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本章字节:8968字
但是武藏和权之助注意力高度集中,眼中只有对方,根本听不到老母亲的呼喊。
权之助紧握木棍,那木棍仿佛要吸尽山岭中的精气,然后在一击之中,将其全部喷出。而武藏也是手握刀柄,锐利的目光直逼对手眼眸。
此时,二人在精神上已经厮杀成一团。在这种场合,眼神的杀伤力要比木棍和刀剑的杀伤力更为强大。首先用眼神震慑住对方,然后再用木棍、刀剑或其他的武器一举制伏对手。
“等一等啊!”老母亲再次大声喊叫。“——什么?”武藏退后四五尺之后问道。“你真的要用真剑比武吗?”
“是啊!——对我来说,木剑和真剑都一样。”“我并不是想阻止你……”“您早点知道也好。我的剑可是不长眼睛的,只要比武一开始,我就不会照顾任何人,我会使出全部的实力。要是害怕,现在逃还来得及!”“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让你们在比武之前先介绍一下自己,免得以后没机会了再后悔。——所以,才叫住了你们!”
“哦,原来如此!”
“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不会记恨您的!能和您这样的高手切磋,是我儿子的福分。阿权啊!你先做个自我介绍!”“好!”
权之助恭敬地行了一礼。“我家祖先乃是木曾殿下的家臣太夫房觉明。木曾殿下去世之后,祖先觉明就出家了,成为法然大法师的入室弟子。不过后来,家道中落,到我这一代已经变成一介草民。家父在世时,曾受人欺辱,于是和家母一起在御岳神社发誓,要靠武艺将家门发扬光大。后来,我将在神灵面前领会到的棍术命名为‘梦想流’,因此他们也称呼我为‘梦想权之助’。”
权之助语毕,武藏也还礼介绍自己说:“鄙人乃播州赤松的支派,平田将监的后裔,家住美作乡宫本村。父亲是宫本无二斋,我叫宫本武藏,是家中独子。鄙人只身一人闯荡江湖,无亲无友,今天即使死于你的棍棒之下,也无须为我善后。”
说完之后,武藏摆好战姿,对权之助说:“出招吧!”权之助亦再度紧握木棍,回应说:“好!”
六
老母亲坐在松树的树根上,屏气凝神,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如果说这是天降灾难的话,那也是自己找的,是自己撺掇儿子追上来,结果让他暴露于对手的利刃之下。老母亲的内心常人难以理解,即使儿子处于这么危险的境地,她也能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观战。老母亲就是这样固执的一个人,只要她决定了,任凭别人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老母亲双手放在膝盖之上,双肩稍稍往前倾,一看就知道她很在意自己的坐姿。不知她养育了多少儿女,也不知她有多少儿女已经逝去,端端正正的坐姿让她那饱经贫苦的躯体看起来更加羸弱瘦小。
——此时,武藏和权之助正在对峙,相距不过数尺。“出招了!”
战斗一开始,老母亲的眼眸中放出异彩的光,犹如天地众神都汇集于她的眼眸,通过她的眼眸来观战一般。
权之助已将自己的生命完全寄托在了武藏的剑上。在武藏拔出剑的那一刹那,权之助就知道了自己的宿命,禁不住全身冰冷。
“奇怪,这人怎么和之前判若两人?”权之助颇感异常。
权之助发现眼前的武藏和数日之前在院子里和自己打斗的武藏完全不同。若以书法来形容的话,那晚武藏的动作就如同是行云流水的草书。但今天的武藏严肃刚毅,那动作就如同楷书,一横一竖一丝不苟。权之助察觉到自己低估了武藏的实力。
权之助一直引以为傲的木棍今天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只能被举在头顶,以顶住武藏凌厉地进攻。
“……”
“……”荒原上生起了一层雾霭,或聚或散,变化无常。在远处的大山前,一只大鸟正在悠闲地飞过。“啪”的一声,两人之间的空气激烈动荡。震动过于剧烈,若此刻有飞鸟从此飞过,那也必定会被震落。这声响不是木棍搏击长空的声音,也不是利剑划破苍穹的声音,而更像是禅学中的“只手之声”。
武藏和权之助厮打在一起,双方移动迅速,在眼睛将看到的信息传递给大脑的几万分之一秒的瞬间,双方的位置和姿态已经发生变化,所以凭肉眼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权之助跳起来,从上往下挥棍痛击。武藏一闪躲了过去,反手自下往上横挑对方的上半身。虽被权之助给躲了过去,但剑还是划过了他的右肩,削掉几根毫毛。
这时,武藏使出了自己的绝招,在剑刃将要离开权之助的一瞬间,他突然将剑锋一转,杀了个回马枪。在比武中,武藏经常会用这一绝招把对手送入地狱。
权之助根本没料到武藏会在中途将刀锋一转,他惶恐万分,只好把木棍举过头顶,硬挡住武藏的进攻。
“哐——”的一声,大刀击中他额前的木棍。受此劈砍,棍棒通常会断为两截,但如果大刀不是斜砍的话,棍棒一般不会断裂。权之助接招时心里有数,他双手横握木棍挡在额前,左臂肘部深深推向武藏手边,右臂肘部弯曲抬高,企图迅速反击,用木棍一端击中武藏肋骨。但出乎意料的是,武藏的大刀卡在了木棍中。武藏见势不妙,立即放手后撤,但为时已晚,木棍还是扫过了他的肋骨下方,所幸伤得不重。
武藏的大刀砍下来时和木棍垂直接触,结果木棍没有断裂,反而是大刀卡在了里面。木棍的一端也直抵武藏胸口,在还有寸余距离的时候,擦着武藏的肋骨而过。
七
现在双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谁都不敢贸然进攻,因为大家都知道,肯定是焦躁的一方落败。如果是刀与刀的对决,那可以被称作是白刃交锋。可现在一方用的是刀,另一方用的是木棍,很难对他们下一个准确的定义。木棍既无刀鞘,也无刀刃,而且还没有刀尖和刀柄。但是这把四尺长的圆木棍,可以说到处都是刀刃,也到处都是刀尖或刀柄。如果使用者技艺高超的话,那么棍术可以表现得千变万化,这是刀剑所不能比拟的。
习惯用剑的人会用剑术的思维去判断木棍的进攻方式,也因此为自己招来横祸。因为,木棍的招数繁多,它不仅具备刀剑的所有特质,还同时可以发挥短枪的功能。
当武藏将刀砍入木棍之后,他没敢贸然拔出,就是因为无法预知权之助下一步的出击招数。
权之助更显谨慎。因为他的木棍在头顶上撑着武藏的大刀,处于挨打劣势。别说把刀夺过来,只要精力稍有懈怠,武藏的大刀就可能飞过来,把自己的脑袋剁个稀巴烂。
权之助虽然在御岳神社的神灵面前领悟到了“梦想流”这一棍术,且能将木棍运用自如,但此刻却一招半式也使不出来。
权之助脸色转白,他咬紧下唇,眼角上挑,周边沁出密密的汗珠。
“……”权之助头顶上方十字交叉的木棍和大刀在双方的用力下,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犹如波浪一般。站在下方的权之助呼吸愈来愈急促。在这时,坐在松树下屏息观战的老母亲脸色比权之助更显苍白。她大叫一声:
“阿权!”在她大声喊出的瞬间,肯定是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她坐得笔直,不停以手拍打自己的腰部。“腰啊!腰!”
不知老母亲当时是否紧张得吐血,只见她一头向前栽去。武藏和权之助缠斗在一起,木棍和大刀就像已经定格了一样,难舍难分。在老母亲叫了一声之后,倏然分开,其力量比刚才砍在一起时还要强劲。
这股力量来自武藏。武藏往回退了三四尺,而权之助则往后退了七尺。由于反作用力过于强大,双方退过的路线,都被脚后跟掘出了厚厚的泥土。说时迟,那时快,权之助一个箭步,腾空跃起,抡起木棍就向武藏打来。武藏一个闪身,顺手抓住权之助的衣服,将他狠狠地甩了出去。只听权之助“啊”的一声,头差点栽到地面,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本来权之助想抓住机会,转守势为攻势,可没想到吃了大亏。而此刻的武藏则如同一只面对强敌的老鹰,毛发竖立,眼睛在搜索着对方的每一个破绽。权之助这一踉跄,把自己的背部完全暴露在了武藏的大刀之下。
一道像雨丝一般细微的闪光,划过他的背部。权之助发出小牛般的哀鸣,往前走了三步,“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武藏也用手按住肋骨下方,一屁股跌坐在草丛中。“——我输了!”
武藏大叫一声。而权之助则趴在那里,毫无声息。
八
权之助长时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老母亲见此情景,以为儿子已经死了,悲恸欲绝。
“别担心,我是用刀背打的!”武藏向老母亲做出解释,但老母亲却并没有起身。“您快去给弄点水吧!您儿子肯定没有受伤。”“……嗯?”
老母亲这才缓过神来,她抬起头,满脸狐疑地盯着武藏。确实如武藏所言,权之助身上没有半点血迹。“噢!”
老母亲跌跌撞撞地爬到儿子身边,给他喂水,呼唤他的名字,并不停地摇晃他的身体。权之助这才苏醒过来,看见武藏茫然地坐在一边,赶紧致谢。
“多谢手下留情。”他边说边双手伏地,给武藏叩头。武藏也赶紧还礼,慌忙握住对方的手说:
“不,输的人不是你,是我。”武藏掀开衣服,让他们看自己肋骨下方的伤痕。
“这是被你打的,已经淤血了!要是再近一点,我这小命恐怕都没了。”
武藏不知道这样说,他们会不会相信,他希望通过这一方式让对方相信他们没有输。
同样,权之助和他母亲也都张口结舌,望着武藏皮肤上一个小小的红斑点,不知说什么好。
武藏放下衣襟,询问老母亲。“为什么要在比试时,大喊‘腰’呢?是不是当时权之助腰部露出了破绽,所以您才大声提醒他呢?”
老母亲如实回答说:“实在很羞愧,犬子用木棍拼命抵挡您的大刀时,双足被死死地钉在了地上。他退也危险,进也危险,命悬一线。虽然我不懂武术,但旁观者清,我看出您的一个破绽。但犬子当时全心应战,他当时只在考虑是该出招,还是后退,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破绽。依我看来,他的上身不需要变化,只要稍微蹲低腰部,木棍就可以击中您的胸膛。所以我才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武藏点头默许,对能够有机会和他们母子二人切磋表示感激。权之助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想必感悟到了什么。这次不再是御岳神社的神灵面前感悟到的“梦想流”,而是现实中的母亲眼见儿子处于生死边缘,因为母爱而激发出的“穷极活理”。
权之助本来是木曾的一名农夫,后来被人尊称为“梦想权之助”,是“梦想流”棍术的始祖。他在自传的后记中记下了母亲的话语,题为《母亲的一招》。
这篇文章记录了伟大的母爱,以及与武藏比武的过程,但并未写“赢了武藏”。在他一生中,他都说自己输给了武藏,并且将输的过程一一详记下来。
武藏向这对母子送上了衷心的祝福,然后就和他们作别,离开了荒原。
当武藏来到上诹访附近时,他发现一名武士正在马子驿站向来往行人打听自己的下落:
“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名叫武藏的人从此经过?他应该走的就是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