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林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1
|本章字节:12248字
一
擒敌训练展开后,最初几天的新鲜感一过,新兵们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训练场上最真实的写照。
最难过的是倒功。开始的两天,为了让兵们体会动作要领,大队要求各中队安排新兵全部在沙坑里训练,支队在年前就专门拉来了几车细软细软的海沙填在里面。沙坑里那叫一个软乎,摔下去趴在那里,比躺在席梦思上还舒服,根本就不是在寒风中操练队列可以比的。所以,新兵们争先恐后,等不及班长下口令就往前扑,有时候沙子溅到脖子里,便痒得没心没肺地咯咯笑。那种劲头,让人看上去,不像是在训练,倒想是在夏威夷的海滩上度假。班排长们一个劲地提醒兵们要体会动作要领,可是这群孩子多半都玩疯了,反正甭管怎么摔,就是一个舒服。
一班长刘二牛不像其他的班长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动作要领讲几遍,再让江猛同志示范了几次,就背着手只管下口令,冷笑着看他们闹。
马啸杨在操作上巡视各中队训练的时候,看到一班的新兵姿势千奇百怪,个个笑得像怒放的花儿,班长却站在那里熟视无睹,就火冒三丈地拉着刘二牛开骂:“你眼睛长到裤裆里了?还在想着过年呢?看你那群稀拉兵,就差没有泡壶茶、点根烟再摆张桌子搓麻将了!”
刘二牛就说:“是你让他们舒服的!哪有这么摔的?我们当新兵的时候就直接在水泥地上开练,怕疼就得想办法少摔,就得长脑子记清楚要领,几个破倒功三天就练出来了!”
“你小子怎么跟大队长说话呢?没大没小,怎么训练还要你教啊?老子当新兵的时候,还在碎石堆里摔过呢!”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刘二牛身后的骆敏一脚踹在刘二牛的屁股上说道。
刘二牛摸着屁股很不服气地说道:“我看你们就是怕出训练事故。没有这么惯新兵的!”
“老子……”骆敏提脚又要踹,刘二牛赶紧一闪身,跳到了两米开外。
马啸杨被刘二牛一顿抢白,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他也知道慈不掌兵,可是这两年的新兵从上到下都惯着,生怕一不小心把兵给练残了。要知道,今儿个不同往日了,啥事都讲究个安全第一。训练场上要是出了事故,那是一票否决的,轻则丢了先进,重了搞不好主官还要被扒了马甲。尤其是现在的新兵,细皮嫩肉、瘦不拉叽的不经练,还满脑子这个权利那个道德的,动不动就写信上访。所以,谁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马啸杨是特勤中队加特警学校毕业的,这辈子都没有在训练场上被人呵护过,也没有在基层连队正儿八经地带过几年兵。他虽然高居支队参谋副长,脑子里却极端排斥这种只要不出安全事故,马马虎虎就行的训练作风。本来他捣腾出的那个训练方案里压根就没有这茬,支队首长和总队参谋长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劲,结果却被小鬼难缠的总队作训处几个小参谋给揪出毛病了,咋咋呼呼地跑去提醒处长,处长就一个电话打到了马啸杨的办公室。
现在,马副参谋长被一个小班长训了,虽然觉得脸上挂不住,可也只好默认了。他没为自己解释,也没去理会为自己说话的骆敏,转身在口袋里掏出哨子就开吹,然后叫道:“排长以上干部集合!”
新兵们只过了一天半的好日子,中午吃过饭班长们就去队部领了护具,下午就要站在土地上开练了。
刘二牛不情不愿地领完护具回来,全部扔在自己的床上,气哼哼地把全班给集合起来开训:“年也过完了,席梦思也睡好了,皮松骨痒地爽够了吧?”
一群新兵满头雾水,莫名奇妙地不知道老大发的是那门子邪火。
“让你们体会了两天要领,今天下午要真刀实枪地操练!那地上全是石子和煤渣,破块皮掉块肉的太正常了!大队关心你们,一人给发一套护肘和护膝,那玩意儿就是个安全套,说白了就是给孬种戴的!”刘二牛发完牢骚,想了想缓和了下语气继续说道:“当然了,都是爹生娘养的,谁也不希望身上少个把零件。所以,想戴的,我也不阻止,那床上多得很,自个儿去拿!”
刘二牛说完闪到一边,一群新兵全站在那里,年前和杜超结下梁子的庄永航挪了步子作势要上前,看到前面的人都一动不动,也就只好作罢。
刘二牛黑着脸等了半天没见有人反应,立马换了副笑脸:“咱一班的就没出过孬种!解散!”
下午出门训练的时候,刘二牛把一堆护具塞进了自己的柜子里,还刻意上了锁。
北方的泥土,表面灰黄灰黄的,乍一看都觉得肯定酥软,可是经过冬天雨雪的渗透,再加上零下的温度,冻得比钢筋混凝土还硬。新兵们一开始条件反射,还把这里当作了席梦思,班长一声令下,都嗷嗷叫着往下扑,结果痛得是大呼小叫,倒抽冷气。
其实,倒功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折磨人。只要掌握好了动作要领,一天摔他个百儿八十次的也就跟玩儿似的。而且这东西摔得多了,好多人还有瘾,三天不摔那是皮痒肉痛,无比难受。
但是,这帮新兵体会动作要领的时候都玩出花了,沙坑里怎么摔都是一个舒服,就没几个人真正地掌握了动作要领。这下一来真格的,就一个简单的前倒动作,摔得半数的新兵都爬不起来。
最背运的就数我们的雷霆同志了。他摔下去的时候,裤裆下面那块地方刚好镶了块巴掌大的石头,稍稍高出地面。要是掌握好动作要领啥事没有,可是他摔下去的时候,腰部发软,“轰”的一声,直接拿老二顶在了那块石头上面,也就是传说中的“以卵击石!”结果差点儿没痛得背过气去。
前倒的最高境界是,那身子像门板似的,摔下去除了两脚尖和两只手掌的肉厚部分着地,其他位置全是悬空的。这帮生猛强悍的爷们儿全都是身体与地面全接触,就差没直接拿脑袋撞地球了。
等到第二轮再摔的时候,个个头皮发麻,刘二牛就吼道:“怎么了?都他妈成包了?你们蛋子不是硬吗?倒啊!”
杜超就第一个硬着头皮往下摔,其他人就只好咬着牙,闭着眼睛像八女投江一样往下扑。结果叫声比第一轮的时候还凄惨。倒功这玩意儿就是你越怕痛,就摔得越狠,啥也不顾,狠下心就扑,痛起来那也是一个悲壮。
刘二牛才不管这么多,等所有人爬起来的时候,又接着下口令准备来第三轮。这会儿,全班唯一一个动作标准的新兵,也就是刘二牛的武术指导兼顾问的江猛同志,看不过眼了。江猛心软,心痛这些哥们儿,瓮声瓮气地说道:“班长,把动作要领再讲一次吧?”
刘二牛愣了一下,卖了江猛一个人情,就又一字一句地讲解了一遍动作要领,讲完了,这次他亲自作了示范动作。
等到再练习的时候,几个人还是畏畏缩缩放不开。看班长的动作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可自己一来,还是害怕。新兵蛋子庄永航同志干脆就弯着身子两手轻轻着地,然后再慢慢下伏。刘二牛气惨了:“庄永航你他妈的跟媳妇上床呢?到底长了卵子没有?”
庄永航就哭丧着脸死劲挤兑眼睛,过一会儿,猫尿就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刘二牛红着眼睛,整好队,然后带着九个人上了跑道,那上面全是石子和煤渣子,根本看不见一点儿泥土。
“立定,向右转!”刘二牛下完口令,什么也没说,就开始在跑道上一个接一个的前倒。摔到第十个的时候,杜超下了个口令,九个新兵像九块钢板一样,含着热泪,齐刷刷地在刘二牛的身后倒下……
远处,一排长韩洪涛趁骆敏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转身抹了一把眼睛……
那一天,新兵班长刘二牛领着九个新兵,以倒功的方式,在那条两百米长的跑道上进行训练。直到大队长马啸杨命令他的得力干将骆敏去制止这种近乎疯狂的行为,十个战士已经足足前进了一百米。
没有人精准地统计过他们到底摔了多少次,反正,每一个人的每一双手都已经鲜血淋漓。马啸杨面无表情地领着三个新兵中队的所有主官和排长站在不远处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这样的场面,同样震撼了同在一个训练场的所有三百多个新兵。那一天,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记住了一中队新兵班长刘二牛,以及与他们同时入伍的九条好汉。
他们在庆幸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班长,同时又有人非常遗憾没能进入这个团队。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从那天以后,训练场上的士气,又明显高涨了几分。
“韩洪涛,带着你的这些英雄们去卫生队包扎去吧,前倒他们不用再练了!”马啸杨布置完任务,一声不吭地背着双手离开了训练场。
关于这段经历,几天后雷霆在给杜菲的信中写道:“我的每一位兄弟都像一头血狼,为了男人的尊严,为了身上的那套橄榄绿,他们就那样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地往前倒……”
这天晚上,支队的三代牛人齐聚支队长办公室,马啸杨平生第一次与自己的偶像徐杨勇顶起了牛。
徐杨勇:“苦练不是自虐,更不是个人英雄主义!一个小小的倒功训练,兄弟们就伤成这样,他们还要不要再训练了?”
马啸杨:“我们缺少的就是这种精神,我们缺少的就是刘二牛这样的带兵人!宠着、护着、怕伤着、怕流血,上了战场只能去送死!”
徐杨勇拍着桌子大骂:“你他妈少跟我讲这些歪道理!老子枪林弹雨的时候,你小子***还没长毛!我们的兄弟,是要把热血洒在祖国最需要他们的地方,不是为了让你们这些混蛋感动的!”徐杨勇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分明有晶莹的泪花在闪动。
马啸杨知道自己触动了老大的某一根神经。是的,这个平常不拘言笑的大牛人,经历过的那些惊心动魄与生离死别,是他无法感同身受的。他只知道这个男人冷峻的外表下,是爱兵如子的炽热情怀。老大从来不愿意让人感激他,但他做过的那些事,足以让所有追随过他的人感动一辈子。马啸杨没有再说话,虽然,老大的一番言论并没有能让他心服口服。
骆敏站了出来,在这两个前辈的面前,他只是个小弟,虽然多数的时间里在两个老大面前,他看上去多少都有点儿没大没小。可是,对一些人的尊重与敬佩是发自内心的,不一定非得表露出来,不是吗?
骆敏说:“刘二牛是我的兵,我对他有点放任自流,如果支队非要讨个说法,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
徐杨勇挥一挥手:“都给我滚蛋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谁再让我们的战士平白无故的流血,我就扒了谁的马甲!”
这天晚上,对新兵一中队一班的九个新战士来说,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所有人手上都缠满了纱布,指导员唐宪政已经坐在这里近一个小时了,除了刘二牛满不在乎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其他“伤员”就一直那么愣愣地坐着,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说话,包括小牛犊子杜超和一开口就是一串道理的未来的大作家雷霆。
新战士们现在的心事是复杂的,几个小时前的那一幕,还让他们心有余悸。那半个小时里,他们忘记了所有的疼痛,而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与悲壮同时涌上心头,当然了,还有两只手和胳膊、膝盖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唐宪政的话也不多,多数的时候就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来回看着这十个低着头却坐得笔挺的战士。这是他多年指导员生涯中,第一次感到如此尴尬,不知道怎样开口,开口了又不知道如何往下讲,他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每一个战士的尊严。
“明天你们班继续练队列吧,记得戴上手套,这两天总队的首长跑得勤,别给我再整什么幺蛾子的事!”唐宪政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转身补充道:“一早一晚,要记得去卫生队换药!”
二
过完正月十五,擒敌训练到了最精彩也是最有实用价值的配套对抗练习阶段。经过了二十多天的基本功训练,新兵们已经初步练就了一副好皮囊,虽然没有经过抗击打的训练,但摔几下还是能承受得起的。
所谓配套练习,就是要双方配合着来才能达到真正的效果。但这配合与不配合,主动与被动,那是大有文章可做。如果想舒服,一个动作下来,进攻的一方招数一到,被攻击的一方一下就飞了出去,又高又飘,漂亮得让人窒息。可是懂行的都知道,那的确是一种配合,一种不负责任的配合。就拿“插裆扛摔”这个动作来讲,最后一招是右脚上前,右臂迅速***对方裆部,顺势上提,再用右肩扛住对方的腰部,上体抬起,一使劲,将对方从自己头上掀到身后!这老兵多半都是对方的手一插进自己的双胯之间,就立马主动地往上蹿,对方还没站起来,就非常自觉地借力从对方的头上飞到了他的身后。就这么来的话,主动攻击的一方一口气掀翻百儿八十个彪形大汉都不带喘气的。所以,就不怪那些外行了,谁看到这么潇洒自如、力拔山兮的动作,都得目瞪口呆,惊为天将。
这如果要是不配合嘛,嘿嘿,那就有得好看了……
刘二牛深谙此道,当兵三年多,大小表演不下几十次,从未失手。可他在训练的时候,毫不含糊,在老连队谁都怕跟这个脑子一根筋的家伙配合,因为他要玩真的。不管是他攻击人,还是被人攻击,那都是狠手,绝对不跟你来半点儿虚的。
训练之前,刘二牛就反复强调:“谁都不准给我玩花活!”
刘二牛的精妙之处在于,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眼睛却毒得很,还善于察颜观色,没事的时候就研究几个新兵的性格。对这九个新兵的特性,他是掌握得通通透透。要是有人犯点儿小错误,当时他不一定会提出来,放在心里。你要是不犯第二次就基本没事,要是敢再犯,他就秋后跟你算总账。所以,新兵们对他都打心底里敬畏,都感觉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刘二牛早就看出来那三个同学跟庄永航面和心不和。他推测,这小子肯定跟那次三个人偷偷去买东西被抓有关系。所以,他决定安排庄永航跟三兄弟中的一个搭档。
对抗练习,不能让两个最好的哥们儿搭档,两个人要是有了默契,再齐心配合,肯定是玩得风声水起,滴水不漏,想挑毛病还真不容易。要是安排两个冤家配合,不用说,肯定得刺刀见红。
刘二牛够狠,他把杜超和庄永航配成一对了,而且,安排第一个主动攻击的是杜超。
庄永航笑得很妩媚,一张嫩得能掐出水的脸上,表情异常丰富,挤眉弄眼地讨好他的对手。那次打完杜超的小报告后,这小子就开始有点儿后悔了,特别是相处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觉得杜超除了爱出风头外,其实很可爱。而且他还悲哀地发现,这家伙身上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很有可能就是那种所谓的“领袖气质”。
平常杜超对他也是爱理不理,庄永航也吃不准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是自己告的密。这会儿班长安排他与杜超配对,庄永航就有点心虚了,心一虚腿就开始发软……
杜超脸上毫无表情,这是他硬装出来的。庄永航告密的事,他早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一直想找个机会收拾这个娘娘腔的家伙。所以,一听到班长安排他俩配对,杜超心里就乐开了花,暗下决心,今天非好好摔摔你个狗日的!这会儿,又看到庄永航一脸谄媚的样子,杜超就更坚定了信念。
练习之前,刘二牛又强调了一次纪律。当然了,下手不能太狠,要真是玩了命的造,就那一掌砍在脖子上,不死也得当场弄残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