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8 04:56
|本章字节:35022字
作者的话:报告文学,历来用第三人称叙述。唯独在写这篇报告文学时,下笔之间,再三思索,以为用第二人称写来最为亲切。于是,我也就不顾惯例,写成这篇第二人称的报告文学……
密林中的日日夜夜
咔嚓!
在大兴安岭浓密的原始森林里,你按下了快门。
照片上的我,从头到脚,一身奇特的打扮:
头戴雪白的帆布遮阳帽,脸上像阿拉伯姑娘似的罩着面纱(不过,我罩的不是黑面纱,而是你那森林考察队发给的尼龙花纱巾),劳动布蓝工作服,裤脚管塞进齐膝的高统黑套鞋,腰间挂着绿色军用水壶。
我的身边是一座座鲜红、桔黄、银白、天蓝色的三角尼龙帐篷。
背后是你常爱说的“林子”,白桦、落叶松、红毛柳层层叠叠,像无边无际的绿色的帷幕。
林间,篝火冒出一缕淡蓝色的轻烟。
就在你给我拍照,我摆好姿势那一刹间,几架“微型歼击机”——蚊子同时向我劈头盖脑发起攻势。在尼龙面纱以及刚刚撒过的花露水(你给每个队员发两大瓶“百花牌”花露水驱蚊,说起比驱蚊油还香还管用),都无济于事。唉,这些该死的蚊子,连我拍张照片都不得不付出“血的代价”!
你呢?“咔嚓”之后,居然念起了顺口溜:
大兴安岭三件宝:
瞎蠓、蚊子和小咬。
早上是小咬,
中午是瞎蠓,
晚上是蚊子,
一天三班倒。
不对,不对。你给我拍照是中午,光天化日之下,成群的“微型歼击机”已经提前“上班”了!
什么?你看见我在受到“歼击”的地方擦万金油,笑了。你这“山里人”,不戴纱面罩,不抹花露水,还卷起袖子,敞开领口。
你林子里来,林子里去,进林子像鱼儿回到水里一样兴高采烈。
你还在笑。你是“五十而知天命”的人了,还常常像孩子那样率真、活泼,甚至有点顽皮。要知道,你是考察队的队长,一队之长哪!
是你,都是你,硬是把我“拖”进这“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我记得,在黑龙江省北部新城——加格达奇林海宾馆里,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名字太怪癖了。
你说你叫“卢喆”。你在我的手心,连写两个“吉”字。
“‘喆’,不就是‘哲’字吗?现在,有多少人认得你那个‘喆’字?写成‘卢哲’,大众化!”我说。
你摇头晃脑,仿佛孔乙己解释“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似的,说道:“我的名字,一定要写成‘喆’!因为我们家是个大家庭,同辈的名字取为‘朋’、‘羽’、‘赫’……都是取左右相同的字。我这‘喆’字沿用此例,简化不得,简化不得!”
说罢,你仰天大笑,笑得像个孩子。
你仿佛是大兴安岭森林的儿子——虔诚的“森林之子”。你三句不离你那“林子”。
你用富有煽动性的话,对我说:“我们这儿有句老话,‘没到过森林,也就是没到过大兴安岭!’正巧,我们有一架直升机要载考察队进林子。你跟我们一起进去吧,去看一看大森林!”
你特地在“森林”之前,加了个“大”字。
我呢?我正在计划北上漠河——我国的北极,在那里度过日不落的“永昼”、“白夜”。至于森林嘛,两个字加起来不过五个“木”字。上海的公园里敢有“木”。你那个“大森林”,无非“木”多一点罢了。
你简直是“森林迷”。你还是极力撺掇我进林子。你说:“要知道,这一次我们进的不是一般的林子,而是原始森林。那里除了犴达罕(驼鹿)走出的羊肠小道之外,没有路,汽车进不去,骑马也难进。只有用直升飞机空降,‘飞将军自重霄入’……在我们这儿,难得有坐直升飞机的机会。飞一次架次,要花5000元(注:当时的价格)!这次,我好不容易申请到两万元科研经费,才算坐得起直升飞机。对你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千载难逢?!”我的心,到底被你最后一句话打动了。
于是,1984年6月12日上午,当那架雪白的直升飞机从加格达奇简易护林机场起飞的时候,增加了名乘客。
飞行高度,两千米,我从飞机上鸟瞰,群山吐翠,无边无涯的绿色波涛。哦,“大森林”真的一望无际!当然,也有许多秃顶的山。你拉长了脸,对那些滥砍乱伐的人们的“德政遗迹”,投以鄙夷的目光。
在原始森林里住帐篷,吃野餐。尽管已是盛夏,夜里还要烤篝火,钻鸭绒睡袋。对于我这个住惯“大上海”的人来说,仿佛生活忽然掀开色彩斑斓的一页。
我跟你“三同”——同吃、同住、同考察。我发觉,你特别爱笑。比如,我看到遍地是落叶松树苗,就说:“到了上海,每一棵都可以卖十几元!”你笑了,说:“你做长途运输贩子吧,把大兴安岭森林搬到大上海去,准能发大财!”当我被鲜美的无鳞鳇鱼汤陶醉的时候,你又笑了,说:“我们亲手从呼玛河里打上来的这些鳇鱼,清朝的时候是进贡皇帝的贡品。今天你我享受的是皇帝的待遇!”笑,已经成了你的性格的组成“元素”。在林子里,你仿佛年轻了20岁!
“松排山面千重翠。”绿色的世界,彩色的生活。我开始尝到深山老林的滋味儿。
一天十几个小时翻山越岭。山上的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刚刚把我们浇得从头湿到脚,太阳已从云端探出脑袋。你扒下桦树皮,找来干枝,随地点起篝火。当大家把衣服烤干,临走,你总是不忘叮嘱大家:“尿泡尿,把火浇灭,别烧了林子!”你撩拨死灰,一直到不见一颗火星,这才离去。没走几步,又是一场瓢泼大雨。在冷雨中你却笑了,请大家喝“香油”(在这里,我不得不把你的“联络暗号”公开:“香油”者,白酒也)。你的“海量”不大,却起“酒疯”来——当众朗诵起即兴而作的贡献给大森林的情诗!
密林里没有一个路标,没有一盏红绿灯,没有一个交警。四处全是树、树、树。还记得吗?那天我们在林子里迷了路,用你的“术语”来讲,叫做“迷山”。迷山,迷得好苦,走得双脚发软,弄不清大本营在哪里。我心急似火燎,你却还有心思在那里边走边采集植物标本,不断夹进标本夹子。用上海话来形容,那就叫“笃悠悠”、“穀介事”!你说,迷山,家常便饭!
跟着你,像杂技演员走钢丝一般,走过横倒在林间小河上的树干。我叫它“独木桥”,而你的“术语”是“倒木”。
跟着你,乘着橡皮船横流呼玛河上游。那水像琥珀一样褐黄、透明。就在即将到达彼岸的时候,上岸太急,船又太轻,底儿朝天翻进激流中,那只有六摄氏度的河水冻得我浑身哆嗦,你却说起河里的鳇鱼是属于“冷水鱼”!
……
风风雨雨,雨雨风风。你说,暴雨、迷山、翻船,都不算什么,有幸“拜会”黑瞎子(狗熊),那才够意思。可惜,我除了夜间在帐篷里听见过黑瞎子几声叫唤之外,竟无缘与它照面!我听你说起了整整30年前——1954年,你在大兴安岭钻林子时,你那森林调查小队跟黑瞎子的“幸会”:
“有一天,一位朝鲜族技术员在林子里调查,忽地轰然一响,紧接着钻出个体重千斤的棕熊!棕熊发怵了,为了自卫,它猛一巴掌扇将过来,把人打昏在地,又赶忙骑在他身上连抓带啃,等它完全放了心,才劈开树丛远去了。良久,他苏醒过来,只觉干渴,就一步一捱地走到小水洼旁边,趴在湿漉漉的林地上,大口大口地喝水。当他喘息的时候,水中的影子吓了他一跳!他的面部已经全然是血肉模糊的了!他镇静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走回原处,把散失的野外记录一页一页地收集起来。直到新月如钩时分,他才摸回帐篷。同伴们搂着他都哭了。可是他,这位韶华之年的朝鲜技术员,却在微笑呢……”
听了你的故事,我再看见那位随队警戒的森林警察小盛,明白他成天背着那支压上子弹的冲锋枪,决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林子里跟你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使我懂得那句老话的真正含义:“没有到过森林,也就是没到过大兴安岭!”
不虚此行。迈着用高统套鞋“武装”起来的双脚,手持开山斧,在原始森林里披荆斩棘,哦,我结识了大兴安岭,结识了你——森林之子。
我不断地听你的队友说起你。他们总是亲热地称你为“卢工”。我吃惊地听说,你曾一度成了加格达奇的争议中心!整个加格达奇地区,总共只有两名全国六届人大代表,其中一名是地区领导,另一名便是你。你又是民革黑龙江省五届委员会副主席。几年前,你是这儿不名一文的山里人。你的人生道路上,也曾有过暴雨、迷山、翻船,以至黑瞎子的袭击。闲言碎语总是像林子里的蚊子那么讨厌,不论你走到哪里,它嗡嗡跟到哪里。不过跟莽莽苍苍的大森林相比,蚊子毕竟太渺小了。
我想像了解林子那样了解你。我要迈着用高统套鞋“武装”起来的双脚,手持开山斧,闯进你心灵的密林……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
走南闯北,我到过各种各样的城镇,采访过各式各样的家庭。当我从大森林回到加格达奇,走进你的家,以为跑进了邮局!
你的家里,绿地板、绿桌子、绿窗帘、绿被面、绿沙发、绿台钟、绿箱子、电视机绿罩布,就连塑料淘米萝、塑料牙签盒也是绿色的。邮局,也只不过是把邮筒、外墙漆成绿色。你的家,样样绿,处处绿!
平生,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满眼绿色的家庭。
你说,在万紫千红、五光十色之中,你最喜欢绿。绿,森林的象征,春天的象征,生命的象征,希望的象征。王安石的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点睛之笔是一个“绿”字!
你也喜欢写诗,写绿色的诗。可不,你那首《山坡上,小河边》,就是一幅葱翠明丽的画:
多么好,这向阳的小山坡!
坡下,镶着弯弯曲曲一条河。
清晨,我踏着山花去坡上等他,
黄昏,他披着薄雾在河边等我。
放眼四野,一层层新绿,一层层墨绿,
分不清哪是他播的柳荫我缀的松果。
太浓太浓的绿啊,太浓太浓的爱!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
一个绿色的梦在扩展,扩展到天际了,
我用手挡住他的口,不许他将梦打破。
你爱樟子松那油绿油绿的针叶,你爱红皮云杉墨绿墨绿的线形小叶,你爱“北国红豆”绿得发亮的卵圆形草质小叶,你爱偃松五针一束黛绿色的细叶……
你说,你最津津乐道——“我是大兴安岭人!”你说这话儿,有一股股搏动着的浓绿浓绿的乡情,涵蓄着你的诗、你的歌、你的生命、你的爱!
我在你那绿色的家,跟你聊天,仿佛我们依旧坐在大森林里的“倒木”上,坐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我问你是何方人氏,你答道:“祖籍山东济阳,生在天津。祖父永祥是北洋军阀时的浙江督军。”
山东、天津、浙江,跟大兴安岭不沾边儿!
“我是大兴安岭人!”这话,从何说起?
你拿出又大又厚的像册。泛黄的照片,是历史的脚印。
我很仔细地看了那张大照片——你外祖父吕海寰(曾任驻德大使)八十五寿诞时摄于天津寓所。在挂满寿幛的大厅里,中座白髯长者。右溜男子,个个长袍马褂。左边一排女性,个个珠光宝气。膝下是一大排童男童女。
我数了一下,全家28口儿!
哦,原来你出生在这么个遗老之家,怪不得一见面,就得费一番口舌解释你那个“喆”字的来历。
那张大照片上还没有你。那时,你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在另一照片上,我见到了童年的你:你母亲烫发,穿着呢子大衣,坐在你家的私人轿车里。你呢?小分头,拉链毛衣,乌亮的小皮鞋,一副阔少爷的派头,站在轿车前。
你说,你父母不和,离婚了。父亲分给母亲的财产是天津两条街的房子!
往事如烟,弹指一挥,逝如幻梦,一去不复返。
1950年,也就是你16岁那年,是你一生的转折点。你报考东北林学院林业班。在填写“你为何投考本校”一栏的时候,你不假思索,大笑一挥,写了五个字:“我热爱植物!”
是的,你曾再三地说过:“我自幼喜欢绿色,喜欢植物,喜欢大自然。”
正是“我热爱植物”这五个字,使你只身离开母亲,离开故乡天津,从此以大森林为家,东北成了你的第二故乡。
你给我看一篇你的文章,记述你第一次进森林的雀跃之情:
“1951年,我随林业部森林调查大队第一次踏进长白山的时候,真是惊喜欲狂!从老安图遥望迷蒙中一派银白的山脉;伫立长白山瀑布脚下,任水星儿飞溅在身上和脸上,以大智大勇的姿态跨越横在万丈深涧上的独木桥;为一刹那被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吓呆了的梅花鹿抢拍照片……多神奇,多风趣啊!”
1954年,你长驱直进,从沈阳北上大兴安岭。从那以后,你跟大兴安岭结下不解之缘,一次又一次,闯入这举世闻名的浩浩林海。特别是1957年,你登上大兴安岭的最高峰——海拔1404米的大白山。心跳、气喘、腿酸、挥汗,你全不顾,却忙着在山顶采集高山植物标本——岩高兰和黑果天栌。你写下你的绝顶所见:
“环视四野,近山和远山、深山和浅山、高山和低山、青山和绿山,视野所及,只有山,只有云,只有绿。云绕着山,山透着绿,无边无际,莽莽苍苍……”
那时候,你浑身充满青春的活力。你才23岁。
你把青春奉献给深山老林,奉献给绿色世界。你一年有六、七个月钻林子,住帐篷,你调查着祖国的绿色宝库中到底有多少宝贝。你采集了四百多种近两千号植物标本,堆起来比人还高,真个是“标本等身”!
你热恋着大兴安岭。你把真挚的爱,奉献给她。你深情地说:
“这里的每座山,每道水,一株树,一茎草,我都那么谙熟,我都那么喜欢!有时候,几个月没有到大兴安岭来,我便开始坐立不安了……自我第一次瞻仰了大兴安岭的壮丽风姿,对她一见钟情,这热恋和苦恋整整30个年头……”
人生道路上的风风雨雨
“身世沉浮雨打萍。”人生的风雨,泼向你这毛头小伙子。
你第一次挨浇,是由一首小诗引起的。
你爱诗。鲁藜的那首小诗《泥土》,引起你强烈的共鸣:
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
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
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你爱《泥土》,你愿做平凡、朴实无华、默默无闻的泥土,哺育那蓊郁茂林。你把《泥土》抄在纸上,贴在墙上,当作一面醒世的镜子,时时激励着自己。
然而,1955年“反胡风”那一阵子,报上点名了,说鲁藜是“胡风分子”。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尽管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读者而已,你跟鲁藜之间从无联系,可是,你却在团内受到了“批判”:中国的诗多如牛毛,你怎么偏偏喜爱“胡风分子”的诗?你把它抄在纸上,贴在墙上,你的“思想动机”是什么?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唉,那时你才21岁,不得不唱起“是我错”的调调来。
两年之后——1957年那场政治风暴,把你浇得浑身水湿。
有人搜索枯肠,找出你的一大堆“右派言论”。你胸前那枚金光闪闪的团徽,被摘掉了!
从团支部宣传委员,一下子撸到底,落到个“开除团籍”的地步。尽管你的父亲给你取个双倍“吉”利的“喆”字作名字,也无法使你逢凶化吉。
恰恰相反,你每一次作“思想检查”的时候,必须深挖“思想根源”,把你的“右派言论”跟“反动家庭”之间划上等号。
23岁的你,毕竟是新叶嫩叶,怎经得起疾风猛雨的敲打?你一度“迷山”了:你上理发店,把头发烫成一个个羊毛卷儿;你上服装店,做了一件大花格子衬衫;你离开了大森林,把时间消磨在哈尔滨那松花江畔的林荫道上……
然而,当你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形象,你无限羞愧。你扪心自问:何必这样作践自己?何必如此自暴自弃?
你又记起了那首《泥土》。镜中的你,难道是泥土的形象?
大森林在呼唤,大兴安岭在呼唤。你又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中。
绿谷寻幽你我也,
雨袖草香满几霞。
细雪流云吉嶂隐,
危崖断壁五色花。
几度沧桑几度曲?
多少天地多少话?
江山喜看娇如此,
仰对朝晖赋新华。
你爱大森林,大森林爱你。你依旧爱诗、写诗,借诗抒怀。你把痛苦埋在心灵深处,你把整个身心扑在绿叶丛中。搏风击雨,你慢慢地成熟起来,不再“迷山”了。
1961年,你带着在大兴安岭采撷的绿色宝贝,来到哈尔滨,向正在那里工作的著名植物学家斯克沃尔措夫教授请教。
一个身穿邋遢的“坦克棉衣”、戴着夹鼻眼镜的瘦小老头儿,接待了你。
你几乎很难相信,面前的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斯克沃尔措夫教授。当你参观了他的整整三个房间的植物标本,你折服了。
他很赞赏你采集的近两千号植物标本。你至今还清楚记得他的话:“努力吧,年轻人,成功在向你招手!”
在他的指点下,你把标本分类、整理。一次又一次,跟他学了几个月。
你终于写出了论文《大兴安岭植被概况》。这是你的第一篇献给大兴安岭森林的论文,也是我国第一篇比较全面论述大兴安岭植物的论文,受到著名植物学家侯学煜教授的好评。
抚盖千里丽雪轻,
冰凌憧憬绿更浓,
冷雾迷蒙万山醉,
松苗欠伸忽有声!
你的论文,你的诗,唱出了你对大森林的恋歌。
“我送你一朵玫瑰花”
“万绿丛中一点红。”这红,不是别的,是一朵玫瑰花!
你哼起了那支新疆民歌《你送我一朵玫瑰花》。你坐在绿色的沙发上,沉醉在幸福、甜蜜的回忆之中。
你说,那是1961年的一个星期天,你实在闲着没事可干,去听“星期音乐会”。
大幕拉开,一个浑身穿着雪白连衣裙的姑娘,像大兴安岭的雪花,飘上了舞台。她戴着一副金丝边墨镜,风度翩翩。等暴风雨般的掌声止息以后,她引吭高歌:
你送我一朵玫瑰花,
我要诚恳地谢谢你,
哪怕你把自己看得像个傻子,
我还是能够看得上你。
……
歌声拨动了你的心弦。连你自己都没办法说清楚,你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歌声不是唱给满座的观众,而是单单唱给你听的。
“我热爱植物!”
“你送我一朵玫瑰花!”
玫瑰花,不就是植物?
于是,你被她的歌声迷住了。每个星期天,你总是要去听“星期音乐会”,她必定登台,必定唱那首《你送我一朵玫瑰花》。
每次从歌舞剧院回来,你的耳边还响着那不息的歌声。灯下,你铺开信纸,把思念倾注于笔端。
说是写信吧,信上没有台头。
不是信吧,那分明是在向一个人诉说蕴藏在心灵深入的爱慕之情。
就这样,每星期日写一段,顺序编号,一、二、三、四……
你也真能写,几个月内写了五、六十页。不过,一页也未曾寄出去。
一直到你结束了在斯克沃尔措夫教授那里的工作,你向他告别,也向另一位姓周的中国教授告别。周教授邀请你到他家里。你惊讶的发现,墙上挂着那位抒情女高音歌唱家的照片。原来,她就是周教授的女儿!
她叫周琪华。从14岁起,视力减退。当她登台演出之时,已经双目失明,所以总是戴着一副金丝边墨镜。
从周教授家里回来,你辗转难以入眠。你终于提起笔来,在那五、六十页上的“无标题音乐”上,加上了标题:
“我送你一朵玫瑰花!”
你还附了一封短的致周琪华的信,仿佛是那洋洋数万言诉长信的“序”。
第二天,就在你动身去牡丹江的时候,你寄出了一封超厚超重的挂号信,信封写着:“黑龙江省歌舞剧团周琪华同志收。”信封上贴着漂亮的纪念邮票。
我的天,直到这时,你还没有跟她当面说过一句话!她,也还不知道天底下有个人叫“卢喆”的!
你纯粹是“单相思”!就像你把你的房间、家具全都弄成绿色的一样,你总是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在思索、在生活,在走着人生道路上的一步又一步棋。
像你这样的恋爱方式,世界上很难找出第二个!
你回到了牡丹江。那时候,你在森林调查大队工作,队部设在牡丹江。你整天坐立不安。尤其是邮递员送信的时间快到的时候,你总翘首以待。
终于,一个橘黄色的信封,飞到你的手中。看得出,那信封是用上好的纸制作的。信封下端的落款是“黑龙江省歌舞团,周”。
你迫不及等的拆开了信封,你不知道招来的会是一顿臭骂还是别的什么。
信是这么写的:
卢喆同志:
看了你似的书信,想象你是一位很有才华的青年,希望你把你的全部精力用到植物事业上去。
你对我的赞扬,我不敢当,我还只是一个文艺小兵。
至于你在信中表示的那种感情,我实在无法接受。我觉得我还年轻,也很幼稚,何况我也懂得起码的持重,我能向你说什么呢?
既然你是我爸爸的学生,如果你出差到哈尔滨,能抽空到我家里作客,当然欢迎。
……
你不知把信看了多少遍。你觉得这封信是那么得体,又那么严肃,既没有责怪你的唐突,又没有作出轻易的许诺,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恰如其分,滴水不漏,可以看得出她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性。
你也有你的自尊。从此之后,你再也没给她去信,因为她已经明确说过,“我实在无法接受”你在信中所表示的那种感情。可是,你总是常常思念着她,耳际回响着《你送我一朵玫瑰花》。
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一天,《牡丹江日报》上的一条消息,搅得你心绪不宁:“省歌舞团来我市演出……”
你是工会宣传干事。同事们推举你去联系包场的事儿。你却言不由衷地说:“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跳几个舞,唱几支歌嘛?”
就在你推托不干的时候,有人给你送来一封信,信封下端落款又是“黑龙江省歌舞团,周”。
你感到万分意外。你赶紧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只有两张票。
你简直比兔子跑得还快,跑去联系包场了。你办好公事,壮着胆子上后台去看周琪华。你的借口是向她致谢——她送你两张票!
就这样,你和她第一次正式见面(虽然你在台下见过她许多次)。你这才发觉,她很随和、热忱,一点也没有信中那种矜持的语气。你和她一口气聊了个把钟头,一直到有人找她排练,你才离去。
从那以后,你那神奇的恋爱有了急速的进展。
你喜欢写信,喜欢写长信,几年之中,给她写了几百封信。
你知道周琪华是在大兴安岭长大的,她爱北国的雪。你最爱的颜色是绿,她最爱的颜色是白。当你从大兴安岭森林中采集了一百种不同的白花,制成标本,献给她,她欣喜若狂,接受你这位植物学家的最珍贵的礼物!
当“白雪公主”和“森林之子”相恋的消息传开以后,人们感到震惊。
周家的人说,“好女不嫁探测郎”。你三天两头进森林,怎能照料双目失明的周琪华?何况,科学跟艺术不沾边,你的植物学跟她的抒情女高音,风马牛不相及!
你家的人也反对,你这么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干嘛找个瞎子?美妙的歌声,并不等于美妙的生活、美妙的结合!
在人生道路上,你一旦看准的目标,那就笔直向前,用十头牛也拉不回头。
经过三年多的恋爱,你和她建立起真挚的爱情。1964年12月16日,你们举行了婚礼。
这时,由于森林大队队部搬到哈尔滨,你也就在哈尔滨建立了美满的小家庭。
结婚以后,只要你在哈尔滨,你总是时时、处处极端细心地照料着周琪华。你送她上班,一直送到后台;当她演出结束,你又扶她回家。
她喜欢,但是眼睛看不见字。你就坐在她的眼前,给她有声有色、抑扬顿挫地念,你把厚厚的《红楼梦》从头到底,你把厚厚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从头念到底……你常常念到深夜,直到她睡去。一大早,就又要忙着买菜、烧饭、洗衣服……
不论是歌舞团的朋友,还是你的同事,都称赞你是一位“模范丈夫”!
1966年夏天,你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场狂风恶雨,席卷中国大地……
蜗居“黑三角”
另册有烙印,
妻儿远离分,
事业化好梦,
书桌暂栖身。
卢喆,你的这首小诗,很概括地勾画出你的风雨如磐的年月中的遭遇。
你作为“封建遗少”,加上当年的“右派言论”,受到了“审查”。你被“隔离”了九个月!
你的盲妻擅长演唱西洋歌曲,被当作“洋喇叭”批判,整整十年不准登台演出。
你的母亲在天津,多次给你来信——她总是叫你乳名“大麟”,诉说“我是魂梦中都在想念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期望有一天到哈尔滨“含饴弄孙”。然而,她抵挡不住风暴的摧残,在1967年饮恨去世。你去天津奔丧,不得不把异父同母、无依无靠的十岁的幼弟,带回哈尔滨。
1968年寒冬,盲妻又生下你的女儿。她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料理,怎能照顾这小小的生命?你只得把女儿用棉衣裹紧,抱进“牛棚”,把奶瓶塞进她嗷嗷待哺的小嘴。
家里,剩下盲妻、一周岁的儿子和你那不懂事而又淘气的幼弟。哭声、闹声、吵声,代替了往常娱心悦耳的歌声。
你的工资无端被扣,只剩下十几元生活费。全家只靠妻子的工资维持艰难的生活。
在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之下,本来那么美满的小家庭,分崩瓦解了。你和妻子离异了!
十年浩劫,妻离子散,你尝够了人间的辛酸。
你把房子、家具都留给了周琪华。你说,她双眼漆黑,更需要这些。在离异的时刻,你还是个“模范丈夫”!
你孤身一人卷起铺盖,走了!
你说:“也好,无挂无牵,正好搞事业。我一个人滚打去吧!”
你要到哪儿滚打?
不言而喻,你要到大兴安岭去!
你又一次显示你那特殊的性格:哈尔滨,人称“东方的莫斯科”,多少人巴不得把户口挤进那里。
你呢,却几次三番主动向组织上请求,调到大兴安岭工作,做一辈子“山里人”!
在那年月,尽管你一而再、再而三前往大兴安岭。可是,对方一看你的档案,吓得不敢要你哩:在你的亲戚们的名字后面,注明在美国以及在香港、在台湾……大兴安岭地处中苏边界,谁敢要你这个打着许多问号的“黑五类”!
一直到春风又绿兴安岭,你终于得以实现夙愿——1978年初,你孤身一人,调往大兴安岭的呼中林业局。你随身所带,除了一个铺盖卷儿,剩余的行李是一大堆林业书籍。
呼中,处在大兴安岭腹地,大森林的中心,地僻人稀。然而,四周一片浓绿,使你心旷神怡,如鱼得水。
你在集体宿舍住了个把月,说什么也要搬家。
你往哪里搬?你看中了底楼楼梯底下那个放杂物的斜顶小间。放进一张小床、一张小书桌,小屋里就转不过身来了。那楼梯又是木头的,人走楼梯响,成天响在你的头顶上。
人们觉得你是一个不可理解的人,戏称你的“新居”为“黑三角”——确实是个黑咕隆咚的“三角”,连一扇窗也没有。
你呢?你一点也不嫌弃这个“黑三角”。你图的是清静。
躲开那宿舍里嘈杂的打牌声,可以安心看点书,可以研究植物标本。你决心要写出一部《大兴安岭植物志》。
你爱刘禹锡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你对生活的艰辛,报以淡淡的微笑。你以“蜗居海样宽”自慰、自诩、自乐、自在。
你写下这样的小诗:
平生爱万绿,
松果情最深,
莽莽兴安岭,
迎我作主人!
异国他乡恋霜林
你,我们的全国六届人大代表,就在那只有三、四平方米的“黑三角”里蜗居了三年多!
一点也不假,那时候,你在大兴安岭,在加格达奇,不名一文。
那些习惯用“左”眼看人者,把你这主动申请投入大森林怀抱的植物学者,硬说成是被哈尔滨“踢”出来的!更有甚者,说你为是了准备“偷越国境”!哦,照这么说,可以拍一部惊险片《黑三角》的续集了!
1981年春天,在这大山深处,爆出一条“重大新闻”:“黑三角”里居民,要远走高飞,前往美国!
“左”兄们纷纷打听,卢喆怎么会去美国?
你呢?你觉得这个问题本身,问得出奇!
“左”兄们不是常常说,你的社会关系、海外关系太“复杂”啦,此人“不可靠”。
然而,也正因为社会关系“复杂”,也正因为你有许多海外关系,才会有美国亲友邀请你呀!
你说,这一回,邀请赴美探亲的,是你的十姨父母袁家璋、吕师竹。
十姨吕师竹是你母亲吕曼祺的胞姐。她和袁世凯的嫡孙袁家璋结婚,受到家人反对,便于1938年,和丈夫袁家璋前往美国定居。
十姨跟你母亲之间,一直保持密切的通信联系。你母亲去世之后,联系中断了。
袁家璋的胞弟夫妇袁家骝、吴健雄,是美国著名的科学家。粉碎“四人帮”以后,吴健雄博士频频来华访问。在她的帮助下,“接通”了你和十姨父母之间的联系。吴健雄博士亲自给你去信,告知了你十姨父母的信息。
你不仅拿出吴健雄博士的亲笔信给我看,还拿出此后你十姨父母的许多封来信。这些来自太平洋彼岸的信,倾注着浓烈的思念之意、骨肉之情:
“希望你能早来美国,咱们就可以好好的团聚了。分离四十余年,想不到真有一天能看见我最亲爱的亲人了……你到了华盛,住在我们家,一切都有我担保。”(十姨,1980年8月26日来信)
“亲爱的大麟:真开心,收到你的1981年1月30日的信,想不到这么快得到签证!不是做梦吧?咱们真是要见面了!我高兴得手都发抖啦……”(“最爱你的十姨”,1961年2月10日来信)
一封又一封信,催促你快快起身。十姨父母都已是七旬老人,无儿无女。风烛残年,异国他乡,多么盼望与你一聚,共享天伦之乐。
然而,你迟迟未能成行,拿到签证还是走不成。
为什么?原因非常简单——你没钱买飞机票!
向十姨父母开口吧。你总觉得,你有你的尊严。你的尊严,又和祖国的尊严紧密相连。你不愿开口——尽管十姨父母是你的至亲!
你终于向组织上说了,你觉得毕竟组织上更亲近。你提出要求,请林业局借一笔钱给你买飞机票,或者请林业局把你赴美探亲期间的工资,预先支付给你。
这样的事,当然得研究研究。一研究,一个来月还没有下文。你在你的“黑三角”里,“听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为什么,原因也非常简单——怕你一去不复返!
有人很仔细分析了你的处境:你已经妻离子散,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多年来,你不时挨整,心中有股怨气,巴不得早点离开祖国;你眼下的处境仍不好,你住“黑三角”,怎不见异思迁?
“左”眼看你,得出结论当然是十分荒谬的:“借钱给卢喆干吗?他一走,还会回来?借钱给他,等于白扔!”
一拖再拖,姨母着急了,来信询问:“你为什么迟迟不来?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到了这种地步,你不得不婉转地答复:“手头一时较紧,机票钱还没有凑齐。”
姨母生气了,复信责备你:“你母亲已去世,我就等于是你妈妈,有困难怎么不早说?我是你的亲人,我们有骨肉之情!”
姨父母把钱汇给了纽约的民航公司,请他们打电报到北京,给你直接订了飞机票。
1981年3月25日,你在北京国际机场,登上了波音747宽体客机。
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你又一次显示出你的独特性:你的出国“礼服”,竟是一件印有“呼中”字样的蓝色劳动布上衣,一条蓝色劳动布长裤,一双三紧鞋,肩挎“呼中护林防火”小背包!
你说,你在原始森林里,便是这么一副打扮。如今出国,保持平日的模样才好!
你随身带着咖啡底色、烫着金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
护照上印着这样的一行行说明文字:
卢喆(luzhe)
出生年月:1934715
婚姻:离婚
本护照有效至1985年4月25日
持护照前往下列国家和地区有效:世界各国(allcounriesinheworld)
中华人民共和国黑龙江省公安局1980425于哈尔滨
在华盛顿,你终于见到你的十姨父母!
你是这么叙述见面的情景:
“当我出现在姨母家门口的时候,她老人家把我一把抱住哭了。我们一直说呀说呀,说到天大亮了,还有许多许多话要畅谈个痛快。她们以为我历次运动受到冲击,应该是个束手束脚、语言呆滞的人,可是他们见我无拘无束,谈笑风生,开始很惊讶,然后才一切放心了……”
你在美国的生活,跟“黑三角”有着天渊之别。你的姨父母花八万美金,买了一座大楼里的一套单元,有卧室、书房、餐厅、客厅、厨房和两个带洗澡间的厕所。屋里装有空调设备。卧室和客厅里各摆一台彩色电视,还设有同一号码的三台电话。厨房里,有洗碗机、烤面包机、切片机、搅拌机。地上,铺着地毯,找不到扫帚,十天、半个月用吸尘器吸一次灰尘就可以了。没有热水瓶,因为厨房、洗澡间、洗脸池都有冷热水管,热水是开水,冷水也经消毒灭菌,可以直接饮用……
你拿出一盒磁带,让我听了你和姨父母在美国聊天时的录音。我感到惊讶,他们在美国住了将近半个世纪,乡音未改,一口纯正、流利的天津话!
你拿出一大叠发黄的信让我看。那是你母亲和你姨母之间数十年的通信。你姨母把这些信件当成珍贵的纪念品收藏着,无限乡思、无尽深情在其中!当她把这些信捧交你的手中时,她的手颤抖着……
我很仔细地读了这些充满姐妹情义的书信。隔着大洋,你母亲把对“竹姐”的思念,倾注在花笺上,每封信都很长,洋洋数千言。虽然十分遗憾,信末大都只写月、日,未写年份,但是从信的内容可以看得出,大都写于解放前:
“你们走的时候,许多人都十二分不赞成,但是现在你们这对有志气的夫妻到底成功了,我真替你们庆祝了。现在如能在美国作点事,最好先不要回来,因为你们回来不但找不到工作,恐怕净是用钱的地方。整个中国没有一个地方生活程度是高的。这样的岁(月)真难过活……”(6月21日)
“咱们一家子,现在属你最幸福了。美国之行无异登天堂一般,不然在津愉快不了。下一个星期你过寿,我在这里给你遥祝吧。”(12月23日)
“天津这种万恶的社会,我真不愿住下去。可是我带着三个孩子,往哪搬呢?我现在因有孩子太痛苦了。你还是别盼有小孩。你想,你们俩多么自由。假使有了孩子,你们的责任一定比现在重吧。尤其在这个年月,一个人死了也不足惜……”(11月8日)
天大的喜事,接着你们的长信,信虽然很长,但我看来总觉得不能畅意。满纸姐妹情长,令我读完鼻酸!八年啦!八年的光景,咱们骨肉分散到各方,因为各人的环境不同,所以生活也各异。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们亲族也陆续的回归,多年没见着的也可以从红笺上相慰……给你写回信,心也乱了,手也颤了……”(1946年1月4日)
一封又一封长信,诉说着看了这张寄来的照片后的感想,谈论着彼此的生日,我给你鞋子,你给我寄皮包,报告天津的电影院在上映什么片子,报告大麟已经有多高了,报告哪个亲友家娶了什么样的新媳妇,哪家夫妻不和终于闹离婚,谁得了肺病,谁的生意又亏了本……
家常话,道不尽;手足情,隔不断。真个是“长情短恨难凭寄,枉费红笺”,“山远水远人远,音信难托”!
半个世纪过去,你母亲已成故人,你十姨父母也满头飞雪、双鬓染霜。时过境迁,唯有这些泛黄的信笺乡情绵绵。
你的十姨父母膝下无子女,两老平素很少出户。你的到来,给老人陡增无限欢乐。你请的探亲假期是半年。你的护照有效期是五年。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留在美国,照料你那高龄的十姨父母。
然而,在你的人生道路上,你再一次作出常人不可思议的决定:回国!你,在美国只住了50天……
你为什么要急匆匆地回国?
《祖国母亲,我不能没有您》,你的文章中,讲得情真意切,道出了你在异国他乡的心境:
“我喜欢在华盛顿那些美丽的草坪上打滚,闻着一阵阵飘忽而来的清香;我更爱钻进美国一片片保持着原始环境的‘微型森林’中徜徉,在那里采集植物标本。每当这时,我会突然产生置身于大兴安岭的幻觉。它令我心往神驰、梦魂萦系。我终于感到我是离不开大兴安岭的。我坐在宁静而明亮的房间里,伏案疾书,一封封信件寄往哈尔滨、寄往大兴安岭。我请求呼中林业局的同志连连来信,说工作太忙,急需我回去。我给两个孩子写信,让他们快快回信说想念爸爸,要我立即返航。我以此为借口,向年迈的姨父姨母吐露去意。老人越是亲我疼我,我越是难以启齿啊!此时此刻,我想得太多太多。我特别向往骑着自行车,自由自在地跑向大兴安岭任何一个所在;我非常渴望吃一顿热气腾腾的窝窝头,用小葱蘸着大酱;我格外欣赏坐在暖烘烘的火炕上,闻着松木棒子燃烧的烟味,和同志们大说大笑……我比较着,我怀念着,我思考着,深深地深深地感到,我须臾不能没有祖国母亲的疼爱!我决不愿‘独在异乡为异客’,更不愿意飞往台湾去依靠巨富的伯父享福。唯有在社会主义中国,我才是扬眉吐气的有尊严的公民,才是被党和国家器重作为工人阶级一员的中年知识分子。”
你的急急离去,使十姨二老惊讶、不解、留恋、惋惜。
在回国的途中,你正巧和女作家黄宗英同机。她知道你的经历,你的决定,非常赞许。她自称“踏遍中华之志未酬”,表示要到大兴安岭走一遭,采访你。
你回来了,你又回到密林深处,仍旧隅居于那个“黑三角”!
在你看来,爱植物就是爱事业,爱大兴安岭就是爱祖国。你愿终身与花草树木为伴。
你又发了诗兴,以诗言志:
美的哈尔滨,
富的华盛顿,
都会虽鼎沸,
乡恋在霜林。
孑然在边陲,
心花总是春,
半百正风流,
前程簇簇锦。
权且算作“开场锣”
你的匆匆归来,在深山老林,又成了“重大新闻”!
“左”兄们怎么也无法理解你的行动。那些本来断定你“一不复返”的人,如今又进行新的猜测:
“卢喆一定是不受他的十姨父母欢迎,在美国混不下去,急急忙忙回来了!”
唉,天底下总有这么一些人,“无往而不胜”!反正你怎么做,都能挑剔出你的毛病:你不回来,他们当然有的是词儿;你回来了,他们又有另一番说词儿!
你没有理睬他们,依旧在“黑三角”里,埋头于你的研究工作。
其实,你只消把你的十姨父母在1981年7月12日的亲笔信拿出来,就足以使那些闲言碎语像瓦上的霜一样化得一干二净。
那封信,写得多么动情——
亲爱的喆甥:
你知道我是多想你呀!一直到现在,我老觉得你还是在厨房吃面条哪!可惜你住了两个月,实在是太少啦!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肚子痛。你的信上没提,现在你回到呼中后身体如何?下次来信多告诉我一些回去一路上的详情为盼。你买着电视(机)了吗?
一共收到你两封信,对我嫌不够。因为你很会写信,我若有你的百分之一的本事就好了……
说你闲话的是居许多?一定有人嫉妒你。出国探亲游历,有多少人有这样的福气?人的天性就是‘嫉人有,笑人有’。我一生做人,就是耿直、忠厚待人,最不怕旁人的议论。希望你能学一点涵养,最好不要介意。无聊的事,置之一笑,可也!
……
再有三天就是你生日啦,祝你生日快乐!
爱你的姨父母手泐
说你“不受欢迎”、“混不下去”,只不过是“左”眼看了、胡编一派罢了。
“千磨万志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你一向喜欢走自己的路,朝着太阳飞奔,把黑影踩在脚下。
“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加格达奇地委尊重你的赤子之心,尊重你对科学的追求和对大兴安岭的挚爱,改善了你的政治、科研、生活条件。你终于离开了“黑三角”。你被任命为大兴安岭林业科学研究所副所长。你搬进了加格达奇的三居室新楼。1983年6月15日,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启立同志接见了你,亲笔给你题词:“为青山长在永续利用而共同奋斗!”
你正开足马力,穿梭于8万平方公里的大兴安岭林海。你正在植物分类学家朱有昌副教授的协作、帮助下,为完成《大兴安岭植物志》和《呼中自然保护区》两部专著而全力以赴。
你在全国六届人大会场,写下了《满江红》,是你50年人生道路的缩影:
半生坎坷,一瞬间。无改乡恋:采不尽喷香松塔,炫目杜鹃,醉中贪饮千般绿;晨昏遍晨万仞山。挂喜泪,将层峦安排,酬夙愿。
张双臂,拥林海,挥热汗,注河川。叹慈母,重给赤子爱怜。豪涂肝脑无返顾,颠倒神魂亦向前。贾余勇,教兴安处处桃花源!
卢喆,我们在林海新城邂逅,在大兴安岭共度考察生活,又在那独此一家的绿色新居中长谈。我还采访了你的儿女、你的弟弟、你的领导、同事和周琪华。这篇报告文学,算是“开场锣”吧,把你——北国的森林之子,粗略地介绍给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