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蛰鳞记(6)

作者:张敛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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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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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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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228字

罗昌赫手中茶道不歇,感叹道:“那才是真正的大富豪啊,罗某万不能比,可惜为富不仁,惹及天妒,落到那个地步,再多的金钱也换不回来。罗某买下灵蛟山庄,也是希望引其为戒,切忌重蹈覆辙。”


华玄道:“原来罗庄主也听说过夏伯雄与混溟龙王勾结的传闻。”


罗昌赫摇摇:“罗某猜想啊,那什么混溟龙王都是杜撰出来的,夏伯雄可以垄断海商,真正与之勾结的恐怕另有其人。”


华玄径直问道:“有这等权力的,难道是镇海侯?”


罗昌赫笑而不答,催道:“少侠再不喝茶,便凉了。”


华玄举杯饮尽,温馥的茶水穿喉而过,精神为之一爽,心中却不免绞结起来:十多年前镇海侯在朝中呼风唤雨,只手遮天,杀了不少异己的良臣忠将,以致朝野惶恐,民愤滔天。新帝继位的第一件事便是设计将他除去,株其九族,之后夏伯雄也洗手身退,不久后便离奇身亡,其中究竟有何关联。那康石涛曾是镇海侯旧部,来到灵蛟山庄难道与此有关?


他正凝思着,突见罗昌赫盯着远方某处,双目圆睁。


华玄扭首望去,只见对面书房紧阖着的门扉下沿,竟然淌出了一滩红色浓液!


罗昌赫几乎要惊喧出声。华玄却镇定如恒地朝他摆摆手,示意切莫出声,自己蹑足上前,只见那浓液还不断地渗出来,浸染了当前悬廊上的一整块铺板。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蘸了蘸,眉头略微舒展,绕转到左首的槅窗前,透过竹帘的缝隙凝视进去,不禁心头一悚!


昏暗的书房里,一高一矮两个鬼魅般的黑影森森地立着,其中那个高大魅影手中还挟制着一个黄裳女子!


华玄再不犹豫,破窗而入!


他脚步才落地,左手五指波动,向挟制着黄裳女子的高大魅影遽然发散出五股气劲!


这指法名为素灵指,亦为钩赜派绝学之一,素灵者,白蛇之魂也,乃是取自汉高祖斩白蛇的典故,寓赋武学,当真是弹指如牵线,驭气若灵蛇,劲道能迸射到两丈之外!


“砰”地一声,那高大魅影被他生生震开,手中的黄裳女子掉落在地。矮个魅影猝然闪动,向着华玄袭来。华玄早有防范,指尖气线骤收,扯回到自己左首,向那矮个魅影的四肢缠绕过去,犹如操纵提线傀儡一般压迫得对方章法大乱。


华玄接着抢上,虚劲散去,实指轮点,想要制住背后穴道,哪知指力只透过最外层的衣裳,随即触到犹如绸缎般的滑腻丝织物,再难深入。反倒那矮个魅影抓住这刹那凝滞,一掌击向他腰际。


华玄急忙撤身避开,但脚步方退,恰这时面前锃光骤亮,竟是那高个魅影竟然同时向自己射出了十几支凌厉的暗器!


这十几支暗器射出的方位十分歹毒,几乎笼罩到华玄身周径圆一丈,挡不尽避不及。但他立时急中生智,足力骤沉,向地下陷去。


原来华玄知晓这缥缈居建在鱼池之上,只需踏破竹制的地板,便可落入池水。


可哪里知道,华玄竟然料错了,他双足虽然踏破了地板,但只下降了半尺,便遇及极坚硬的阻碍,再难下沉半寸,眼前的疾光却已距面不及一臂!


华玄几乎就要绝望的闭上眼睛,但下一个瞬间,却见十几支暗器竟然鬼使神差地偏离了原来的轨迹,好似被利剑射中的疾鸟般急速下坠,铮铮铮钉入地板!


与此同时,那两个魅影闪电般冲出门扉,顷刻消逝不见!


华玄大口喘着气,如置梦境,好不容易缓过神,猛然瞋目,赫然发现倒在地上的黄裳女子竟是舒静缘!


“静缘,你怎么了!”罗昌赫大骇着奔了进来。


华玄急忙冲过去抱起舒静缘,肌肤相触,感知脉搏跃动,才知道她只是有些吓坏了,身子并无大碍,当下柔指施展,注入真气。


舒静缘神志渐复,立时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庄主,我……我本来是想来瞧瞧活牛图的,哪知……哪知那两个人竟藏……”


罗昌赫忙道:“别多说了,你哪里受伤了,这些血……”


华玄低头瞧去,原来方才留出来的那些“血液”竟然是从舒静缘身下流出来的。


“那不是血。”舒静缘气血舒缓,渐渐说顺了,“方才那两个……挟住我不久,便听见你们说着话经过,我发不出声,便悄悄打翻了这料盒,想引得你们注意。”


华玄方才便知这并非血液,审视她身周,果然发现不远处倾翻着一只大檀木匣子,当中装满了用棉布包裹着的朱砂、雄黄、赭石、蛤粉,还有瓷封的藤黄、胭脂、洋红,其中那只盛满洋红的瓷罐已经摔裂,不少赤色颜料流淌出来,正是方才那些“血液”的来源。


不对劲啊,华玄看着这些颜料,再回忆之前在缥缈居内看到的那些画,心中生出一丝疑惑,但他心系舒静缘,无暇旁虑,当下急切问道:“那两个人究竟是谁,你可看清了他们的脸?”


舒静缘却茫然地摇摇头。


华玄扭头看向方才射向自己的那十几支暗器,这才发现竟是罗昌赫用来篆刻的那些平口刀。


“如此沉重的刀,怎么会中途变向?”华玄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那人有意留我性命,故而发刀时暗藏了一股使之下坠的潜劲?”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总管缪霜的声音突然传进来:“庄主,有人拜庄,他们是……”说到一半突然止住,却是他已经到了门口,瞧见了屋里的凌乱。


罗昌赫回首道:“来者何人?”缪霜回过神道:“是什么寺的永寿禅师,还有圆明寺的什么和尚……,哎呀,太多了,我也说不清楚。”


罗昌赫神色一凛,急忙起身赶去客堂。华玄扶起舒静缘,也紧跟着而去。


宽敞的客厅中,六位身着各色袈裟的僧人肃然而坐。罗昌赫带着疑惑的神色,迎上前去,逐个行过礼,这才得知他们是准提禅寺的永寿禅师、圆明寺的海山大和尚、湛真寺的演觉法师、大观音寺的广成方丈、夯轮寺的素慧法师、地藏寺的意寂方丈,皆是淮安有名的佛教高僧。


罗昌赫面透不解之色,只得恭敬地问:“六位大师驾临本庄,不知所为何事?”


“高僧们是妾身邀来为亡夫和娄掌门作法超度的。”远处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华玄循声望去,远处一位素装妇人伴着一名中年男子而来。


雷夫人与许归帆!


华玄摄定心神,仔细打量两人,只见这雷夫人至多三十多岁,气质冷幽,那许归帆也是面无神情,看不出正在经历悲痛。


在庄内超度外人,这可是极不祥的仪式,缪霜面有怒色,几乎就要发作。却听罗昌赫长长叹了口气,悯愧道:“雷镖头与娄掌门虽非罗某所杀,终究是在灵蛟山庄无故身亡,罗某深表歉意,必祈请高僧为两位亡者超度脱,罗某即刻在蛰鳞湖畔设好祭坛……”


“不,祭坛就设在绛霄楼上。”雷夫人冷冷道。


罗昌赫轻咬嘴唇,点头应允:“明日一早,罗某便遣人去客栈接迎两位。”


“不必了,我们今日便住在庄内。”一直不语的许归帆突然开口,然后饶有深意地望向了远方。


华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正是蛰鳞湖的方向,不由眉头微蹙,惑然不解。


(第六章诡龙再噬


梵香缭绕、诵音齐鸣。


华玄走进绛霄楼顶层时,只见罗昌赫正双手合十,向着大厅正前方供奉着的两面牌位虔诚祷告,缪霜与舒静缘伴着他跪在蒲团上。瞿森、康石涛站在一旁观瞻。雷夫人端坐在牌位边,眉宇间的神色让人捉摸不透。


拈香仪式已过,超度文疏也宣读毕了,六位高僧正齐声诵念着往生咒,悲寂空灵的经文飘散在诸人耳傍,竟然有些令人生畏。


华玄坐到瞿森身边,默默注视一阵,渐渐把目光移到雷夫人身上。


“这女人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华玄打定了主意,待超度仪式结束,一定要从她身上掘出些线索来,他思忖至此,突然发觉到一件事:许归帆没有在这里!


高僧们反复念着往生咒,雷夫人时不时地望向门口,显然也在等待许归帆。


华玄脸色微变,心中突生异样,正在这时,突听绛霄楼北方突然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噪声。瞿森拔身跃起,一把将那扇瑶窗打开。众人齐齐扭首,赫然发现就在蛰鳞湖畔,先前雷火驰和娄无尽丧身的地方,此刻站着一个粗壮男子,左手抓一柄巨大的铁钩,右手指向湖面,做着叱骂挑衅的姿态。


“许归帆,那是许归帆!”舒静缘大声叫了出来。


相隔虽远,大伙也都能从身材和衣裳上辨认出那男子正是许归帆。但下一个瞬间,他们顿时看傻了眼:只见湖面大浪翻滚,水花溅起数丈之高,一头金鳞闪烁的巨龙昂起长长的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许归帆一口咬在口中,继而硕身摇曳,钻回湖水,霎时不见踪影。


“啊!”雷夫人双目凸张,尖叫着摔倒在地。六位佛教高僧显然也没瞧见过这等骇然景象,一个个惶悚倒退。舒静缘他们已是第二次见到这画面,也再次被吓得身子僵凝。


华玄却是第一次见到那头龙,饶是他平生见过奇闻异事无数,此刻也不禁目眐心骇,呆愣了好一会儿,猛然凝神,急忙奔下绛霄楼,朝蛰鳞湖狂驰而去。


没多久他就赶到湖边,只见方才许归帆手上那只大铁钩插落在湖岸上,腥红一片的湖面上,许归帆被咬成两截的身子随波起伏着。


华玄张着大口,因惊骇而连连喘气,身后缪霜、康石涛、罗昌赫陆续赶到湖边。瞿森和舒静缘也都下了楼,却都吓得只站在远处。


“那……那是他的鬼魂,他报仇来了,报仇来了!”伴着惨厉的尖叫,雷夫人跌跌撞撞地奔来,突然双膝跪地,连连磕头,“是他们害死你的,他们死有余辜,雷火驰也该死,我与雷火驰早已断了夫妻关系,再无瓜葛,求你饶了我,饶了我!”她发疯似地以额触地,满脸鲜血也不顾。


华玄一凛神,返身抓住她双肩道:“你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与这条龙有何干系?”雷夫人用鬼唳般的声音大叫道:“雷火驰、许归帆和娄无尽罪该万死,你要报仇去找他们便是,但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些话,瞳孔愈张愈大,最终声竭力衰,昏倒过去。


华玄被她身子一带,竟也觉得双脚发软,跟着摔落在地,回首望着血光刺眼的蛰鳞湖面,向来沉静若渊的心兀自怦怦跳跃。


那,那真的是条龙,丝毫做不得假的龙!


傍晚,华玄独坐房中,紧阖双目,回想着日间所见,心潮依然澎湃。


但在雷夫人口中,那条“龙”怎么又会变成了某人的鬼魂?


假设真是如此,那个被雷火驰、许归帆和娄无尽害死后化作“龙”的人究竟是谁?


雷夫人似乎早猜到自己的丈夫是给鬼魂所化的那条“龙”所害,所以她和许归帆才不敢靠近蛰鳞湖,不敢住在庄内,但她既知庄内如此凶险,为何不躲得远远,却依旧留在淮安,她究竟在期待什么?


胸口沉静下来后,他脑中却又连番冒出这些疑问来。


他急切地想从雷夫人口中得知真相,但是为时已晚,雷夫人已经疯了,见到那条龙之后,便彻彻底底地疯了,无论如何逼问,她也只是重复着先前那些话。


“那怪物究竟是出于本能摄食的真龙,还是瞿森所说混溟龙王所遣的护宝之龙,抑或是雷夫人口中某人魂魄所化的复仇鬼龙?”


华玄百思难解,头痛欲裂,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


“有些事想不透也不要勉强,万不要伤了身子。”身后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华玄扭头瞧去,只见舒静缘怯生生地站在背后。


华玄回想从前的舒静缘,不是对自己大呼小叫就是冷眼相待,何尝如现在这般温情脉脉,一时适应不及,受宠若惊。


舒静缘面上微红,隔了好一阵,才嗫嚅道:“那天……那天在书房里,你救了我,我……我还没谢过你。”


华玄摆了摆手,竭力淡化自己愁苦愤郁的神情,忽见她鬓发凌乱,满脸倦色,不禁有些好奇:“看你面色不好,是怎么了。”


舒静缘露出一丝欣气道:“稀物园多了一位鹿妈妈,我与阿绫一大早便替她接生去了呢,足足熬了一个时辰,终于顺利产下小鹿,你知道吗,小鹿才生下不久就会跑了呢。”


华玄感触道:“山庄屡出命案,死气沉沉,这时却诞生了另一个小生命,当真是祸福无常。”


舒静缘双目红红,突然哀伤起来:“香霞去世的前一天还惦念着这头怀孕的母鹿呢,可惜,可惜她看不到了。”


华玄想到香霞,心下也是一阵哀伤。正在这时,突然有一个贼笑忒忒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来:“大哥呦,阿妹呦,从前还冷眼相对,这时便叫得这般亲热啦。”


一张英俊但欠正经的脸庞从门缝中塞将进来。舒静缘惊讶之下立时红霞扑面,跺脚道:“甄裕,你……你胡说什么呢?”


来人正是甄裕,他手中捧着一大卷铺盖,随手丢到华玄的床上,嘻嘻道:“终于赶回来了,可惜庄里客房都满了,只得委屈我来和你挤一个屋子,玄,你不介意吧。”他说着话,已经舒服地躺到床上,又不怀好意地瞧着舒静缘,“缘,你也不介意吧。”


舒静缘既羞且气,捂着脸跑出屋去。


华玄把将甄裕揪起来道:“你这小子,伤不碍事了?”甄裕笑道:“这次绝不碍事了,本来还想偷偷懒,多歇几天的,不过听说灵蛟山庄又出了恶龙噬人之事,师父急命我赶过来。若再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老人家恐怕会亲自前来。”


华玄点点头,他从未见过濯门门主,实在想象不出这位叱咤江湖的大人物究竟是怎番一副模样。


“我已经去瞧过雷夫人了,但她疯得太厉害,没法诊治。但她毕竟是重要的人证,我已用濯门的机窍锁把她锁在绛霄楼底,没有人可以靠近。”甄裕用认真的语气道。


华玄念及雷夫人暗藏的隐秘,眉尖绞动,又陷入了沉思。


“嗷,嗷!”甄裕装出不知是龙吟还是虎啸的怪叫,“长塘湖,一斛水中半斛鱼。大鱼如柳叶,小鱼如针锋,水浊谁能辨真龙。你觉得那东西真的是龙?”


华玄沉吟了一阵,凝声道:“中华广袤,源远流长,是否有真龙我也不敢定论,但直觉告诉我,蛰鳞湖中的这头‘龙’,绝对不会是什么虚幻之象。”


甄裕沉默一阵,忽然笑道:“算了,别费脑筋了,今晚咱们卸下包袱,尽享畅意,明日再去捉那劳什子的怪龙。”说着从包囊里摸出一瓶剑南烧春和两只酒盅,给华玄和自己斟满。


华玄摆摆手。甄裕笑道:“你这个人哪,总说什么酒能乱志,但其实有时候让浑酒充溢脑瓜,反而能涤清烦忧,排除杂念。保管喝了酒后,今天想不透的事,明早醒来便能豁然开朗。”


华玄略微犹豫,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甄裕看华玄突然破例饮酒,顿猜知他这些日子定然被案子折磨得够呛,也想借酒消愁,当下哈哈一笑,继续倒酒。两人交互把盏,又谈起旧事,感慨万千。


慢慢夜幕笼罩大地,屋外眠鸥宿鹭的怪鸣声此起彼伏,两人相继醉倒,浑不知屋外一股恐怖的气息已经弥散开来。


寂阔的绛霄楼底,灯光婆娑。雷夫人披头散发地蜷缩在隅角里,不停地点着一根又一根的蜡烛,好像怕光亮泯逝,自己也会堕入无边无尽的黑渊之中。


她朝着北面蛰鳞湖的方向,仍不停地用颤抖的声音求饶:“是他们害了你,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忽然,她好像听到了周遭发生了异动,一丝丝的寒气似乎从墙缝中透进来缠住了自己。她忽然觉得身子像是要浮起来,阖上双眼,脑子里出现了一幕幕的画面:


尚是意气风发的雷火驰在花舫上看中了年轻的自己,他眼中燃着欲火,突然抱起自己冲向卧房……


雷火驰挥霍无度,骄奢淫逸,骐雄镖局愈来愈不景气,镖师们纷纷出走……


自己也准备要离开雷火驰,他却信誓旦旦地说马上就能扭转颓局……


不久那许归帆和娄无尽就来了,终于,自己从他们口中得知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影像终于消失了,她睁开了眼,却已经看不到一丝的亮光,唯独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气向自己裹来,似乎那头“龙”已经向自己张开了巨口!


“啊——”尖叫才升至喉咙,便似给一只无形的魔手生生掐断,只有好像汩汩血滴的声音在黑暗中重复着,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