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德银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6
|本章字节:6402字
由于睡觉比较晚,第二天早晨钟虎起床也比较晚,他睁开眼睛一看,地上的白布已经被重新叠放起来了。
那人不在帐篷里,钟虎也掀开门帘走了出去。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山湾,南面的山坡正好挡住越军的视线;帐篷东边就是公路,公路东边则是高山峻岭,这些昨天晚上就看到了;帐篷西南方向有一个村庄,那应该就是交址城吧?钟虎白天没有从那里走过,所以不敢确认;帐篷西边也是一个巨大的山坡,一直漫延到苍龙江那里,与部队前进受阻那天看到的一样;北边不远处应该就是那天连队接水做饭的地方,但这里东边的山体更陡,所以看不到那个山顶瀑布。
那人不在钟虎的视线之内,于是钟虎就向帐篷北边走去,发现他原来在紧靠帐篷的地方做饭。锅是三块石头架起的一个小铝盆,外面漆黑,里面冒着热气,没有盖子。那人抬头见钟虎走过来了,说:“兄弟,你起来了!刚出院,到外面一下子不适应,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不等钟虎回答他又说,“今天早晨咱哥俩吃面条,我这里还有一瓶鸡肉罐头,正好放进去招待你这个客人。”
“老大哥,我住在这里已经非常麻烦你了,还要让你为我做饭,真是不好意思!”
“咱们都是兄弟,还客气什么!再说我也得吃饭啊!”
“听口音大哥是中原人吧?听说你们那里的人最爱吃面条了。”
“是的,有人说馒头是中原人的命,但中原人见到面条可以不要命,可见我们喜欢吃面条的程度。”
“老大哥,咱俩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说了不少话,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钟虎也蹲下去说。
“文佑才,你就叫我老文吧!别看我穿的衣服有四个兜,却是一个由司机班长转成的志愿兵。首长们见我在连里年纪最大,家中又有老婆孩子,才让我到这里来侍候那些死去的兄弟的。帐篷里那些白布你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吧!我怕用的时候来不及,就提前撕成一块一块的放好了,到时一层不行包两层。不过在包裹烈士遗体之前,我要为每个兄弟洗个澡。”
听到这里钟虎心想:我猜对了,这位忠厚的老大哥果然是个志愿兵,他说:“文大哥,你也是在山坡上接的水吧?”
“是的。为了存点水,我在公路对面挖了个小水坑,本来想挖大点,但是石头太硬,挖好后只能存两三桶水。运到这里的兄弟是最后一次洗澡了,我尽量让他们干干净净上路。”
“文大哥,运过来的烈士遗体都还完整吗?”
“兄弟,就是我不说你也知道,有的完整,有的已经不完整了。不少兄弟只剩下一两条胳膊,一两条腿,或者一塑料袋骨肉什么的,所以我才准备那么多白布,出现那种情况衣服根本用不上啊!”
亲眼见过烈士遗体,又听到文佑才的描述,钟虎感慨战争的残酷。民间死了人,穿戴整齐才能下葬,而且身体大都是完整的,可牺牲在战场上的一些战友最终只能裹上一块白布上路。这样还算是不错的,如果打仗时身体都被炸飞,埋在坟墓里的只能是烈士的衣物。
“如果从高地上运来的遗体不完整,你怎么知道谁是谁呀?”钟虎继续问。
“有牌子,上面写着姓名和部队番号。”
“运来之前会不会搞错呀?”钟虎想起了那晚去背遗体的经过。
“不瞒老弟你说,还真有搞错的,有次麻袋里装了两条腿,牌子上却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起初我想:比较起来,这位兄弟留下的遗体还算不太少。可当我进行清洗时,就发现情况不对劲了:那两条腿上穿的裤子竟然不一样,一条是新的,另一条是旧的;再看时,发现两条腿上的皮肤也不一样,一条略黑,一条略白,一条汗毛多,一条汗毛少;还有鞋子,一只是四十码的,一只是四十二码的。总之那两条腿绝对不是一个人的。见此,我只好打电话把情况向上级作了汇报,可是他们商量来,商量去,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才好,因为那些遗体都是烈士的战友找到的,而烈士的战友已经撤下去了,有的在撤下去之前就牺牲了,上哪儿去找人核对呀?就是能找到烈士的战友,恐怕也不一定能搞清楚啊,所以只能将错就错。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心里不是滋味!老弟你想,墓碑上明明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却埋着两个人的尸骨。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文佑才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二人说到这里,见面条熟了,但只有一个白磁碗,还没有勺子,就用筷子先把面条挑到碗里,再把鸡肉和面条汤倒进去一些。文佑才让钟虎用碗和筷子吃面条,自己则用茶缸和树枝解决问题。
文佑才的热情再次让钟虎感动,钟虎一边吃面条一边接着前面的话题说:“那个拼刺刀的年代早已过去了,现在是用重型武器进行战斗的时代,我听说刀山上面原来有一块四十七米高的岩石,可几次战斗下来,那块岩石竟然不见了,事后有人到现场去看了一下,发现被炸成了小块块,他们找到最大的一块量了一下,发现直径才13米。四十七米高的岩上都被炸飞了,何况我们的血肉之躯呢。”
“是啊!老弟。有时候我清洗着弟兄们的遗体想:他们生前基本上都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分钟前还是生龙活虎的样子,一分钟后便粉身碎骨了。父母把他们养活那么大,死后却连一具完整的尸首也没有留下来,有的还被张冠李戴,战争实在太残酷了!”
“既然当兵,就要有为祖国和人民流血牺牲的打算,这话谁都会说,可只有咱们当兵的人和咱们的亲人体会最深。文大哥,有的烈士遗体要在这里过夜,而送遗体的人送过来就走了,那时你会感到害怕吗?”
“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晚上除了一盏马灯,周围漆黑一片,因此一开始遇到你说的那种情况我非常害怕,不但夜里害怕,连白天也害怕。不过后来我琢磨出了一个不用害怕的办法,那就是想他们生前的样子,想认识的兄弟,也想不认识的兄弟,因为行军途中就有认识和不认识的兄弟。那时候我和他们同乘一辆军列,同吃一个兵站里的饭,同上一个厕所,同在一个地方冲澡,现在就当同在一顶帐篷里面睡觉吧。这样一想就不怎么怕了。有时我还把烈士当做自己的亲兄弟去想,亲兄弟死了不是要为他守灵嘛,我为亲兄弟守灵还怕什么。”
“文大哥,你这是在做善事啊!”
“善事谈不上,凭的是战友情。兄弟们都在高地上打仗,而把这个没有生命危险的任务交给我,凭良心咱也得把烈士的后事处理好。”
“文大哥,你当兵多久了?”
文佑才咽下一口面条说:“到年底十五周年了。跟我一起入伍的兵有的已经当上了营长,而我还是一个大头兵。不过我这个大头兵比义务兵要强一些,有工资拿,转业到地方可以吃商品粮,比复员回到农村种地好多了,所以觉得非常满足。”
文佑才把那一瓶鸡肉罐头全部倒进面条里去了,汤上面飘了厚厚一层油,由于没有青菜,吃得嘴唇很腻,比医院的伙食可差多了,但钟虎还是把一大碗都吃完了。
二人吃过早饭,文佑才带着钟虎到公路对面去看了看那个储存水的小坑,说:“送来的烈士多了,这点水根本不够用,我一直想把它扩大,可是连长过来一看说‘公路就这么宽,如果把水坑扩大就得挖开一部分路面,夜间闭灯驾驶时汽车掉下下去怎么办?’于是就这样了。”
文佑才说到这里,见从南面开过来一辆军车,于是连忙招手示意停下。军车慢慢停了下来,文佑才却转身进了帐篷,但他很快就出来了,手上拿了几包春城牌香烟。他把香烟递到钟虎手上说:“老弟,你不是要去烈士陵园嘛,那就上车吧,代表我给躺在地下的兄弟敬支烟,表表心意。”说完和司机打招呼,显然他们之前就认识。
钟虎坐进那辆车的驾驶室里伸出头说:“文大哥,你的心意我一定带到。谢谢你为我提供食宿,前段时间我紧挨着烈士遗体睡了一觉,昨晚又在烈士遗体转运站过了一夜,这些经历我终生都不会忘记的。”说完向文佑才敬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