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维颖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3
|本章字节:9480字
程云鹏夫妇终于从失去亲子的悲痛中挣扎出来。其间,程珂和狗蛋功不可没。
从行了过继礼的那天起,程珂就搬到了程云鹏夫妇这边担负起伺应两位老人生活起居的重任。
午饭做的是干稠生面汤就“口子窝”。
程珂知道她的这位新爹特俭省,常年四季极少吃细粮。便是磨面剩下的箩头儿,也被掺进谷面里蒸了窝头吃。程珂知道这些,便在和窝窝面时,特地舀了一勺麸皮面羼进去。饭做好后,程珂将一支小炕桌端端正正放在炕头,上头摆置了各样调和。她叫声爹,又叫声娘,问:“使碗吃?还是?”
原来,这种干稠生面汤就窝头的吃法很特别。一般受苦人不使碗。将生面汤舀进口子窝里,转着圈儿吃。等窝头吃完时,生面汤也罄净了。程云鹏一向喜欢这种吃法。
程云鹏“唔”了一声,从炕上溜下来了,说:“等一等吧。等丑旦和你陈叔他们回来一起吃。”
丑旦即白丑旦。今年以来,白丑旦因为同码头上搬运工们合不来,不再去“爬河滩”,便央求程云鹏收他做长工。程云鹏现有三百来亩地,其中二百来亩雇着陈叔等二人耕种,人手是有点紧。程云鹏用他惯常用的办法考核了白丑旦。也是做的干稠生成汤、口子窝。生面汤是能站住铜勺子的,口子窝一个像送饭盔那么大。按照程云鹏一贯的考核法,能连吃三个盛满干稠生面汤的口子窝的男子汉才够格做他家长工。程云鹏虽生性悭吝,但他不怕长工肚大能吃。他的理论依据是:食量大的力气也大,力气大的耐得苦。白丑旦蹲在地下,一口气吃下去四个,就被东家录用了。程云鹏哪里知道,那白丑旦头脚吃过,二脚便跑进茅房呕吐得一塌糊涂。
程云鹏从不另给长工做饭,主雇一起吃。他也和长工一起下田干活。说起来,他种田的把式比一般长工还要好。
白玉芹也从炕头溜下地来了,对程珂说:“孩子,难为你了。你怕是长这么大没戳过燎灶吧?到咱这头,可是让你受苦了。”
程珂脸红了一下说:“做得不好,您二老多多担待。”
程珂见日头还高,离长工歇晌还有一会儿,便端了洗衣盆往湫水河边走。
是春末夏初的日子。湫水河清泠泠的流水中有许多蝌蚪和小鱼在游弋。河边碧翠的青草间盛开着许多红的、蓝的、紫的花儿。小风轻软,空气新润,有淡淡的花香弥漫着。手脚不停地忙碌整整一上午的程珂心情愉快。她将衣盆放在河边,搬了块平整光洁的石片斜斜安置在河岸边,让石片的半边浸在水中,半边伸到脚下。她先撩起一掬水浇在自个脸上,顿觉一股清凉漫遍全身。她挽起衣袖,正要将待洗涤的衣物泡入水中,忽见就在自己脚下的地面上,有一条小鱼弓着身子一蹦一蹦挣扎着想回到河水中去。她连忙用双手将那小生灵轻轻掬起,放入水中。“主啊,请原谅我的罪愆吧!”她轻轻说道。她想肯定是自家刚才掬水洗面时,不小心将那鱼儿带上河岸了,幸亏发现得早呢。她盯着那重新回到水中的鱼儿变得活泼起来,箭矢般游向远处后,才将自家的目光收回来。这时,她发现一双男人的大脚板子停在自己面前。她慌悚地抬头一看,当即惊叫一声。原来那人是蛮太岁。
程珂于怔忡间暗暗祷告道:耶和华啊,惩罚这狼豺般的恶人吧,让公义通行天下!
那蛮太岁嬉皮笑脸道:“怎么,程大小姐不认识你的伙计哥了?”
程珂的面皮胀得青紫,低声喝道:“走开!”
蛮太岁说:“哥哥想你了。亲疙蛋啊,咱还到那山神庙去!”
程珂正不知如何是好,远远见狗蛋从西湾渡河过来了,忙叫道:“琝弟,快过来呀!”
原来,那陈老三的儿子陈狗蛋自过继给程云鹏夫妇做儿子,便更名为程琝。狗蛋比盛慧长大两岁,那时也已是十三岁的“小伙子”了。程琝听得程珂的叫喊声,便急急走了过来。蛮太岁见真的有人来了,飞起一脚将程珂的衣盆踢进了河,边走,边说:“孙猴子他本事再大,能逃出如来佛的掌心?你等着……”
程琝紧赶几步将衣盆捞住放在程珂身边,看看蛮太岁的背影问:“姐,你怎惹他了?”
程珂掩饰地笑笑,反问:“琝弟,你怎不好好念书,乱跑甚?”
陈老三死后,狗蛋本是退了学的,但自从过继给了程云鹏夫妇,又复学了。现在,更名为程琝的陈狗蛋还和盛慧长一个班。程琝对程珂说:“刚放了学。我和慧长相跟着去了趟三槐堂。姐,那灰鬼是不是想欺负你。他要再敢欺负你,告我!让我去收拾的!”
程琝还记着蛮太岁,又将话题引向那里。他说着上面一席话,将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挺了挺。
程珂哽了哽,说:“好好念你的书!姐没事。哎,你也搬回咱家住吧。多陪陪咱爹咱娘。”
程琝听话地点点头。这一段,他一直在三槐堂住着。盛慧长原说让他同他做伴的,可他的小姨程璐只要在市委住,就非让慧长去陪她,所以实际上是程琝独来独往时多。行过过继礼后,他本来打算当即搬过来的,可又觉住三槐堂和慧长在一起的机会总是多些,便有点迟疑。现在经程珂这么一说,忽觉自己既已正式过继给了程家,就该赶快过来。况且他的新爹娘眼下景况不好,急需有人照应。他若迟迟疑疑,岂不是有悖情理了!程琝这么想着,便对程珂说:“姐,我晚上就过来呀。”那时,程珂已将衣物洗好,一边收拾一边说:“下午姐帮你去搬家。”程琝笑道:“搬家?你想我能有甚东西呀?连睡觉的被窝也是慧长的。不过有几件换洗衣裳,裹挟上就过来了。”二人一路说着话,便到了他们的新家。长工们还没有歇工。程琝朝云鹏夫妇叫了一声爹、娘,一边揭开水缸盖看看,说:“我去挑水吧。”白玉芹又哭起来,不知是被新儿子感动的,还是又想起了程琛。程云鹏说:“琝儿,你别去,有长工们呢。哪用你挑水!”又说:“你坐下,爹爹有话对你说。”
更名为程琝的陈狗蛋从小是干惯活的。几年儿童团的教育使他特别厌恶少爷小姐的生活。他开初不乐意过继给程家,就是不愿过“剥削阶级生活”,现在听了他的新爹爹的话,便有些不高兴。程琝不高兴了,但没说什么,只是执拗地挑起水桶去担水。其实,程云鹏刚才说那话,也不过担心外人看见会说他把新儿子当苦力使的闲话。他是个勤快人,一生最看不惯的就是有了点家底,就想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那样迟早非败了家不可!现在,他见自家这新儿子这么勤快,心中自是高兴,便也跟着程琝一道往井上走。他担心程琝小小年纪,不会用水杆吊水。
程云鹏一路跟着程琝朝井上走,一路同他的新儿子说着话。“琝儿,”他说,“爹要为你再置一百亩地。要把咱家的地亩总数弄到四百到五百亩。”
程琝不以为然,道:“爹,您弄那么些地干什么!要我说,咱现在那三百亩地也太多,您应当卖出手。留下三二十亩也就行了。”
程云鹏愣了愣。他是想起,同样的话,程琛早先也曾不止一次同他说过。程珩也曾委婉地劝说过他。他自己呢,也曾有过那样的想法,但做一个大财主的想望每次都将他那刚刚出现的“想法”打得落花流水。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做生意靠的是店铺,种地靠的是地亩。没地亩,算甚种地的!我置地让穷人种,未必还有罪?况且新政权也只是让减租减息,并没有发布不让置地的命令。相反,抗战胜利后,在碛口,市政府还给置地的东家减免一成地亩公粮的好处呢。租息要减,好处也给,这挺公道!这还不等于鼓励置地吗?程云鹏想,即便形势真会有甚变化,他儿子程琛是烈士,再怎政府也得给他些面子吧!能把他怎?他便终于没有出手已有的地亩,反倒又置进一些。特别是侄儿程环做虎盘生意时,曾私下里动员他入股。平日里他自家实诚惯了,对程环的聪明一向佩服。而且,他也相信侄儿不会诳他,就入了。没想到那一“宝”还真让他押到红心上了。程环帮他用“死契活口粘条子”的办法一下子弄进了近百亩好地。程环后来因那虎盘进了牢,可没有将他说出来,倒是成全了他一人。地是邻近下塔村的。那家主人得了不治之症,为治病借了贷,二年之期没还上,结果那地就成了他的。而且,那地还和他家的老地连着。你说这算不算天意!天意让他做老财哩,他为甚还要扭扭捏捏!程云鹏这么想着,便对他新儿子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怎都“提起一堆,放下一洼”(方言,谓人而无志)哩!世人怎说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们这是害得甚病嘛!
程琝心说:看起来,程琛当日肯定也说过和我差不多的话。让人说个没志气就真没志气了?要当了大地主那可不是玩儿的!可是说真的,眼下,当他听着他这位新爹的话时,心里却是很感动的。他明白:这老人全是为他好哩。程琝这么想着,便不言语。脚步却是走得更快了。他来到井边,十分麻利地用水杆钩了水桶朝井下送去,在桶底触到水面那一瞬,猛地朝下一扎又一提,满满一桶水就被他吊起来了,看得随后赶上来的程云鹏都有点傻眼了。
等二人回到家时,长工们也歇晌了。于是便开饭。
却说那白丑旦美美受了一上午,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进门也没洗手,接过程珂递过来的口子窝生面汤便狼吞虎咽地咬嚼起来。等到陈叔他们洗过手脸坐在桌子边时,他已经接过了第二个口子窝。就在接那第二个口子窝时,他瞟了一眼锅里,发现今儿中午蒸的口子窝好像没有往日多,而他进门时,就发现屋里人数是多了两个。他的心下便嘀咕道:这饭肯定不够吃了!我得快快吃!这么想着,他便吃得更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等到陈叔他们刚刚吃下一个时,他的三个已然下肚。可是他感觉自家还想吃。便又从程珂手里接过一个。在伸手接这第四个口子窝时,他瞟了一眼程珂,心里说:咪哩蛄(方言,碛口人对小姑娘们的卑称)啊!这饭是你做的,你就等着掉帮跌底吧……可是,当他将那口子窝刚刚咬过一口时,猛听得那“咪哩蛄”对众人说:大伙慢点吃,吃饱饱的。这里还有一簸箕呢。白丑旦看见程珂一头说,一头将放在锅背后的一个蒙了雪白笼布的簸箕揭开了,果然还有满满一簸箕!白丑旦看见那“咪哩蛄”笑眯眯地看着他,分明是要看他的笑话呢。他便狠了狠心,努力吃起来。他要把那第四个口子窝干嘣利索吃下去,让这该死的“咪哩蛄”看看,甚叫“男子汉”!可是说来奇怪,自从他看见那一簸箕口子窝,他突然感到自己肚子满得已是再也塞不进一点东西了。他强挣扎着又吃了半个,剩半个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他偷眼看看屋里几个人,见大家都在低着头细嚼慢咽,便悄悄站起来出了屋。
白丑旦将剩下的半个窝头并生面汤随手扔进了猪食槽,压低声音叫着那躺在窝里的老母猪,说:“快,快!老子今儿犒劳你了。”正在这时,那程琝突然在他的背后叫起来:“好呀!你竟敢做这缺德事!”
白丑旦的面孔一下变得煞白,正要求程琝小点声儿,程云鹏闻声走出来了。
程云鹏将那扑到食槽前的母猪赶开,对白丑旦说:“捡起来,你给我捡起来!”
白丑旦嗫嚅着想说点什么,终于没说出来。他十分吃力地弯腰将身子探进猪圈矮墙,把那半个窝头捡出来了。可惜那生面汤已流进了猪食槽中。而那半个口子窝上也糊上了许多黑糊糊的脏东西。
只听得程云鹏又喝道:“吃,吃下去!”白丑旦强词夺理道:“我的喉咙被箩头儿硌破了,咽不下去!人家的箩头儿是喂猪的,你倒蒸成窝头让人吃呀?”程云鹏说:“箩头儿硌喉咙,你先前怎不说?你吃不吃吧,不吃就到没有箩头儿硌喉咙的家户去,我程家不敢用你了。”
那白丑旦不吭声了,一对见风流泪的飘眼眼朝着西墙根看看,却是在瞅程云鹏的脸色。半晌,将那窝头伸到嘴边去了。刚刚咬下一点,肚子里就有好多东西呼一下冲上了喉咙……
这一切发生在民国三十四年春夏之交。程云鹏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年多点,他就对自家一时冲动处罚了白丑旦一事,后悔不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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