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卫明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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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八百个蜜月加起来不满三百个足月
看见了,那是他的家。那儿,是她的家,也看见了。她在干吗?三排长入神地看着车窗外头。他看不见他们的家。他们还没有家。当兵的成了家也依然没家没业。兵车向南飞驶着。
二排长想着他那新婚半月的妻子,担心着她那瘦弱的身子,一米六六的她毛重才九十斤,风一吹象要倒。他同时为自己的弱肉强食而内疚。她的家也看不见了。她在干吗?最后那一晚上,真委屈她了,真不好意思。他们谈了四年多,可结婚太仓促了。一说打仗,都凑开了热闹。此一去生死未卜,干吗非先找上一个不可呢?他觉得还是不该结婚的,可还是结了。部队那一阵到处都是结婚的,甭说招待所,连菜地连猪食棚连库房连作坊,所有的房子都住满了。新婚的和老婚的,领证和的没领证的,都往一块住。他给更新的结婚的战士让了房子,动员她回去,她哭了,说什么也不走。他们的蜜月才半个月,这一别又是“君今往死地”,他也没法劝了。真委屈她了,住到了连队的大会议室,还没炉子。到晚上,四班副又成了新郎,没地方找房子了,也在会议室凑合吧。对角上一个角一对。最后那一晚上,象集体宿舍,真不好意思。四班副那边又是新婚第一宿。有什么办法,灯一灭,动静小着点儿吧。办完事,渐渐觉得冷了。换得再紧捂得再严也还是冷。睡不着。就是不冷本来也睡不着。睡不着又不能说悄悄话。听听那边,他们也没睡着。不知道忍了多半天,他发话了:“四班副。”“到!”
这一声四个人都乐了。“冷吧?”“真冷。”“睡不着?”“睡不着。”“外边月亮挺亮。”“是挺亮。”可真冷。“”是挺冷。“”一冷又显着黑了。“”黑点儿好。“”还是亮好。“好什么,一亮咱们就全曝光啦。”“干脆起来聊会儿天吧。”“聊吧。”“哎,等会儿开灯,我们这口子还没穿好呢。”灯开了,大会议室,对角上,一个角一对,穿着衣服又披着被子,四个聊起天来。
团里的集体婚礼上,新娘代表发言最来劲,她说,军人就是最可爱的人,说理解信任,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现在马上结婚才是最实际的行动。全场都给她喝彩。
那个团的集体婚礼,新娘家代表是唐山东省姑娘,念着念着理解支持的讲稿,忽然冒出一句,地震没砸死,这回又上前线,呜呜地哭开了,一下子没人说话了,新娘子们挨个抹泪。
那个连的炊事班长才有意思呢,他八三年和原来对象订的婚,一说打仗女方吹了,结果他的家乡又出了个见义勇为的姑娘,先来信自报家门,接着就到部队来了。本来姑娘就是想打抱不平,安慰看看这老炊,可指导员故意拿话激人家,说现在可不能结婚,一结就连累你了。姑娘一听,说结就结,好让他放心上前线。第三天就在连队举行了婚礼。听说那姑娘叫沙志红。
说着说着,两对新人又来了情绪。排长的她天亮就要走,;四班副那一对还是新婚之夜。
又闭了灯,双轻手轻脚地。这叫什么事吧。一打仗真什么也不顾了。二排长叹了口气。真委屈她了,那最后一晚上。兵车还在向南飞驶着。
一位团政委说,为了让大家安心上前线,我们为十六对新人组织了集体婚礼,团里各级主官都参加,拍录相,发纪念品,把声势搞得大大的,战士们很感动,说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们的老兵多,都二十二、二十三了,再打两年仗,都成了困难户。二十四岁以上的还有一百零九个没对象呢。我们想办法吧,有苗头的就抓住。有的姑娘就是到部队来看看对象。一看这场面这气氛,咱们也结。团里搞完,营里连里统统搞,一共组织了六十多对。我们就是要通过这些来告诉人们,尽管是打仗了,也还是结婚的多,吹灯的少,理解的多,不理解的少,就是要告诉大家,你们仍然是最可爱的人。
一道参战命令,使集团军近八百多官兵成了新郎。
八百对新婚夫妻的蜜月有长有短,长的不到一个月,短的十天八天一个星期。侦察参谋齐华林结婚第三天就被电报召回部队,开进经过西安时,妻子和岳父、岳母都到车站送行。
在站台上,她转着泪说她害怕,总梦见唐山地震。齐参谋是地震孤儿,一家六品人,父母弟弟和两个妹妹那次全没了,就剩他一个。临开车,老丈母娘说,唉,我们娘俩一个命,老头子就是我们结婚第三天上的朝鲜战场。工兵连指导员张建国晚上八点钟赶回河南老家,骑自行车带着未婚妻到县政府敲开秘书的门办了手续,晚九点入新房,第二天早晨七点登上返回部队的车,结束了为期十小小时的蜜月。
八百个蜜月加起来,不满三百个足月。
参战部队有两个突击:突击结婚的多,未婚妻突击吹灯的多,集团军有了八百新郎,同时也有了两千多名“吹灯兵”。
在战区,到处都可以听到这样的故事,各级政工干部似乎尤其注重这一点,对之都有精确的统计数字,然后再向你谈几个曲折的或者感人或者令人愤慨的事例。临上前线突击结婚,说明我们战争的的正义性质和群众基础,说明后方人民的理解的支持,说明八十年代战士最可爱;而众多的吹灯兵在前线出生入死忘我战斗,则说明当代军人负重报国,说明新一代士兵的高尚情操,说明他们更可爱。
19号阵地25个兵,平均年龄22岁,没有一个结婚的,自称“光棍阵地”。光棍阵地上原先还有五六个有对象的,一说打仗,尤其是一上阵地,就一个接一个的吹灯,最后只剩下了李广才。光棍们都把他的她看成是全阵地的唯一希望,而李广才自己,一方面很自豪,同时又多少觉得有点对不起大家。对象是他的中学同学,并且在第二汽车制造厂上班。部队临出发她要来看他,他没让她来。她来信说上前线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我在后方支援你。上阵地后,李广才给她写信,没说是在全团最前出最危险的阵地上,交防的友军在这个阵地上坚守期间,平均一天伤亡一个,这些当然不能告诉她,不能让她更提心吊胆;。但阵地情况李广才写信告诉了同学,也终于传到了她的耳朵里。李广才从一上阵地就盼信,盼了两个月,她的第一封信终于来了。信中说你们是了可爱人的,有更多的好姑娘在等着你,咱们分手了你别有包袱。这信不仅对李广才,对全体光棍都如同一记闷棍。光棍阵地悲哀了:咱19号算是没戏了。光棍阵地愤怒了:妈的回去哥们儿替你找她算帐。都吹了,光棍阵地这回是名副其实在铁杆光棍了。没有了后顾之忧,老越来吧,来了光棍们就猛干,总想过过瘾。不过李广才和她还通着信,她告诉他,她春节结婚了,是厂里的,他于是向她祝贺。此举虽然招来光棍们的一致谴责,李广才却说,我们毕竟爱过一场。
最使前线官兵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吹灯。这些战场上的男人们最恨的就是负心姑娘。即使敌人似乎也不曾使他们那么痛苦,即使敌人似乎也不曾让他们那么愤怒。
吹灯,指的是中止恋爱关系,而且通常是一方还热着,那边已经绝情了。只要有谈恋爱地方,就会有吹灯现象。在参战部队,吹灯的更多更集中些而已。但吹灯一词,无疑是个极有中国特色的字眼,它所包含的社会心理内容,它所体现的文化伦理背景,都是中国式的。
吹灯本身有极大的不确定性。恋爱关系不象结婚那样可以明确地以证为准,再者恋爱过程极易出现反复,一句吹灯话一封吹灯信,也许是分离的起点,也许不过是个小小的波折或大大的玩笑。多少多少个吹灯兵这种统计数字肯定会有许多折扣在,当然也有确定了的,比如欠灯信同时就告诉过去式的对象,我已经于或者即将于某月某日与我的丈夫结婚,不有的参战前请假回家结婚结果她已经成了他人之妻。如此悲壮的军人我们遇见的不止一位,这都是吹灯兵无疑。除非我们的战士有百折不回令人敬佩的骑士之风,再把她从情敌手中夺回来,象他们在战场上那样一往无前,有我无敌。可惜中国人不兴这个。中国男人没那样的精神。
我们就会骂娘骂女人。
吹灯兵中,感情越深的越痛苦,同时也就越是理解谅解对方,恨劲也越小。倒是同一战壕战友们,为他忿忿不平,对她猛骂一个点儿,什么激烈难听的话都说。那些负心姑娘们,成了战场上男子汉们最大的发汇对象。上战场所遇到的一切困难艰苦危险不幸等等,都向着她们尽情地猛烈发泄,也许从中能获得一种心理平衡吧。我们总是向弱者发泄和施威。我们常常诅咒不该诅咒的,而对该诅咒的却缄口不言。新婚别者,不见“沉痛迫中肠”,吹了灯却如此怒发冲冠。而这吹灯怨之中,总让人感觉到一些男尊女卑,从一而终之类的小生产的历史要求。我们向来以为离婚包括吹灯——被甩了、被蹬了——是一种人生的失败,一种人格的降价,一种行状的污点,总之是一种极其丢脸的事情。临此窘境,我们又总是求助于开设道德法庭进行缺席审判。
既然离婚率适当上升是现化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那么吹灯增多便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尤其女性主动提出者为多,这似应是一种进步。相对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方,这都是进步。生活就是选择。妇人同样有选择的权利。军人之上战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难道因此就有权利连带剥夺姑娘们对未来生活的选择么?我们在前方打仗不就是为了后方更幸福么?这里有一封吹灯信——强弟,请原谅,我们分手吧!现实无法使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我是可悲的,又是可怜的。我以为这样的选择在将来对你是很幸运的。虽然我们现在都很痛苦,但这对你是一处解脱。
原谅我吧!原谅你这个疯子姐姐。生活为什么如此捉弄人啊!这里我给你买了一套《水浒全传》,但愿此书能给你解闷,在此,我求你不要谈到付钱一中。你就当作姐姐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最后,祝你在战争中走向新的彼岸。
无论写信人出于什么心理和动机,至少这种方式还是较为文明的。
进步与退步相随相伴。在众多的吹灯之中,确有不少是非感情因素在起作用。虽然完全由情感支配的爱情不会有,但爱情毕竟不同于交易。商品化再彻底,人类也不可能进化到或说堕落到那一步。某侦察连战士刘正贵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牺牲,第二天寄来了一封信,别人拆来一看是封吹灯信。副指导员送骨灰到烈士家乡,吹灯姑娘闻讯赶来,哭得那伤心,最后提出作为烈士遗属她应该得一笔抚恤金。副指导员当场公布吹灯信将其羞跑。好在这样的人还不很多。有同志揣摩此种心理写了这样几句。并把它登在战区报约上——如果你当了英雄,我就是英雄的爱妻;如果你牺牲,我就是烈士的未婚妻;如果你负伤,我就是残疾人的朋友。
这也不失为一种概括。兵们尤其是吹灯兵看了很解气。解气也只是一剂精神胜利法。真正感情深的棒打不散,本来就经不起考验的吹了灯或许是塞翁失马,多一次选择机会也未必不好。
53战地流行的歌
那拉的中秋之夜,没有月,扬虎城还没有爬到洞口,就失望了。外面黑黑的,天上不但没有月亮,还洒下一天的泪雨来。傍晚,他和文书赵志刚给前边的特供阵地送了一趟节目物资,回来又象地老鼠一样钻进这无名洞,用定向地雷和手榴弹封闭洞口。想起是中秋节,大家都没心思打扑克,吹牛也吹不热乎,又都睡不着觉。杨虎城又想起那个风雪夜的小站,想起老妈妈追着火车跑的身影。他爬向洞口,这十几米这次却显得这么长。总是不到头。月亮
出来了,他想妈妈在家看着月亮,月亮在这儿照着我,他一边爬一边想。但他失望了,他先听到雨声,他又看见黑暗。杨虎城在离洞口若悬河两米处停了下来,再往前就是封闭区域了。
他看着那一小块没有月的外边,没有月毕竟也是中秋节。那天半夜差不多这个时候,12月6日夜11点40分,兵车到了他家的那一站,那个叫孟塬的小站,他听见了妈妈的喊声,还有姐姐们的喊声,他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去。他扑向妈妈,三个姐姐都哭了,见他剃光的头,他对象也哭了,哥和弟弟扶着60岁的母亲。一家人在车站上等他已经等了三天两夜半。他心里乱的要命,他们说的什么他都没听见,自己说的什么他也不记得。只觉得停车40分种就那么一小会儿。他被叫上了车。铁罐头车把妈妈他们送远了。妈妈抓着他的手,跟着车跑,哥哥扶着拉着妈妈。他真想跳下车,真想哭。他后悔他没跳下车,后悔车出了站他才哭出来。
猫耳洞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杨虎城的脸上却湿了。两点多钟,想是云里推出那轮中秋的月,他看见对面他们那边的阵地上满坡碎银似的月光。妈妈一定在家看着这月亮,他想,月亮在这儿却照不见猫耳洞里的他。
战士陆平安在猫耳洞里收到一封信,是哥哥写来的,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现在怎么样了,他赶快撕开信。两个月前他曾收到电报,说父母双双住院,速回家看望,可即将上阵地的他,哪里能走得开。陆平安接连写信问候安慰询问,可是家里一直没回信。信终于来了——弟弟:
原谅哥哥的可能,你骂我吧,咱妈和咱爸,在两个月前的半个月之内双双亡故。爸爸临终前一再嘱咐,你刚去打仗,过两三个月再告诉你家里的事,打仗事大,别让你分心。
陆平安呆了,那张纸飘然落地,好半天他才哭起来。同哨位的战友拣起来一看,三个人抱头哭成一团。他们帮小陆找出急救纱布,抹上哨烟凝成的黑灰,点上两支蜡烛,三个戴黑纱的士兵一起跪向北方,一起磕了三个头。陆平安说:“爸爸、妈妈,孩儿不孝,等打完仗,再去给二位老人家上坟。”
战地的军人们,起得最多的是母亲和妻子。战地的歌曲,非此也不能流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