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隆镇向北十里处的乱葬岗子，是北隆镇附近无家死者的归宿地。开始只是抛猫弃狗的荒地，后来逐渐开始有人在这里入葬。乱世征伐，烽火连天，无名死者多不胜数，俱被葬此，经年累月，这里便形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野坟群。

夏夜很静，静得有些不安分。乱葬岗子野坟遍地，杂草丛生。或高或低，时浅时深。在朦胧之中，从远处疾步走来七八个人，走在最前面提着马灯的是张汉章的家仆魏离。魏离领着七八个长工，扛着镐锹，正奔乱葬岗子而来。

魏离等人来到乱葬岗子，提着马灯，借着月光，开始搜寻起来。

“大家伙儿仔细找找，看看哪儿有大片土是翻过的，赶紧喊一声啊！大伙儿一块儿挖！”魏离压低声音喊道。

一时间，乱葬岗子上一场搜尸行动开始了。从远处看，空气潮湿，略有雾气，马灯的光亮飘忽在朦胧之中，倒显得有些恐怖。

“魏大哥，快来看这儿！”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长工喊魏离，似乎发现了张凤儿的葬地。

魏离招呼其他长工，一起小跑来到那个喊话的长工跟前。

“这土还有股死人味儿呢，肯定是刚刚下葬不久。”魏离蹲下来用手捏一把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拎着马灯在一左一右走了一圈，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这儿了。这一片土都是刚翻过不久，大家赶紧动手吧！”

魏离一说动手，七八个长工开始挥动铁镐铁锹，泥土翻飞起来。由于白天下过雨，所以土很软，不一会儿就看见尸体的衣服了。伴随着深度和宽度的加大，出现的死尸越来越多。横七竖八的尸体死态各异，有的死态平静，有的面目狰狞。长工们把挖到的尸体一个一个地拉出来，一个一个地辨认。

“魏大哥，这个好像是小姐！”在魏离两步远的地方一个长工突然喊道。

魏离听见，赶紧大步走上去，其他长工也围观上去。魏离拎着马灯靠前观望，昏暗的灯光映照在一张阴森发白的女子脸上。魏离认出来了，即使尸体的头发凌乱不堪，遮住了半张面目，这并不妨碍魏离认出这女尸就是张家小姐张凤儿。

“快！还等啥？快把小姐拉出来，放到那边的马车上去！”魏离示意左右赶紧从坑中拽出张凤儿的尸体。

几个长工七手八脚地把张凤儿的尸体拉出来放到不远的马车上，然后又把拉出来的其他尸体扔回到大葬坑里。又是一阵子锨铲翻飞，把土又填平了。

魏离拿出三支香，借着马灯的火点燃，插在了大葬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念叨了一句：“对不住各位了，打扰了，逢年过节定多送纸钱。”

薛洞天等人来到了一个叫平安渡的镇子，贱卖了两车的山货。此时夜已深，薛洞天、佟四儿和五六个伙计住进了客栈。薛洞天分好了工钱，屋子内的人马上就要离别了。每一个伙计的心里都非常地难受，一时都沉默不语。

灯光幽暗，薛洞天在沉默片刻之后，终于开口道：“大伙儿今夜过后，就一别东西了。我以前对大伙儿有啥不好的地方，大家多担待。”

“少掌柜的，你千万别这么说，薛家待我们都不薄，我们真是舍不得薛家。”佟四儿动情地说道。

其余的伙计也均点头，给予薛家认可。

“大伙儿拿着工钱，都回家吧，找一份好差事，好好养家。”薛洞天环视着每一个伙计。

“少掌柜的，你呢？薛家你是回不去了，薛宅附近宪兵队一定埋伏着等你入套儿呢。”佟四儿说道，“要不你去北沟屯儿找张汉章老爷吧？”

薛洞天眉间闪过一道愁云，叹道：“我已经没有脸去见张家的人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张家了。”

夜色沉静，月光照进屋子，薛洞天等人佝偻在一间小客栈内。闭上眼睛，逝去的人，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脑海中，像是在过电影片段，回忆把人拉到过去。

魏离等人很快就把张凤儿的尸体拉回了北沟屯儿张家，张家人早已选好了墓地直接下葬了。由于是夏季，张汉章怕尸体腐烂，就托人在镇里棺材店买了一口好棺材。下葬，封土，立碑，一切都那么简洁。月夜下，坟前的马车上挂有一盏马灯，给坟前一处增添了不少光亮。张汉章和妻子，还有魏离等家仆长工，俱伫立在张凤儿的坟前，悲思沉痛。

“凤儿，爹对不住你，怪爹不该把你许配给薛家，要不然你也不会惨遭毒手。凤儿，你先在这儿安息吧，等上秋了，爹一定请人把你这儿修得风风光光的。”张汉章手持瓜皮帽，置于胸前，话语中有些自责。

张妻泪眼婆娑地说道：“凤儿，我的好闺女，你一路走好。娘逢年过节给你多烧纸，多送花的，在那头儿别亏了自个儿。”

“小姐，一路走好……”魏离向坟头儿深深地鞠了一躬。

平安渡小镇，薛洞天所住的客栈内。

子夜，漆黑的屋子里，薛洞天鸟悄地起身，摸了摸怀里的防身手枪。这把镜面匣子是薛少浦送薛洞天的，薛洞天一直都没用过。薛少浦也一直嘱咐薛洞天，只有在关乎性命的时候才能使用。薛洞天脚步轻轻地向门外走去，忽立足回身看了一眼熟睡的大伙儿，然后转身出了客栈。

刚出客栈行走不远，薛洞天就被一只手拦住了。薛洞天刚要拔枪动手，侧首一看原来是家仆佟四儿。

“四儿？你咋在这儿？”薛洞天一怔，诧然道。

佟四儿“嘿嘿”一笑，说：“少掌柜的，我就知道你会半夜走，所以我刚才趁撒尿的时候就在这儿等你了。”

“等我干啥？”薛洞天脸一阴，说道。

佟四儿凑上前，说：“跟你走呗。”

“跟我走干啥？”薛洞天甩开佟四儿，大步疾走。

佟四儿见势，忙转到薛洞天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说道：“少掌柜的，四儿今天跟定你了。你知道，我从小无父无母，是掌柜的收留了我。就算少掌柜的不让我跟着，我也是无处可去。我跟着，起码也能照顾少掌柜的。同时有个伴儿，路上不寂寞。如果要去报仇，我就跟着少掌柜的去，把那山本一夫的脑袋拧下来！”

薛洞天见佟四儿满腹诚意，非跟定自己不可。万般无奈，拉起佟四儿，叹道：“四儿，我同意，跟我走。”

茫茫夜色之中，二人疾步行走在林间小路上。佟四儿侧首问道：“少掌柜的，咱们现在去哪儿？”

薛洞天没看佟四儿，双目始终注视前方，说道：“去宪兵队！找山本一夫报仇！”

“找山本一夫？”佟四儿诧然道，“少掌柜的，你有把握吗？”

“四儿，你是不是怕了？”薛洞天依旧不看佟四儿。

佟四儿加快了几步，跟上薛洞天，说道：“少掌柜的，四儿不怕死。可是，咱俩不能白白去送死。薛家就剩下你一人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掌柜的也不会瞑目的。”

薛洞天停下脚步，怒问道：“你说该咋办？薛家的仇我不报了？我就让薛家十几口白白这么冤死？”

佟四儿目光注视着薛洞天，说：“少掌柜的，我感觉咱们现在应该去张家堡，去你二爷那，咱们从长计议，商量对策。”

薛洞天加快了脚步，根本就不再理会佟四儿了。佟四儿见状，十分着急。他知道薛洞天的脾气，性子十分地固执。认准一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别说自己的三言两语了。没有办法，佟四儿只得不再奉劝，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顺着薛洞天的意思去办。薛洞天现在正处于仇恨燃烧的兴头上，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去找山本一夫报仇。

后半夜，北隆镇异常宁静，静得出奇。北隆大街空空荡荡，好像能一眼望到底一样。薛洞天和佟四儿很顺利地过了镇子口，直奔宪兵队的方向行去。走到北隆中街的时候，二人发现了夜间巡逻的宪兵。二人紧贴墙根，生怕被宪兵发现。二人眼瞅这七八个宪兵在对面的巷子走过，等待着宪兵过去再直奔目的地。

薛洞天偷窥着扛枪的宪兵，转头压低声音对佟四儿道：“四儿，你有家伙没？”

佟四儿一怔，知道薛洞天是指枪，说：“枪？没有。我正考虑这个事儿呢。”

薛洞天嘴角一翘，说：“四儿，现在机会来了！”

“少掌柜的，啥机会？”佟四儿一听，眉毛一弯，饶有兴趣。

薛洞天眼珠子转了一圈，然后贴到佟四儿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佟四儿悦然地点点头。

此时的宪兵巡逻队正由正大街向左边的一个巷子拐去，薛洞天和佟四儿对视一眼，转身消失在了一个房子的拐角处。

薛洞天和佟四儿左拐右拐，很快就跟在了巡逻兵的背后。这是一条长巷子，两边有很多个小胡同，薛洞天和佟四儿二人便躲在其中一个小胡同的暗处。当巡逻兵行至这个小胡同的当口，薛洞天瞅准时机，快速地蹿出，一把拽住队伍最后一个宪兵，捂住嘴巴拖进了漆黑的小胡同。此时佟四儿早已做好准备，抽出腰带在那宪兵的脖子上快速地缠了两道，并且咬牙使劲儿地勒紧。直到那宪兵两腿再也不蹬踢了，薛洞天才把那宪兵放下。

胡同儿漆黑，薛洞天抠出那宪兵手中紧握的步枪，佟四儿又上下搜了搜全身，搜出了几枚银元和一些子弹。二人对视一笑，薛洞天示意赶紧走。二人谨慎地在胡同口探出脑袋，见巡逻兵已经走远，放下心来，跳出胡同，贴着墙根儿向宪兵队驻地方向行去。

巡逻的宪兵很快就发现少了一个队员，结果在那个胡同发现了死去的宪兵尸体。巡逻队的头头气得大骂“八嘎”，示意赶紧搜查嫌疑人。于是乎，巡逻兵开始加强戒备，谨慎地搜查着。巡逻兵头头又派出了两个人向宪兵队驻地汇报，新增加了二十多人的兵力参加搜查活动。

宪兵队驻地内，山本一夫听闻军报，顿时就想起了薛洞天。因为，他刚灭完薛家满门，此时不会有第二个人来袭击宪兵巡逻队。山本一夫一身睡衣，马上换了一身军装，命令宪兵队加强戒备。山本一夫知道，薛洞天迟早要来找自己报仇的，这回他真的来了。着实让山本一夫想不明白的是，那个九尾大人为什么要下不让自己杀掉薛洞天而要抓活的的命令呢？

山本一夫不再多想，一个军人的天职就是执行命令。山本一夫传令下去，一定要抓活的！宪兵巡逻队谨遵军令，开始大范围的地毯式搜索。

薛洞天和佟四儿疾走在大街上，忽然发现了很多巡逻宪兵大搜查。薛洞天和佟四儿忙躲到暗处，薛洞天暗骂道：“他娘的，看来山本一夫知道咱们来找他了。”

“少掌柜的，咱们咋办？现在满大街都是宪兵，咱们一出去就会让宪兵发现！”佟四儿担心道。

薛洞天牙齿“咯咯”作响，目露凶光，说道：“这个山本一夫，消息挺灵通，咱们杀的那个鬼子兵估计是让他们发现了。他娘的，看来咱俩要拼了！”说罢，薛洞天拔枪就要往上冲。

佟四儿一把拉住薛洞天，道：“少掌柜的，不可莽撞啊。咱们这是白白去送死！”

“四儿，我看你是真的怕了！”薛洞天怒视着不远处的巡逻宪兵，“那你在这儿，我自己去！”

薛洞天这个人，年纪轻轻，脾气火爆，认准一件事，一条道跑到黑。薛洞天没有理会佟四儿，一个箭步蹿了出去。佟四儿大惊，叹了口气，赶紧跟了上去。

薛洞天和佟四儿二人刚一露头，便被巡逻的宪兵队发现了。瞬间，一大队的宪兵叽里呱啦向薛洞天和佟四儿奔来。

“啪啪！”宪兵们开始拉栓开火。

“抓住那两个支那人！”宪兵头头抓狂地叫喊着。

薛洞天和佟四儿见势，也开枪还击。“啪啪”的枪声划破宁静的夜空，肆虐的子弹也穿梭在墙壁之间。宪兵巡逻队人多势众，薛洞天和佟四儿的微小火力遭到了猛烈的压制。巡逻队在大步地前进，薛洞天和佟四儿紧靠在一个拐角的墙根，躲避着疯狂的子弹。子弹飞过耳畔，撞击着周围的墙体，擦出耀眼的火花。

“少掌柜的，咱们再打下去，都得扔这儿！走吧！”佟四儿急道。

薛洞天一把拽住佟四儿的领子，冲着佟四儿的鼻子说道：“四儿，我告诉你！我薛洞天死都不会退一步！”说着，薛洞天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向拐角那边奔来的巡逻兵开枪。随之，便听到几声惨叫，倒下了几个鬼子兵。

巡逻兵见几个队友中弹倒下，发了疯似的挺进开火，墙角的砖石被子弹击打得屑末纷飞。薛洞天被强大的火力压制得不能探头，靠着墙壁气得大骂。佟四儿一个地滚翻，躲到了另一边的墙角，向巡逻兵开枪欲分散宪兵的火力。眼瞅着巡逻兵越走越近，佟四儿心中万分焦急，无奈薛洞天又寸步不退。

“少掌柜的！再不走就来不及啦！少掌柜的！！”佟四儿向薛洞天焦急地喊着。

“四儿！你能不能闭嘴！！”薛洞天虎目圆睁，气急败坏，疯了一样地叫喊道，“我要去杀了山本一夫！我要去杀了他！！”言罢，薛洞天又冒险地探出头来，朝蜂拥来的宪兵开了几枪。

薛洞天刚回击另外几枪，正有一枚子弹“嗖”的一声划过了他的头皮。薛洞天“啊”的一声惨叫，佟四儿急忙一看，只见薛洞天的头上已经留下了不少的鲜血。薛洞天忍痛单手捂着伤口，血液已经流过了下颌。

“少掌柜的！少掌柜的！”佟四儿急了，躲过乱飞的弹片，忙跑过去。

佟四儿此时也不再征求薛洞天的意见，扶起薛洞天强制性地撤离。薛洞天挣扎着，佟四儿任凭他怎样挣扎，就是死不放手。疯狂的巡逻兵已经赶至适才二人躲避的拐角处，循着二人的背影紧追不舍。

“山本队长有令，要抓活的！”那队巡逻宪兵的头头高喊道。

宪兵队驻地，山本一夫正坐在大厅内饮茶。唐庆喜戴着个干净的小礼帽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走到山本一夫的身边，说道：“山本队长，听说薛洞天回来了？”

“回来了，冲我来的。庆喜君，按照你对薛洞天的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山本一夫回转了一下头，问道。

“对于薛洞天，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他就是一个公子哥儿，从小娇生惯养，办事儿从来不长脑子，不足畏惧。”唐庆喜一脸的堆笑，话锋一转，“不过，薛洞天有个缺点也是优点。那就是他要是认准一件事儿，那他一定会去做，并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哟西。”山本一夫眉头微皱，点了点头，“听你说来，这个薛洞天真的很不行啊。这样是最好的了，反之会麻烦一些。”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