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一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3
|本章字节:12430字
苏蔚和罗芬在事后谈起这件事。苏蔚说着说着就哭了。苏蔚在这件事情上受了天大的委屈。苏蔚以为好朋友会对自己大加同情,激烈抨击沈晋东。可是在苏蔚说出那件事的时候,罗芬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如果苏蔚没有看错的话。她的表情甚至有些麻木。这使苏蔚很失望。
等苏蔚说完之后,罗芬起身去拿了一条湿毛巾来递给苏蔚。
罗芬说:“就这?”
苏蔚生气地把毛巾丢开,说:“他都这样了,你还嫌不够呀?”
罗芬点点头说:“也是,够人受的。”
苏蔚愤慨地说:“老沈太不像话,他欺骗了我,他还认为是我在胡搅蛮缠。”
罗芬在苏蔚的对面坐下来。
“这些老家伙,他们就像一群种猪一样。他们根本不讲道理。他们简直被宠坏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和他离?”
“有这个必要吗?”
“我不能容忍这种欺骗!”
“你要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
“你太小题大做了。”
“小题大做?天哪,罗芬你居然说这种话!”
“那我该说什么?”
“你得设身处地地替我想想,如果你碰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办?”
罗芬很平静地看着苏蔚,她的目光在那一刻真的像一个做姐姐的。
“李苹也结过婚。”
“什么?!”
“在我之前,李苹有过一个妻子,是位私塾先生的女儿,他们是娃娃亲。”
“怎么会这样?”
“我也这么问过。”
“他们有孩子吗?我是说,如果他们没有孩子……”
“有。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女儿。大的已经十五岁了,都说过婆家了。”
“罗芬!”
“最要命的是,她们全都活着。不只是两个女儿,还有他的前妻。她们全都活着。活得很健康。她们给李苹写信来,说她们生活困难。她们还说她们要来重庆看他。现在你来告诉我,我该拿这事怎么办?”
这回轮到苏蔚惊愕和说不出话来了。苏蔚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这不是她的经验能够应付的。她突然有一种十分荒唐的念头。她觉得一切都给什么东西搅乱了,在事情一开始的时候就是错误,它们不但不能够被纠正,而且连放弃都是不行的。
罗芬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蔚。她在等待她的回答。苏蔚想这是怎么了?她是来找罗芬讨安慰的,可是她该如何去安慰罗芬呢?苏蔚把先前丢到一边的湿毛巾重新拿到手上。她有一种极端灰心的感觉。
十五
苏蔚和刘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收拾那个野孩子。那个野孩子在被人找到之后已经经过了一道收拾,但苏蔚不放心。苏蔚把那个野孩子从里到外都剥光了,头发剃得一根不剩,衣服全被她丢进垃圾箱里了。她换了好几次洗澡水,用了大半块美丽牌香皂,要不是担心孩子受不了,她差一点就用刷衣服的棕毛刷子去刷那孩子了。其实她完全低估了那孩子,那孩子的皮肤因为长期不穿衣服坚硬得像犀牛皮一样,而且有很多铠甲似的伤疤,连最坚硬的石头都无法伤害它。可是那孩子却对肥皂泡发生了恐惧。他看见它们一个个渐渐膨胀又突然爆炸的时候差一点没从澡盆里跳出来逃开去。苏蔚和刘妈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使他安静了下来。
苏蔚把那个滑溜溜的孩子摁在水里,她一边洗刷那孩子一边想,罗芬说得对,她没法和沈晋东离婚。沈晋东不是普通的人,他是一位受人尊重的英雄,是为新中国淌过血送过命的功臣,是打下这个江山的那群汉子中的一个代表,他现在正值壮年,在重要的岗位上工作着,这个社会和这个时代需要他,看重他,她是这个人的妻子,她有义务和所有人一样去爱戴他,不是和他分道扬镳,她那么做无疑是背叛了这个时代,无疑是把自己和他代表的这个时代对立起来了。至于说到欺骗的事,也许在她来看这是一件大事,可让别人来看,真的就是小题大做了。他难道没有吃过苦吗?他难道不是被命运捉弄了吗?他的结发之妻在突围之间倒在血泊之中,他的痛苦有多大呢?总之苏蔚得承认,她强烈的自尊心在这件事上一点用处也没有,它们就像一股撞向岩石的风,不声不响地就化为了乌有。
苏蔚给那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孩子剪指甲。苏蔚发现那孩子极度的营养不良。他的皮肤干燥,指甲全都裂开了。苏蔚吩咐刘妈上街采购大量的鸡蛋和牛奶。她想她得让自己成为一名优秀的饲养员。她想她得花上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个又黑又瘦的野孩子喂成样子呢?
苏蔚给那孩子换上一套她自己改小了的咔叽布军装。现在那孩子变得很精神了。他眼珠子黑黑的,头颅很大,鼻头圆圆的,其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家伙。他已经知道了苏蔚在这个家里的身份。而且他听见了苏蔚和沈晋东的争吵。他不断地朝苏蔚露出讨好的笑容。苏蔚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你得学会刷牙,否则就把你的嘴闭上,一辈子别来烦我。”
直到这个时候苏蔚才知道那孩子是没有名字的。也许曾经有过,但现在没有。他告诉她,在小乞丐帮里,大家都管他叫“勾”。苏蔚觉得这名字很怪,有一种邪气。她决定废弃它不用,另外给他取一个名字。但是给他取什么名字呢?苏蔚先准备和沈晋东商量,可沈晋东那几天有意想和苏蔚赌气,他早出晚归,根本不打算和苏蔚说话,让苏蔚觉得他比他那个野小子还要可恶。苏蔚决定不依靠沈晋东,她自己来解决这件事,她来给那个孩子取名。她最后选择去远这个名字。苏蔚觉得这个名字比识机和带雨的名字更贴切。苏蔚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名字了。苏蔚问那孩子:“我给你取了个新名,我叫你去远,你同意吗?”那孩子正忙着啃一块烧排骨。他的两只手糊满了油,而且他的脸也全给弄脏了。苏蔚生气地打他的手,说:“别往衣服上揩你的脏手,要学会使用手绢。”那孩子咧开嘴冲苏蔚傻笑,很快就像一只受到了觊觎的小狗一样把肉骨头叼到一旁去了。
十六
苏蔚真正开始关注去远,是几天以后的事。
那天晚上,苏蔚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在洒漏进屋里的清新的月光中,她有一种隐约的不安。识机在寄宿学校里,带雨在寄宿幼儿园里,他们有专门的生活老师照料,连夜里起夜都有人叫,不会出什么事的。苏蔚想重新睡去却没能如愿。她披上衣服轻轻地起来了。
苏蔚在去远的房间里吓了一跳。她差一点就叫出声来了——床上没有人。雪白的被单一点皱折也没。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连打都没打开。去远根本就不在床上。接下来苏蔚发现,那孩子没有去别的地方。他就睡在那里,睡在床底下。天气有点凉了,半夜后有露水从窗外渗入。那孩子身子蜷缩着,像一个受到威胁的小刺猬。他甚至还寻求保护地搂抱着一条床腿。苏蔚走过去,在那孩子身边蹲下。那孩子是熟睡的,在梦中打着小呼噜,他那张遭受过无数***和伤害的小脸上,竟然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苏蔚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她被那个场面击中了。她张开怀抱,把那个宁愿睡在地上的小东西抱了起来,放回到床上去。那孩子发出一阵梦呓,自己把自己的肩膀搂抱着,很快又睡沉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苏蔚就坐在床头。她坐在那里,不肯离开他。苏蔚想到那个战场上托孤的女兵。她在炮弹爆炸的气浪中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她被子弹打倒的最后一刻一定想到的是她苦命的孩子。她的孩子后来成了一个流浪儿。他满世界地去寻找他的妈妈。他吃了多少苦呀。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在地上睡觉。如果那个女兵知道了这个,她还能够闭上眼睛吗?苏蔚这么胡乱想着,一边就觉得睡在那里的那个孩子和她有了一种什么样的联系。它们像藤萝一样慢慢攀爬而来,挥之不去。到天亮的时候,那些联系差不多已布满了她的每一寸肌肤。
沈晋东对苏蔚的态度十分满意。他看见苏蔚像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一样对待去远的时候开始恢复往昔爽朗的大笑。他只是不太喜欢苏蔚把去远照顾得过分仔细。他认为苏蔚是在赌气。但这没关系,他可以原谅她。他不无醋意地对苏蔚说:“你越来越像一只鸡婆了。”
苏蔚从来也没有觉得沈晋东的玩笑话具有真正的幽默。他的朴素和直率之中倒是不乏机智和俏皮。但它们不是幽默。也许这正是沈晋东的优点。否则他会更加的无视一切了。
苏蔚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是给去远调养身体。那孩子能够像小老鼠一样灵活地跑来跑去,但他瘦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张皮了。而且他患有好几种营养不良造成的疾病,比如夜盲症、手足抽搐症和硬皮症。然后苏蔚要教会去远讲卫生,要那孩子养成洗脚、刷牙、洗脸和使用手绢的习惯,养成在茅厕里大小便的习惯,而且她得监督他改掉他那个冲过路人吐口水的坏毛病。接下来的事情就困难多了——她要他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而不是一个毫不负责的流浪儿。她得帮他养成在床上睡觉的习惯;她得让他有规律的一日三餐而不是像蚕一样的有什么都随时往嘴里填,没什么就饿着;她得严厉地纠正他小偷小摸的毛病,还得教会他关心别人、拥有集体主义感,不要大家都在收拾碗筷桌椅的时候他一个人悠闲自得地坐在一边傻笑。苏蔚的委屈仍然很强烈,她要化解它们是那么的困难,在她半夜起来给去远盖被子的时候它们甚至更强烈了。越是这样,她越是关心着去远。她心里产生了反抗的情绪,那就是她决不让自己像沈晋东一样,做个让人鄙视的实用主义者。
让苏蔚迷惑的是来自孩子们之间的喜剧。识机和带雨是那么喜欢他们的同父异母哥哥。他们从各自的学校、幼儿园回来的头一个礼拜天就被他们的流浪儿哥哥征服了。他们崇拜他,把他当成一个自天而降的英雄,为他的每一个超凡脱俗的表演兴奋地尖声大叫,学他用脚毫不在乎地踢路上的东西的动作,一分钟也不肯离开他。他们简直被他给迷住了。苏蔚得承认去远给他的两个弟妹树立了一种楷模。他使他们开始热爱食物,并且再不好意思为一点小磕小碰哭哭啼啼了。但是苏蔚不喜欢他们学着去远撅着嘴吹口哨的样子。他们还动不动就席地而坐。最让苏蔚头疼的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每一次她都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两个小的从去远的身边弄走,为此她有时候不得不冲他们叫嚷。
有一次苏蔚在屋里缝去远的一件衣服,听见三个孩子在院子里说话。
识机说:“呀,小鸟飞走了。”
去远说:“别去看它。小鸟朝着太阳飞,太阳会刺伤你的眼睛的。”
识机说:“它还会飞回来吗?”
去远说:“我们别去动它的窝,它就会飞回来的。”
识机说:“我们要是动了它就不回来了吗?”
去远说:“它讨厌人们看它。”
识机说:“可我是喜欢它的呀。”
去远说:“谁说我不喜欢了?妈的,我真想尝一尝烤小鸟的味道。”
带雨鹦鹉学舌地说:“妈的。”
苏蔚在屋里,手被针扎了一下,她丢开针线,大惊失色地冲出屋来,尖着嗓子喊道:
“带雨!”
十七
苏蔚决定尽快把去远送到学校里去读书。
去远在得知这个消息时脸上浮现出一种受到了袭击的微笑。苏蔚不想让那个孩子打“退堂鼓”。她极其严肃地对他说:“听着,你得进学校。你必须学习文化。”
去远说:“我非得这么做吗?”
苏蔚说:“是的,非得这么做,否则你会成为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白痴。”
去远说:“我爸爸也没念过书,他并不是白痴。”
苏蔚说:“你想像他那样吗?”
去远说:“他很威风,不是吗?”
苏蔚说:“是的,他是一个英雄,大家都尊敬他,可是他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去远说:“你比他知道得多吗?”
苏蔚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我想是这样的。”
去远狡猾地露出他的牙来:“那么,你们俩谁更威风呢?”
苏蔚无法回答孩子的这种问题,她也不能告诉孩子权力和知识不是一回事,但是她已经下了决心,她决不会放弃送去远上学念书的决定的。
去远在他十一岁的那一年进了学校,成了一名一年级的学生。
去远不是唯一的大龄学生。像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好几个。他们都是当年战争的遗弃儿,后来从老乡那里或者从一些可疑的地方寻找回来的。他们的语言都很别扭,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没有什么教养,见识少,刚来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新衣裳很快就穿出邋遢的样子来,而且总是把文具或课本弄不见了。他们总是成为那些比他们小的正常孩子的嘲笑对象。去远同样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开头的那些日子,他老是当众出洋相,被大伙儿哄笑。识机拼命地保护他的哥哥,无时无刻不向自己的朋友们解释来自于去远的古怪行为。但是那不管用。那些调皮的孩子很喜欢看到别人孤立无援的样子。作为军人的后代,他们天生就渴望着对抗,渴望着对方的失败。他们有一种纯正的血统观,它使他们从小就排斥异己。就像一只在豺狗中间生活了一段时间的狼回到狼群中必定会受到怀疑一样,他们也怀疑去远。识机非常绝望,有好几次他都面临着与自己的好朋友决裂的危机。有一个礼拜天识机回家来哭着对苏蔚说:“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死!”
但是识机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事情很快就发生了转机。去远奇迹般地改变了他的不利局面。就像他征服识机和带雨一样,他很快把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们给征服了。不过这回他使用的不是他的流口曼儿魅力,而是他的拳头。他毫不客气地对那些企图戏弄他的那些孩子施以老拳。他和别的大龄孩子不一样。他们大多是从老乡黑糊糊的茅草屋或者森严的孤儿院里领回来的,他们被领到自己父母身边时完全傻了,除了委屈地哭之外什么也不会。去远可不一样,他是流浪儿,见过世面,什么样的场面都经历过,他在七岁的时候就从堤工局的枪兵眼皮下偷过米包,难道他还在乎那些梳着油亮的小分头,衬衣领浆洗得硬硬的毛孩子吗?他们敢要戏弄他,他就揍他们。他们要是去告老师,他就加倍地揍他们。如果老师偏心眼护着那些小羊羔,他就会变着戏法让死耗子死蛤蟆出现在老师漂亮的布拉吉里面,让老师当场晕过去。
频繁的家访是注定了的。
沈晋东对去远在学校的表现很生气。他工作很忙,无心顾及这些乱子。倒不是说他就怎么关心起孩子的成长了,他只是认为去远给他丢了丑,让他在那些梳着大辫子的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军官,他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儿子来的?他最恼火的就是这个。既然事情是由拳头引起的,那么他现在就用拳头来解决这件事。去远因此挨了好几次打。
每次沈晋东打去远,苏蔚都拼命阻拦。沈晋东的力气很大,他要生起来气来就更大了,苏蔚要阻止住沈晋东很困难,她几乎无法做到这一点。苏蔚为了救下去远不得不把去远搂进自己怀里,用身体保护他。
去远最开始挨打时满不在乎。他在做流浪儿时又不是没有挨过打。但是后来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仇恨的神色。苏蔚想把那孩子的仇恨扑灭。她不能让它们滋生出罪恶的火焰来。她觉得这太可怕了,比沈晋东那巨大的巴掌重重地落在她身上还要可怕。但是沈晋东却不明白这个,他只想用力地扇那孩子。他红着眼气咻咻地喊着:“你护犊子!你给我让开!”
苏蔚把去远搂进自己怀里,她让自己做成一个扇贝的样子,把背对着气势汹汹的沈晋东。苏蔚也喊:“我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