：“二牛，师长和政委呢？”二牛说：“都在了，正喝着呢。”左军摆摆手，说：“知道了，你去吧。”二牛去了。左军又看了一会儿书，这才起身去了堂屋。

堂屋里灯点得白昼似的，像过节，也没有别人，只赵得夫和侯来顺两个人端着大碗拼酒，红艳艳的灯光将两人的脸涂得血漆似的。赵得夫见左军进来就嚷：“参谋长，就等你了，来来，把酒满上，先和政委对一轮！”

左军在桌边坐了，看了看桌上祭品似的整鸡整鸭，说：“师长，你们喝吧，我不想喝。”

赵得夫说：“，哪有兵不喝酒的？”

左军说：“我吃鸡头。”

说着左军操起筷子就去拈鸡头。

赵得夫拦下左军。赵得夫说：“鸡头你别动，鸡头是政委的，吃哪儿补哪儿，得快点把的嘴补上，雨季一过又有仗打了。”

左军本来已经拈住了鸡头，赵得夫这么一说，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只好转移方向。左军说：“那我吃翅膀吧。”

赵得夫说：“翅膀你不能吃。”

左军说：“为什么？”

左军有些生气，头给的吃了，翅膀未必也给的留下不成？

赵得夫放下酒碗，动手在盛鸡的青瓷海碗里汤水滴拉地撕下鸡的后半部分，又照鸡的样子撕下鸭的那一块，都放进左军碗里，左军碗里立刻竖起两座山峰。

赵得夫认真地说：“你是师爷，吃了翅膀字写得鬼画桃符似的，日后七师的布告由谁写去？从今以后我们订下规矩，屁股我让出来，都归你！”

左军皱着眉头说：“还是你吧，我不夺人所爱。”

赵得夫说：“师爷你快吃了它，别让我看着心里发慌，我心里发慌就动抢。”

左军腻歪地看着碗里那两坨肉疙瘩，本来想好好吃点东西的，这一下什么胃口也没有了。左军放下筷子，说：“我还是先来点酒吧。”

三个人就喝酒。

都有点酒量，但比起来，侯来顺是大巫。侯来顺的父亲是酿酒师，侯来顺小时候整天泡在酒缸边上，口渴了不喝水，喝刚出缸的白酒，把白酒当水喝的人你怎么比？没法比。赵得夫就怂着左军和侯来顺猜拳。左军不会拳，赵得夫教左军敲筷子，敲单数双数。左军什么不会，能不会单数双数？这个一学就会，会了就和侯来顺对着敲起来。不知是酒上头还是侯来顺窍门多，总之连着几次都被侯来顺捉住了。喝过几巡后，左军就不那么清楚了，又急于赢那的，想着是单数，对方偏偏出的双，想要蒙双时，对方偏偏出的是个单，活该着又是左军喝。侯来顺老谋深算地稳坐在那儿，脸上笑眯眯地不动声色，那样子极像一只猫。赵得夫在一旁乐得什么似的，一边啃着鸡架，一边手脚不住地给两人往空碗里斟酒，也不让侯来顺闲着，只要是左军连着输了三把，就捏着侯来顺的鼻子一定要他陪饮一碗。

这么痛快淋漓地喝下去，一坛子酒很快光了，三个人就吃饭，一大筐白面烙饼，蘸着碗里的剩鸡汤吃，小阳春的日子，三个人吃得一背臭汗。

吃过了，特务兵进来收拾残局，赵得夫起身拉着左军就走。赵得夫说：“带你看一场好戏。”

左军酒有些过头，脑门一滴一滴往下淌着黄汤。左军想着要维护平日一向不肯随意的军风纪，挺着脖项说：“我不爱看戏，我回屋去。”

赵得夫说：“，又去捉你的书虫虫，没劲！让你看一出戏，保你醒酒。”

赵得夫这么说着，也不管左军如何打算，把他推着就走。

左军一路嚷道：“政委呢？政委不去？”

赵得夫摆摆手道：“这戏他看不得。”

左军拗不过，晕晕乎乎跟着赵得夫走，都只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碰了头，并不觉得疼，心里只是想，不知道等一会儿坐在戏台子下，是不是会睡过去，这么想着就有些后悔，不该依赵得夫的。左军这么想，却已来不及了，两个人歪歪倒倒进了一栋三重套的宅子，隐隐约约听着有人在身后把大门掩上了，又见庭院里有昏黄的灯光，灯光下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再一细看，原来是特务营长和几个兵，正守在一口铁锈斑驳的大铡刀边摆弄着，见师长参谋长进来，也不说话，搬过两张太师椅让两人坐了，特务营长走过来，小声问：“师长，开始吧？”赵得夫打了个酒嗝，挥了挥手，那意思是说开始。

左军还在半昏半暗中寻找戏台子，却见几个兵押着邵王贵和他的几个女人出来，都五花大绑着，蔫茄子似的，黑暗里看不见脸，肯定是没有油彩胭脂，远远的，都让跪下，然后有兵去点燃了一堆柴火。

院子里顿时就亮如白昼。

左军还在糊涂着，赵得夫说：“把老狗拖来！”立刻就有两个兵，去蔫茄子堆中将邵王贵拖了出来，丢在赵得夫面前。赵得夫欠起身子，朝下面看了看，吃惊道：“哎呀，怎么把老爷捆着的？快快松开！快快松开！”兵上来将邵王贵松了绑。被松了绑的邵王贵也不知廉耻，只管趴在地上叩头，说：“饶命！长官饶命！”赵得夫说：“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命是你的，别人是不该要的。只是你这一生，又枉拿了别人多少东西，你说来听听，你饶过人吗？”邵王贵连连叩头道：“我知罪，我还，我全还！”赵得夫说：“当真还？”邵王贵说：“当真！当真！”赵得夫说：“那好。”赵得夫转过头去问特务营长：“都核实清楚了？”特务营长说：“板上钉钉！”赵得夫冷笑一声，说：“那就和邵老爷一一结账。”

特务营长摸出个小本本，手指在嘴里沾了点口水，翻开，朗声念道：“头一桩，民国八年七月十三，周林村村民周六毛在镇上卖李子，被邵老爷踢翻了李子筐，抽了三十个耳光。”

赵得夫问邵王贵：“有这事没有？”

邵王贵说：“我赔。我全赔。”

赵得夫说：“李子筐么，你就不用赔了，你就赔耳光吧。”

立时就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兵走过来，使足了劲儿照准邵王贵白白胖胖的脸就扇，特务营长一边数着数，一五一十，待三十个耳光扇完，邵王贵已是满嘴冒血花，一个脸肿成两个脸了。

赵得夫很满意，说：“往下。”

特务营长又念：“第二桩，民国五年正月初三，邵王贵指使人打断了后山双庙寺和尚道正的腿。”

赵得夫问邵王贵：“这事没错吧？”

邵王贵说：“饶命。”

赵得夫说：“只是腿，不是命。”

说罢，两个兵上来，一边一个挟住郡王贵，再一个兵操了根大柴棒子走过来，骑马蹲裆站定了，冲手心吐了口唾沫，运足气，抡圆了大柴棒，疾厉地劈下去，只听得一声闷响，邵王贵连哼都来不及哼一下，身子一挺，一条腿便奇怪地变长了一截，半边拉悠悠地晃荡起来，然后才听见那肥猪遭杀似的号叫起来。

女人堆里立刻乱了，哭的哭，喊的喊。

特务营长不受干扰，继续念道：“第三桩，民国五年荒月初八日，邵王贵霸占了林店镇上何寡妇母女俩，何寡妇的女儿遭***后悬梁自尽。”

赵得夫厉声道：“有证据么？”

特务营长道：“证据俱实！”

赵得夫冷笑一声，说：“也让他偿清了！”

特务营长一挥手，两个兵将邵王贵拖至那口铁锈斑驳的大铡刀边，三下五除二褪了那货的裤子，提了那货的男根，担在刀口上，一个兵眼都不眨，用力将刀合上，另一个兵就将齐根截断的那段东西扬手丢在院子当中。邵王贵没了那物，人顿时轻松了许多，老高地那么一跳，呼天抢地地大号起来。那段东西在院子当中很丑陋地缩动了两下，像是一只刚出生的耗子，有胆大的女人偷看了一眼，尖叫一声，立刻昏了过去。

左军看得毛骨悚然，酒已醒了大半，接下去的场面让他更是汗流浃背。

特务营长将本子上的事情一件一件念下去，尽是邵王贵强取豪夺，霸东掠西之事，件件有据有证，几个兵就依着那些证据，一一清算，有不知该如何结算的，问赵得夫，赵得夫说，剐他一片肉下来！旋即就把邵王贵浑身上下扒了个精光，赤条条捆在院子当中一棵树上，抽出锋利的刀子，从精白的身子上剐下一片来，以后图利索，凡念一桩，兵们便剐一片，一片片剐下去，那货血流如注，先还叫，后来就没声了。

一个兵上前去摸鼻子，回过头来说：“已经没气了。”

赵得夫问特务营长：“账算完了么？”

特务营长看看本子，说：“没完，还有一多半呢。”

赵得夫说：“没完停下来做什么？继续！”说了自己起来，拉上左军便走。左军一背的冷汗，抬头看天，有一只浑圆的月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游了出来，冷冷地，也在那里窥视。左军一不小心踩着一汪血，心里一阵恶心，不能说话，低一脚高一脚出了那个屠宰场，身后是一片女人的哭喊声。左军说：“我回去睡觉。”赵得夫说：“还有一件事，办完了让你睡三天三夜。”左军这回小心了，问：“什么事？”赵得夫只是笑。左军站下了，说：“你不说，我不去。”赵得夫说：“瞧你瞧你，是件好事呢，是给政委找个女人。”左军说：“为什么？”赵得夫说：“什么为什么？”左军固执地问：“为什么？”赵得夫说：“你真是，你没听政委说张克割痔疮的事？”左军想了想，果然有过。左军问：“哪里去找，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赵得夫说：“不用你找，人已经找到了，只是去验收。女人的事我拿不准，你是参谋长，你给参谋参谋。”

两个人在木头引导下到了另一处院子，进屋，屋里点着灯，师政治部主任已经在那里了，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黑暗处。政治部主任和年轻女子见赵得夫和左军进来，都站了起来。政治部主任说：“师长，参谋长。”年轻女人也说：“师长，参谋长。”赵得夫说：“坐下，都坐下。”都坐下了。那年轻女子在黑暗里，看不甚明白。赵得夫咳了一声，赵得夫说：“木头。”木头很灵光，把油灯拨大了，拿去放在那年轻女子面前，那年轻女子的模样便完全暴露出来了。

左军在灯下看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龄，穿一身宽大的紫蓝布军装，剪齐耳短发，大眼睛，白皮肤，很文静，心想这女子是有文化的。左军这么想，又见那女子显得很紧张的样子，脸儿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只盯着地下。左军知道地下扫得很干净，没有什么东西，那是怵的。这么想着，赵得夫发话了。

赵得夫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子说：“首长，我叫王曼。”

赵得夫说：“你叫王曼，你是哪个单位的呀？”

女子说：“首长，我是政治部妇干队的。”

赵得夫说：“好，王曼这名字好，政治部妇干队好。”

木头在一旁吃吃地笑。

赵得夫又说：“你们队长对你说过了？”

女子不说话，低头绞手指头，很羞赧的样子。一旁政治部主任连忙接过话来说：“都说过了，妇干队队长和我都找王曼同志谈过话。”

赵得夫说：“那你是什么意见呀？”

女子还是不说话，还是绞手指头。

赵得夫说：“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见，你不能没有意见，你没有意见就不好办，你没有意见，那就成了包办，包办是不允许的。”

政治部主任在一边说：“那是。”

赵得夫瞪了政治部主任一眼，政治部主任立刻缄了口，躲开了。

木头又吃吃地笑。

赵得夫转过头来看左军，意思是要左军说话。左军不知道说什么。左军没什么可说的。左军就装懵，只盯着那女子看，像是在细细地考察。

赵得夫只好自己说。赵得夫说：“王曼同志，组织上安排你跟政委，组织上是十分慎重的。政委代表党，组织上要你嫁给政委，就是要考验你，看你对革命有没有忠贞。你看你有什么意见，可以说出来。”

女子不说，手指绞得麻花似的。

赵得夫生气了，说：“你是哑巴呀？你说话呀？”

女子慌乱地抬起头来，女子说：“师长，我……我……”

赵得夫说：“你什么？你就不兴直说，这事儿，你有意见还是没意见？你就有意见，咱还能拉着公驴硬上吗！”

女子眼眶里滴溜溜转着两朵泪花。女子说：“师长，没意见。”

赵得夫咧开大嘴笑道：“对了，你这就对了，这就把问题解决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赵得夫得意地朝左军眨眨眼，说：“我怎么说的？仗就得这么打！”

赵得夫转头对政治部主任说：“好事抓紧办。我看这么着吧，今天也不赶趟了，就明天吧，明天你张罗一下，咱们热热闹闹办它一场。”

赵得夫又嘻嘻地对那女子说：“王曼同志，明天你可得好好敬我这个媒人一杯哟。”

左军在一旁，看那个叫王曼的女子。左军看那个十七八岁名叫王曼的女子，看她很白净的脸蛋上泛着两朵慌乱的红晕，看她把十只纤纤细指绞成辨不分明的麻花状，看她一双很大很好看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左军想，明天又有酒喝了，左军还想，这真是一只好鸡头呢。

湘系二十八军总指挥杨大庸在农历七月半节后的第三天，把赵得夫和他的第廿二团堵在了潜山一个方圆不足两公里的狭长山谷里了。

潜山是东南走向，山南傍着山谷有一条河叫沱水，水不深，却十分湍急，过河十五里地外就是京汉铁路。山不算高，但杂乱得很，有一股土匪拿这山做了山寨。因为荒野，采药的打猎的进了山都得仔细地走，留下自己才分辨得出的标志，大队伍根本走不进去。光绪年间倒是有一支太平天国的队伍被清军追了进去，也是慌不择路了，但没听说有出来的。

杨大庸是明旗正旌专指着赵得夫的红七师来的。

杨大庸的二十八军是湘军主力，下辖三个步兵旅，一个机炮营，一个工兵营，共一万六千人，外加皖西靖匪军黄飞虎的两千多靖兵，兵强马壮，装备精良。杨大庸是湘军名将，专喜打恶仗。两年前赵得夫在武穴截走了杨大庸花巨银在奥地利购买的一船军火，让杨大庸气得吐血，夜里做梦都跳起来，发誓要生生活剥了赵得夫的皮。也活该赵得夫倒霉，两年后的今天，他终于让杨大庸周密算计着堵进了潜山这条狭长的山谷里。此番杨大庸挟百战将之雄风，倾巢战之信念，那意思，若不把赵得夫连汗毛都一根不漏地攥在手心里，那一船军火的气是断断消不去的。

整个合围在战术上是极为成功的。当赵得夫还在筹集舟船欲渡军沱水的时候，杨大庸的刘锡明八十五旅就抢先一步截断了京汉线，陈兵沱水河畔，使赵得夫失去了渡过沱水，西窜大别山的机会。王朗八十六旅和黄飞虎的皖西靖匪军则尾随赵得夫穷追不舍，不给赵得夫以喘息的机会。而周方整的八十四旅和机炮营却早已守在潜山以南，伏兵山口，只等赵得夫如鳖入瓮。杨大庸掐指算过，赵得夫这次纵使有个三头六臂，只要不地遁了，万万逃不脱他的周密算计。

唯一遗憾的是赵得夫这一次只带着他的廿二团和特务营，他的廿一团此刻正在六百里外的刘集驻地守着大本营出操唱歌子，廿三团则远在京汉线以东四百里的地方与六十四师胡可卿的部队周旋，不能一口干干净净吃掉赵得夫，这使杨大庸多少有些不愉快。即便这样，杨大庸仍然在自己马灯通明的临时指挥部帐篷里给部队下了一道死命令：除了赵得夫之外，一律不要活口，且不许放掉一个！然后他便和参谋长在帐篷里东西相向对坐下来，令人摆上棋盘，沏了君山毛尖，一边慢慢嗑着松子，一边悠悠地下着棋，只等他的前线将士给他把五花大绑浑身挂彩的赵得夫推进帐篷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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