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8 04:56
|本章字节:14466字
这篇报告文学的主角周琪华,即《森林之子》卢喆原先的妻子。他们的一子一女,即思浓、思雨,后来成为中国的“兄妹歌星”。
粉红、米黄、天蓝、浅绿,如花似锦地房子朝后掠去。
轿车在“东方的明珠”——哈尔滨飞驶。我的身边坐着身材魁梧的郭颂,他是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黑龙江省歌舞团团长。
郭颂的性格,像他的歌声一样热情、豪放。在电话里,他一听说我要采访著名抒情女高音歌唱家周琪华,就一定要亲自陪我去。他说,周琪华的家很难找,而她双目失明,没法来接你……
“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好?”在车上,我问郭颂。
“不。”郭颂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说道,“我第一次见到周琪华,那是在……1958年。那时候,黑龙江省歌舞团招考,来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梳着一对乌黑的大辫子,皮肤雪白。她的歌声,像蜜一样甜美。可惜,视力差一点。她就是周琪华。听说,小时候她的眼睛很好,由于麻疹并发的眼疾,从16岁起,视力减退。她考入省歌舞团以后,一登台,就大受观众的欢迎。后来,她的眼睛完全失明,她以顽强的毅力坚持登台演出。周总理曾多次接见她,勉励她。她演唱的《不平凡的眼睛》,很受观众欢迎……”
轿车离开了繁华的大街,左抹右拐。果真,那儿的路不大好找。不久,轿车停在一座大楼前,郭颂叩响了底楼的一扇门。
门开了。一位像绿豆芽一般的细瘦的青年,站在我的面前。他是周琪华的儿子。他领着我来到周琪华的卧室。窗台上,放着一溜群兰,柜子上也插着鲜丽的花,她,穿着一件苹果绿的紧身上衣,正站在花丛中。她朱唇皓齿,嘴角挂着微笑,虽说已经40开外,步入中年,却仍保持着青春的风韵。
她开朗、健谈,谈着谈着,放声唱了起来。唱了几句,又说明几句,再唱,再说……确实,她的歌声如同一位评论家所说的:“那么柔美,如云雀翔于高空。”
红叶·绿树·白雪
在我的想像中,双目失明,便如同生活在无止境的漫漫长夜之中,与万紫千红的彩色世界“绝缘”。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周琪华却跟我谈起了色彩,谈起了的美的追求。
她随口唱起了《啊,红叶》:
金色的秋天,
红叶满天,
手捧红叶,
思绪万千,
思绪万千……
她唱得那么富有感情,仿佛真的是站在火红的树林中,唱出心中的歌,把红叶“镶入心爱的画卷,让这迷人的光束,永留人间”。
爱之切,方能唱得真。她酷爱红叶。每年秋天,只要她在北京,一定要到层林尽染的香山,亲手采集几片红枫,夹在书中。她时时抚摸着红叶,仿佛有一束“迷人的光”,投射到她的心扉。
她哼起了《绿色的长城》,沉醉于童年的美好的回忆。她的童年是在绿色的世界——大兴安岭度过的。她爱绿色——那是生命的象征,青春的光华。
她又唱起了《我爱你,塞北的雪》。歌声,如无暇的白玉,如透明的水晶,感情是那么的纯洁、真挚。
在所有的颜色之中,她最爱白色。她是北国儿女,是“白雪公主”。每当如花如玉、争光耀眼的大雪铺满大地,她在这银白色世界中欢呼雀跃。
她爱白雪的晶莹,她愿做一朵雪花——即使是当春风送暖时,融化为水,她也心甘情愿,因为雪水滋润着禾苗!
她向一位作曲家吐露了爱雪之情。作曲家特地为她谱写了新歌《我爱你,塞北的雪》:
我爱你,塞北的画,
飘飘洒洒,漫天遍野。
你白玉般的身躯,
站在银光闪闪的世界。
……
你是春天派来的使节。
这支歌,仿佛是她的内心独白。她以丰富的感情、细腻的表演、甜柔的声调、独特的风格,唱出了这支白雪赞歌。
她爱雪原,她爱洁白。她从小就喜欢戴白帽、白手套,穿白连衣裙、白袜。登台之后,她常常穿着盖没脚背的白色连衣长裙。银装素裹,像从天空飘逸而下的一片雪花。
除了这套白色演出服之外,她还亲自设计了好多套演出服,那色彩的调配、样式的选择,都出于她的构思。最近,她为了出国演出,给自己设计了三套新的演出服:
玫瑰红夹枣红的织锦缎,添上银花、黑竹叶,做成紧身的旗袍,喇叭袖;
黑地织锦缎上,闪耀着金菊花、银菊花,夹杂着蓝色的叶,高高的领子,短短的袖子,拖地的裙子;
独色墨绿丝绒,做成高领、紧袖、长裙,胸口别着银光闪闪的别针。
一个失去视力的人,却这般喜欢色彩,孜孜不倦地探索着美的旋律。尽管她无法看见穿上自己设计的演出服出现在舞台上是什么样的了,但是,她从观众的赞叹声中,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沉醉于成功的喜悦。
哦,她的心中一片光明!
一曲惊人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失明,无疑是莫大的痛楚。然而,如果一不出生到这个世界,就已经失明,终生生活在黑暗之中,也许痛楚还算轻一些。她,却是青春焕发的时刻,生命的列车从春光妩媚的田野,驶进漫无止境、漆黑一团的山洞……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在冰融雪消之后,火红的野玫瑰,黄灿灿的金针花,粉红、紫色、白色的杜鹃花……漫山遍野,百花齐放,嫣红姹紫,争辉竞芳,周琪华就出生在这个林海花乡。
她的外公是中国人,外婆是苏联人。外婆爱唱歌,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哼着俄罗斯民歌。母亲爱跳舞,也爱唱舒伯特的小夜曲。音乐的种子,很早就撒进周琪华的心中。
才五、六岁,看着一个邻居拉二胡,连乐谱都不懂的周琪华,居然也会拉《苏武牧羊》。
上小学了,她来到哈尔滨,住在父母身边。她像小夜莺似的,总是唱个没完。
九岁那年,新绿染遍了北国。一天,春风忽然送来了一阵琴声。小琪华循声寻去,发觉在自己家的院子外,在一棵丁香树下,有一个满头飞霜的老头儿,穿着一件方格子破呢大衣,在用小提琴拉舒伯特的小夜曲。
他见到小琪华,放下了小提琴,问道:“院子里爱唱歌的小姑娘,就是你吗?”
小琪华点了点头。
老头子又拿起小提琴,美妙的琴声从他的手指间泻出。
丁香树上,小鸟侧耳细听;丁香树下,小琪华如痴如醉。
哦,这老头儿原来特地为小琪华而演奏。他拉了一支又一支乐曲,时光不知不觉从小琪华身边流逝。她被琴声征服了。
猛地,她注意到老头儿衣衫褴褛,想及应该从家里取点钱送给他。
她回身进屋。
当她再来到丁香树下,老头儿不见了。
从她以后,尽管她常常在丁香树下等候,却再也没有见到老头儿的踪影。
从那以后,小琪华的耳边,一直响着那小提琴行云流水一般不息的琴声。
她弹钢琴,拉手风琴。音乐,像有着一股无形的磁力,紧紧地吸引着她的心。
14岁那年,她给自己“加”了三岁,变成17岁,去报考设在哈尔滨的苏联高等音乐学院声乐系。该校规定,入学新生务必年满17周岁。周琪华用流畅的俄语,演唱了《夜莺》倾倒主考教师。尽管主考教师一眼就看出她的实际年龄,但是,毫不犹豫地录取了她。
就这样,周琪华开始接受“学院派”的声乐正规训练。
就在“小夜莺”展翅高翔的时候,厄运向她袭来。
她小时生麻疹,眼睛角膜上长了块小白斑,并不影响视力,也就不当一回事儿。这时,她的视力渐渐减退。起初以为是近视眼。大夫一检查,青光眼!动了两次手术,一次比一次糟糕。
1958年,她由于视力高度衰退,已无法看书了。她不得不休学。
一向活泼、活跃的她,整天闷在家里,像鸟儿关在笼里心都碎了。
非常偶然,她妈妈的一位同事,告诉她:“报上登上了广告——黑龙江省歌舞团招生。”
她决定去试试。
考生云集。她唱起了中国民歌《二月里来》,一曲惊人,便跨进了歌舞团的大门。不过,歌舞团的领导也担心。她的视力不好,能登台演出了吗?
翌年“五一”节,她正式登台演出。台下坐的是苏联、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亚、民主德国、波兰等国的专家。她用俄语演唱塔吉克斯坦民歌《不平凡的眼睛》,台下响起不息的掌声。
从此,谁也不再担心她是否胜任舞台演出;从此,《不平凡的眼睛》成了她的“保留节目”:
溪水银光闪闪,
哗哗响得像铃铛一样。
我站在溪水旁边,
你悄悄地看了我一眼。
天上的星星闪耀光芒,
你那不平凡的眼睛,
比星星还美丽,还明亮。
观众不息的掌声,不光是赞赏她银铃一般的嗓子,而且赞美她具有一双“不平凡的眼睛”。
初次登台的成功,使她沉醉于欢乐之中。意想不到,不久之后,她来到鹤岗煤矿为工人们演出,一盆冷水浇了过来!
她,受过苏联高等音乐学院的经典声乐训练,擅长演唱西欧古典名曲。那天,她唱起了《蝴蝶夫人》的咏叹调,唱起了《月亮颂》,自以为唱得很不错,台下却没有一个人鼓掌。
如此冷清的场面,使她难堪。整整一夜,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在思索,为什么观众不欢迎?
第二天,她重新登台,唱起了《沂山小调》、《你送我一支玫瑰花》……台下掌声雷动,“再来一个”的喝彩声不断,她唱了一个又一个,差一点下不了台!
从此,《你送我一支玫瑰花》成为她的“保留节目”。她不知唱过多少遍,观众们还是再三鼓掌,来一个《你送我一支玫瑰花》!
从此,她成为新中国歌坛引人注目的新星——当时,她还不满20岁。她多次被省歌舞团评为“先进工作者”。观众们知道她喜爱白色。为了酬谢她那余音绕梁的歌声,给她献上白玫瑰、白杜鹃、白菊,她甜甜地笑了。
但是,她的视力急剧地衰退,连微弱的光感也消失了。她把鲜花带回家,只能用手抚摸着,用鼻子闻着……
做坚强的文艺战士
1959年夏天,当周琪华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演唱,有人上台向她祝贺:“你唱得真好!”
他是谁呢?她看不清楚。
旁边的人连忙告诉她:“站在你面前的是贺龙同志!”
周琪华紧握着贺龙同志的手。
贺老总关切地问起她的眼睛是怎么失明的,紧接着便亲切地说:“去吧,琪华,上我的车,看你妈妈去。我明天要坐飞机回北京。如果你妈妈同意的话,我明天带你到北京,上陆军医院,把你的眼睛治一治。在北京,你就住在我家里。”
周琪华仿佛觉得眼前一亮。她热泪盈眶,感激中央首长的关切。
周琪华来到了北京。陆军医院的大夫们仔细检查了她的眼睛,很可惜,已经太晚了,无法使她重见光明。
周琪华回到哈尔滨。虽然双目依然失明,心里却充满温暖。
1960年,周总理和叶剑英元帅,分别路过哈尔滨,都听了周琪华的演唱,给予她许多鼓励,指示有关部门设法治好她的眼睛。
1963年,周总理陪同朝鲜贵宾来到哈尔滨,又一次观看了周琪华的演出。周琪华唱朝鲜歌曲,受到朝鲜贵宾的称赞。
非常荣幸,在舞会上,周总理邀周琪华伴舞。周琪华从8岁至12岁学过芭蕾舞,如今尽管失明,舞步仍非常灵活。
一边跳舞,周总理一边跟她谈心。
周总理对她说:“我建议你看两本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把一切献给党》。你会从中得到启发和力量。你要做一个坚强的文艺战士!”
当时,周琪华多次诊治眼疾无效,正处于难言的痛苦之中。听了周总理的话,扬起了前进的风帆。
她遵照周总理的嘱咐,请人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把一切献给党》念给她听。保尔·柯察金和吴运铎,成为她心目中最崇敬的英雄。榜样,给予她无穷的力量。
1964年,周总理陪同西哈努克亲王,又来到哈尔滨。听罢周琪华的演唱,周总理紧握她的手说:“谢谢你,你唱得很好,使我深深感动!”
这时,她才24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月。
意想不到的政治浩劫,席卷中国大地。
风暴猛烈地冲击着周琪华的家庭:
她的父亲,一位著名的大学教授,被当成“反动学术权威”批斗;
她的母亲,被打成“苏修特务”;
她的丈夫,被加上“大军阀的遗少”的罪名,遭到隔离审查;
她呢?整整十年,失去了登上舞台的权利!
1966年,儿子出生了。1968年,女儿出生了。本来,处处要人照料的盲人,如今却要照料两个小生命。
她成天闷在狭小的家中。就连她轻轻地教儿子唱《远飞的大雁》,也遭到“造反派”的训斥,责问她:“你想远飞到哪儿去?”
度日如年。过去,她觉得一天的时间不够用,巴不得能把一天拉长;
如今,时间像开着的水龙头,哗哗地流个没完没了,打发不掉。
她无法看书、看报,想听听收音机。从里面传出来的,只有“大批判”之声,语录歌和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八个“样板戏”。啪的一声,只好关上。
长夜难熬。这时,周总理的声音,保尔·柯察金和吴运铎的形象,使她在绝望中有了希望,有逆境中成为生活的强者。
“功夫在诗外”
一场恶梦,终于过去。
周琪华重上久别的舞台,放声高歌。
她满怀深情,唱着《敬爱的周总理,永远怀念你》,声声拨动观众的心弦。
她庆幸自己的新生,祖国的新生,唱起了一支又一支欢乐的歌:《我爱太阳岛》、《快乐的风》、《你就是幸福》、《葡萄姑娘》、《想念你啊,北京》、《洪湖水,浪打浪》、《橘子熟了》、《冰灯之歌》、《茉莉花开啦》、《春夜圆舞曲》、《白桦林》……
她的歌声,被“凝固”在唱片上、磁带上,送往祖国各地,送往世界各国。
她自登台以来,已经演唱了五百多首歌曲。1984年,中央电视台摄制了关于她的演唱艺术的电视片《心儿在歌唱》。
侨胞给她来信说:“听了你的录音磁带,仿佛听天仙的歌声。声音甜美,分寸得当,令人快慰。”一位加拿大籍华人、电脑工程师,听了周琪华的录音磁带,给她来信:“我听了你的歌声,深深地感动。我是一个音乐爱好者。虽然我不是百万富翁,但是,我愿提供经费,邀你来加拿大治疗眼疾,也许会有一线希望……”
周琪华的演唱艺术渐入佳境,炉火纯青。她寓情于声,雅俗共赏,柔美而不媚,委婉而不娇。
每学一支新歌,她无法看谱。她总是请人不带任何感情地唱一遍,她反反复复听录音,构思怎样唱,她用自己独特的风格,认认真真唱好每一支歌。她的感情,细腻如绣花。
宋朝诗人陆游谈及写诗体会时说:“功夫在诗外。”她,也把自己的功夫,用在歌唱之外。
她酷爱文学。她的丈夫、儿女、朋友,都曾为她朗读。厚厚的三大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四大册《红楼梦》,便是她的丈夫花费好多个夜晚,为她朗读的。
她从文学中吸取滋养,以加深对于歌词的理解力。她以为,只有深刻地理解它,才能深刻地表达它。
她爱看电影。一有空,就请人陪她上电影院。虽然她看不见银幕上的形象,可是,听着演员对话的声音,加上陪同者在关键处讲解几句,她照样能“看”电影,从电影中吸取艺术的乳汁。
她也出去采访。为了唱好捷克斯洛伐克民歌,她请人陪同,拜访了在哈尔滨工作的捷克斯洛伐克专家。她问,为什么捷克斯洛伐克民歌总是那么欢快、清新,听上去像儿歌?捷克斯洛伐克专家说,那是因为我们的民族,是欢乐的民族,就连八十岁的老头儿也喜欢翩翩起舞,有一颗不衰的童心。为了唱好美国西部歌曲《牧童之歌》,她请教过旅美华侨。她演唱过好多日本歌曲,那么富有日本味儿,以至有人以为她是日本遗孤。其实,那是因为她多次向住在哈尔滨的日本人采访,了解日本风土人情、民族风格……
她喜欢朗诵。朗诵,使她口齿清楚。正因为这样,她唱歌,吐字清晰。一位领导同志听了她的朗诵,甚至让话剧演员向她请教吐字清晰的奥秘。
她爱好外语。她的俄语,讲得像一个苏联人那么道地。她会讲英语、法语、德语。如今,她收听日语广播讲座,在那里学习日语。她用外语演唱外国歌曲,发音那么准确,曾使许多外宾震惊。
她是盲人。在她的家里,椅子、热水瓶、茶杯之类,全都按照她的习惯,严格地放在规定的地方。不懂事的小客人有时乱放椅子,会惹她生气。
然而,她又不是平常的盲人。她喜欢体操、划船、跳舞。她热爱大自然。
春天,她总爱到野外,摸摸青草,闻闻花香;夏天,搏风击水,她不愧为“浪里白条”;秋天,登山,摘红叶;冬天,她居然穿上冰鞋,像轻燕一样在冰上飞翔。
后天失明,尤其是成年失明,常使我意志消沉,郁郁寡欢。她却是开朗欢乐的,充满活力。她非常深刻地对我说:“我要主宰我的命运,决不被不幸所摆布!”
她不是弱女子,她发出时代强者的声音。
哦,如同她最心爱的歌——《不平凡的眼睛》所唱的那样:
你那不平凡的眼睛,
比星星还美丽,还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