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虎坐的那辆军车是到县城办事的，不再向前走了，他只好下车步行去烈士陵园。考虑到文佑才给的那几包香烟不够，钟虎下车后又买了三条，也是春城牌的，他听说立马坡烈士陵园里面已经埋了六百多位忠灵，这样才能保证每位烈士都能抽到一支。

这次走近门亭是在白天，钟虎才看见上面写着“立马坡烈士陵园”七个大字。门亭东南方向那间房子的门现在开了，于是钟虎进去打听情况，一个中年男人说：“同志，我们这里从来都没有存放过骨灰盒，你还是到其他地方去问问吧！”

“你们和西仇县烈士陵园有联系吗？我们轮战部队烈士的骨灰盒会不会暂时放在那里？”

“前几天他们那里来过人，我问过了，也没有。”

“边疆除了这里和西仇，哪里还有烈士陵园呢？”

“那可就多了，在中越陆地边境线我国一方，至少十四个县市建有烈士陵园，其中云南八个，它们分别是金平、蒙自、屏边、河口、马关、立马坡、西仇和富宁；广西六个，分别是那坡、靖西、龙州、凭祥、宁明和防城。在这些烈士陵园中属我们这里建得最早。”

问不到海欣他们的骨灰盒临时存放在哪里，钟虎有些失望。出院后已经在途中耽误了一天时间，再耽误下去回去不好解释，于是决定先回到连队再说。

在离开烈士陵园之前，钟虎得把自己和文佑才的心愿完成了，便离开那间房子向墓地走去，从最前面那一排开始敬香烟。

昨天晚上进来时，由于天黑钟虎没有看到烈士陵园全貌，现在他向上面望去，发现这里占地一百余亩；面朝东北方向，背靠大山；门亭下面不远处就是公路；整个烈士陵园大致分为五个层次：

第一层次是用水泥做的坟墓和墓碑，坟墓上面那一排平地上还栽着松树和刀山兰等植物，显得既整齐又漂亮。显然那几排是最先整理出来的，占的比例并不大。

第二层次是用土堆成的坟墓和插在土里的小木板，那些小木板约五十厘米高、二十厘米宽，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烈士的姓名和部队番号等。显然人已经埋进去了，还没有来得及像前面那样修整。这一段占的比例很大。

钟虎敬着烟走到第三层次上面时，见那里是一些已经挖好还没有埋进人的墓穴。钟虎无论怎么看那些墓穴，都觉得个个像张开大口，随时准备吞下阵亡将士躯体的恶魔，因此给人以阴森森的感觉。提前挖那些墓穴的用意很明显：烈士一到便可以入土为安。可是活着的人看到后可能会产生心理负担。墓穴是顺着山坡自上而下挖的，毫无疑问烈士们是头朝上被埋进去的，并不是钟虎之前想象的那样横躺在山坡上。

第四层次是一段刚清理出来的山坡，也就是准备继续挖墓穴的地方。原来的树木、杂草和石头都被砍掉或者搬运走了，但高低不平的树茬还在。

第五层次就是接近山顶的那一段山坡，大约四五十米，保持原样不变，杂草和树木郁郁葱葱。由于已经接近山顶，看来不需要再清理出来埋人了，可以看做是为烈士们设计的凉帽。

钟虎敬到六百二十二号坟墓时，才在近处看到那些已经挖好准备葬人的墓穴，这时他想：仅这一个烈士陵园就埋葬了这么多位烈士的遗体，十四个烈士陵园要埋进去多少个英灵啊？中越之战如果继续下去，这一带还要建造多少个烈士陵园呢？

钟虎在往每一座烈士墓前放香烟之前，都要先敬一个礼。他见许多坟墓前面不但已经有香烟了，还有各类点心和水果等。那些香烟有的没有点燃就放在那里了；有的只燃烧一半。各类点心和水果有些是最近才放在那里的，没有被雨淋过，看上去很新鲜；有的已经腐烂，显然放在那里很长时间了。

钟虎从上面下来时，又见陆续进来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军人有老乡。军人大多数三五成群都带着枪，老乡们则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远道而来的。军人出来的时间有限，因此步伐匆匆，他们每找到一个战友的坟墓，都是先点香烟、倒美酒、放水果和摆点心，再举枪射击，以军人特有的方式，向逝去的战友致敬。老乡们的动作不会这么急，他们找到自己要找的坟墓后，就先把从家乡带来的各类土特产掏出来放下去，接着是点香、点蜡烛和烧纸钱，也有点香烟的。做完这些，男人们基本上都是站在那里表情悲伤地默默流泪；女人和孩子都跪在地上哭出声来。他们在那里看着香、蜡烛和纸钱等祭品一一燃烧，久久不愿离开，把泪水哭干了，就坐在那里发呆，除了悲伤，还有一脸的无奈。

钟虎在中间部位一座坟墓旁边看到一个少妇和一个小姑娘在那里祭拜，显然是母女二人，地下那位烈士生前应该是少妇的丈夫、小姑娘的父亲，因为少妇跪下去时把脸紧紧地贴在那个当做临时墓碑的小木板上，小姑娘则是张开双臂抱住坟墓。

那个少妇肯定不会只把小木板看做临时墓碑，那一刻她一定认为那就是丈夫的脸颊，别人在小木板上看到的是姓名和部队番号，而少妇在上面看到的却是丈夫的亲切五官。也许她此刻正在对丈夫诉说，诉说对他的长期思念，诉说她一个人把女儿带大的不易……

小姑娘一定是把那座坟墓当作父亲的粗壮腰身了。也许她曾经被父亲拥抱过，也许她出生后根本就没有见过父亲；如果她曾经被父亲拥抱过，并能记得那个或者那些拥抱，也许当时还没有记忆，一切都是模糊的。但不管过去的情况如何，这时她都希望得到父亲的一个拥抱，因为她经常看到其他孩子被父亲拥抱。父亲的怀抱是何等的温馨，她想被拥抱或者再次被拥抱，但是永远不可能了，所以她只能把那座坟墓当作父亲的粗壮腰身，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去拥抱父亲。

看到这一幕，钟虎的心都要碎了。他摘下眼镜，擦掉那只好眼睛上的泪水才又往下面走去。

钟虎这次刚走几步，又一幕让他的脚步再次停住了：一座坟墓上放着一大块白布，白布上面有一首诗，是用毛笔写的，标题是：《吻你，我不惊醒你》，副标题是：一个长眠南疆士兵的妻子在这里的留言。他刚才路过时这里还没有呢，显然是刚放上去的，人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