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寺在京师郊外，香火鼎盛，不过好像以女客居多。

庞何轻轻拍着扇骨，穿着长孙励的外袍非常无聊地在寺院里闲逛。

她顽劣，看不见佛光，只看见好几个光头和尚在反光。至于师父，去找天云大师聊天去了，她怎么不知道师父跟和尚有深交？

她瞄了瞄寺屋里的神像，沉吟了一会儿，撩过有些长的袍摆，准备进庙上香拜一拜。

哪知庙里女客甚多，一看是京师的小霸王来了，当场就有好几名妙龄闺女眼一翻，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

庞何哼了一声，心里嘀咕，她又没准备抢女人，这么夸张做什么？要是让师父看见，她岂不是又要挨骂了？

于是，当某位小姐幽幽醒来后，庞何嘴角一弯，表现出她少见的善意。那小姐一见，眼又再翻，软倒过去，唯一的差别是，这一次，小姐的脸是红彤彤的。

这不是搞得她左右都不是人吗？庞何撇撇嘴，一时起了玩心，学着那些闺女双手合十拜一拜。

她的心愿还不少，花了一些时间才拜完。一转身，看见众位千金小姐都在偷觑她，她很清楚自己潇洒俊美、粉妆玉砌、面如美玉，但这样看她，会令她自我膨胀，感觉自己比那个色狼先皇还跩。

小沙弥咳了一声，上前道：“这位施主，这里是只让女施主进来的，您拜的是注生娘娘。”

小沙弥硬着头皮继续介绍：“隔壁那是负责姻缘的月老神像，也是专给女施主……施主要拜……小僧领你去男人拜的地方……”小沙弥终于挨不住有人一直瞪着他，脸红了。

庞何暗骂连间寺庙也细分这么多。她瞄了瞄刚拜过的注生娘娘，她都还没成亲呢，就来拜注生娘娘多丢脸啊。忽地瞥见有人站在门口不进来，还会有谁？

她笑颜迎人，故意来到长孙励面前，低声道：“师父，里头是拜健康的神像，快来替勤之求平安健康吧。”她笑得非常无辜，主动拉长孙励进寺庙。

长孙励温温一笑，握住她的手。她内心贼笑两声，拉他入女人庙来一块丢脸，哪知他一动不动，她再拉，却感到长孙励在与她较手劲。

她微讶。师父一向只教她，跟她对招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难得有此机会。她一向玩心重，一时忘了初衷，非常热衷地跟师父过招。

两人招数与其说是对打，不如说她老是施展上虚下实的卑鄙招数猛拐他下盘。

才不过七八招，就发现长孙励一一回报给了她。顿时，她脚下一个不稳，扑上前去。

扑进了长孙励的怀里。

长孙励看似拍着她的肩，却打了下她的后脑勺，才不动声色地扶她直身。

她听见师父道：“小师傅，叨扰了。”

“哪里的话。咱们已把禅房整理好了，王爷请跟小僧来。”

“多谢小师傅。”

禅房？庞何连忙快步追上长孙励：“师父，今晚你不必入宫吗？”她记得，这两天轮到师父宫中值夜了才对啊。

长孙励应了声，道：“你也留宿。”

咦！她怔住，一时想不出师父的目的。

师父哪里在寺庙留宿过，又不吃斋念佛。她心里疑惑，尾随长孙励来到寺庙偏远处的院子。

她看看地上很少清扫的落叶，再看看非常自然的木屋，这木屋自然到让她怀疑这是专门用来给光头和尚闭关用的。

天色微微暗了下来，领路的小沙弥合十道：“小僧告退了，明天早上再送斋饭来。”

“等等！”庞何玉容古怪，指着木屋道，“今晚住这儿？”

小沙弥点头。

“只有一间木屋？”

小沙弥继续点头。

长孙励在她背后笑道：“同住一间房，值得大惊小怪吗？你不是常干这种事吗？”

她慢慢地回头，慢慢地来到长孙励面前，抬目与他对视。

“嗯？”长孙励微微一笑。

她笑弯眼，愉快地又开扇来扇。

“师父，说起来，在天朝里，你算是很高的呢。”

“皇族男子，总是会高点。”正好高她半个头。

“高才好高才好。师父会嫌我高吗？”

他一愣，难得大笑，见她非常认真地等着答案，便柔声道：“自然不嫌你高。”

“那等我扮起女装，也不嫌弃？”

“不会。”

他答得很干脆，也不会遮掩，让她满意地笑了：“我就说，师父跟其他人不一样，赵子明竟说我高得不像女人！”

“赵子明？”长孙励的黑眸里闪过异色，但他仍是温声笑道，“赵太傅的儿子，已经订下婚事了。”他将婚事两个字有意无意地说重了。

“是啊，可怜他被他老爹恶整，娶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庞何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长孙励盯着她，嘴上应道：“未婚男女，大多素未谋面，赵太傅并非恶整。”

“我就不喜欢这样。”她不以为然地道，“假若我爹强押我嫁给没见过面的男人，我就先去打爆那人的头。”

长孙励敲了一下她的头，嘴角隐有笑意：“那我该庆幸你不曾想过打爆我的头了？”

庞何闻言，脸颊一红，嘀咕道：“师父跟我都认识十年以上了，我哪里敢出手打你？而且，你明明当我的师父，却只教一些基本功，我连你十招都接不住，还敢打你吗？”这几年，每个月里总有几天，她总会拎着壶酒，翻墙跟师父闲聊家常，就像现在。

只是，今年已到盛暑，跟师父谈心的夜晚却是屈指可数。每每翻墙总是不见人影，有时招来那些早习惯国舅爷翻墙的王府侍卫问个清楚，答案不是还没回王府，就是还在书房里跟着亲信在密谈什么。

她只好一人“独守空闺”唱曲儿到天明。

“今日良辰美景，师父，咱们夜聊到天亮吧！”她兴致高昂，每次看见师父总是心情非常愉快。哼，赵子明他们能眨眼换女人，她就敢担保她不会换师父！她一旦喜欢上的人，就是时时刻刻都喜欢，十年都不曾改变。

长孙励正有此意，柔声道：“好啊。”

“外头风大，咱们进去聊。”

长孙励拉住她，微微一笑：“在外头聊也很好。你会冷吗？”

庞何觉得有异，不禁看向那还没点灯的小木屋。里头有什么？

她眯着凤眼沉思着。要避嫌，也太晚了啦！她不会相信师父怕跟她独处，必是屋内有什么在等着她。

她故意道：“是啊，好冷啊。师父我们还是进去吧……”

长孙励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手。他自怀里掏出一个袖珍小本子给她，上头是异国文字。

庞何接过来，疑声道：“这是？”

“这是远方小国的风俗制度。”长孙励微笑道。

“我在翻书房没看到过啊……”她有点疑惑。天朝名震四方，长年派员收集各方小国的文册，再以天朝文字译之，有的会传至民间，有的仅在宫里流通，但目前只有本颇受宫里人喜爱，这种典章制度的结果通常是译成天朝字后，束之高阁。

因为向来只有各国使节带着天朝的典章制度回去仿效，天朝没有道理去学习一些小国的制度，这种译本都交给一些在翻书房里混的官员，例如庞何。

“咦，这是哪个国家的？这文字跟小楚国相仿却又有不同……”蓦地，她思绪停了。

她慢慢垂下目光，看见自背后环住自己的男人的双臂。

“师父……”红晕飞上鹅蛋脸。虽然她是师父默许的未来师娘，但自十二岁后，师父就没这样抱过她了。师父死板，她是知道的，所以，她一点也不介意他突然这样抱她……她觉得自己赚到了，她背着长孙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样还会冷吗？”

男人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她有些害臊，但还是厚着颜清咳一声：“还有点冷呢，师父也知道勤之身子单薄嘛……”再多赚一点再多赚一点。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双手臂竟微微缩紧。

师父的肩比她的宽很多，手臂也结实许多，也比她高很多。哼，她哪里高了？她还得抬头看师父呢，她一向记仇，矮冬瓜要是真有勇气男扮女装丢一幅画过来，她就去印个几百份天天发送给京师的百姓看。

师父穿着暗紫色长衫，跟她现在的外袍色是很配的。其实，师父的气质皎皎，儒雅多过皇族贵气，跟她爹一样适合穿白飘飘的长袍。偏偏自从师父察觉她在学习成为第二个长孙励后，他就开始换起暗色衣袍，直到今天。

那温热的独属于长孙励的气息，浅浅地传递过来，让她双颊生晕，再无小霸王的影子。

她偷偷笑着，决定就算一晚上站在外头吹冷风也无妨。

“你看得懂吗？”长孙励的声音始终温暖。

她一页一页地翻，坦白笑道：“我没看过这种字，但觉得它跟小楚国的文字相仿，又有图，多少猜得出来，若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译得正确，恐怕得花几年工夫。师父，你要知道里头的内容做什么？”

“听说这是南方一个小国家的风俗文章，老太傅找了十几年始终没找到，如今我终于在天云寺里找到了。”

爹在找什么？她满腹疑惑，翻过一页又一页，突地翻到一页，还没看见文字，就先看见一张图画。

她手一抖，要抖掉这本书，哪知，男人的手紧紧地扣住她的。

原来师父不是替她取暖，是要逼她看书。

她一阵火大，骂道：“师父，你放开我！”

“勤之！你看下去！”

“我不要！”她用力甩开他，却发现师父早就料到这点，彻底防堵了她的挣扎。

“勤之！”那声音有些严厉，“你想一辈子都怕那些人偶吗？”

“现在又没有人偶！”她很想暴走。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明白太后拿人偶吓你的目的。你想再被她吓吗？”

她又怒又火，但也明白师父说得没有错。她抿着嘴，暗声诅咒太后，忍气吞声道：“好，我看下去！”反正人偶不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有什么好怕的？

她心里知道师父是为她好，想要消除她对人偶的恐惧。如果那一天她就这么昏过去，御医势必会发现她是女孩，但她总是有点怨师父！

她更怨太后，她明明跟太后没有什么往来，她却偏偏要针对她，干吗啊！她又没挤进后宫！

她深吸一口气，眸光乱瞟，最后将目光落在那本书上，试着读出关于人偶的信息。

墓室里摆放着人偶，这是图片上的重点，但文字不好认，她只能看个大概。

过了一阵，她抿抿嘴，道：“我看完了，师父可以放开我了。”

长孙励并没有松开，径自说道：“这些人偶并不会害人，也不会来找你，那就只是个陪葬物而已。”

“我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呢？师父，你最害怕什么？”改天把他最怕的东西拿出来吓他，看他会不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我最怕的便是你出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这么肉麻的话十年难得听见一次。她胡乱抹去眼泪。师父就只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肉麻话，让她不得不听话！她恼声道：“这本书你在哪里拿到的？”

“就在这天云寺。几年前，寺里有个异国人剃度，言语不大通，他剃度时身外之物都不要了，天云寺便都拿去当铺当了。”

“师父找了很久？”

“老太傅也找了很久，可惜始终没有找到。”

她垂下目光，喃喃道：“上面说，人偶能陪着死去的人在幽冥地府里，跟爹说的一样呢。”

“上头也写着，人偶不是人，也不算精魂，不过是生者的心意传达到人偶上而已，这是该国的陪葬法，行之有年，没什么好怕的。没有鬼，也没有来索你魂魄的人偶，全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

说归说，也没有人证实啊！搞不好，人偶还是会变成人的。她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道：“我明白了……我不会害怕的。”

她身后的男人慢慢地松开她，来到她的面前。

她不想看他，遂撇开目光。

这种时候，她就觉得师父干吗要长这么高？令她压迫感十足。

手里的书动了动，她看见师父要抽拿它，连忙藏在身后，说道：“留给我好了，我再仔细看看，再仔细看看！”里头有些生字全看不懂，万一搞错了可不好，要再研究研究。

长孙励望着她。良久，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叹道：“你真的不怕了吗？”

她摇摇头：“不怕。”讲得斩钉截铁。

“敢不敢跟我睡一晚？”

她正吞着口水，一听到这话呛得连咳几声。

“师、师、师……”这话题换得太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