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一怔，看见恭亲王长孙励终于抬首。

庞何暗捶一下膝。早知如此，刚才干吗要多邀功，速战速决，生米煮成熟饭，太后来了也是白费工夫！

喜公公附在小皇上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小皇上点头，面无表情道：“回头，你解决吧，朕的身边不需要通风报信的人。”

那喜公公低声说：“是。”

天朝后妃不能走上金殿，遂在皇上龙椅后搬过玉锦帘子，未久，有人在帘后坐下了。

小皇帝起身对着帘后道：“不知母后来殿上所为何事呢？”

“今日听闻庞家国舅为天朝立下功劳，正好，哀家手里有先帝秘密留下的遗诏，正好与庞家国舅有关，趁此宣诏吧。”

小皇帝不以为然道：“父皇有遗诏，儿臣怎会不知情呢？”

“此事自是属于机密，原该皇上大婚时示诏，但若是让庞家国舅远走海外，那就来不及了。喜公公，还不快来宣诏。”

庞何一脸疑惑地看向长孙励，长孙励依旧坐在椅上，摄政亲王也在位上，仿佛太后只是在闲话家常而已，没什么重要事。哪里来的遗诏？

小皇帝淡声道：“诏书拿来，给朕看看。”

帘子后面的人迟疑一下，而后太后道：“交给皇上。”

喜公公连忙接过，垂着头来到小皇上面前摊开。

小皇上看着这诏书，神色自若，并无任何惊讶之色，只道：“父皇临终前真是神志不清了，竟然写下如此诏书。”

“皇上念诏吧。”

“既然都已经神志不清了，又何必公诸于世呢？喜公公，收起来。”

“皇上！这是先帝遗诏，你身为儿臣，岂能不从？”

“母后！”小皇上也加重语气，“现在是朕！是朕坐在龙椅上，难道母后想要干涉朕？还是母后曾经干涉父皇写下这遗诏？”

一朝大臣暗自互看，一个个都是一头雾水，最后群臣一块跪下。

“请皇上息怒。”群臣齐声道。息什么怒都不清楚，只知那份遗诏里有问题，事关庞国舅。还有什么问题？自先帝在世，庞国舅就在京师闹事，先帝看在老太傅以及恭亲王的面上，始终没有说话。现在要一个个挖出来了吗？但挖出来也绝对罪不至死啊！

“皇上，你向来亲庞何不亲母后，难道你也被庞何迷惑了吗？”

“朕一向敬重母后。不管母后心中想什么，不管母后曾令儿臣失望多少次，母后都是儿臣最敬重的母后。”小皇帝顿了一下，语气渐温，“现在，已经是朕掌管天下，跟先帝无关了。朕有权决定这遗诏的去留。喜公公，将这遗诏密封，永不得见天日。”

“奴才遵命。”

“皇上，庞国舅颠乱朝纲……”

“母后曾窥看过遗诏，明白遗诏里说了什么吗？遗诏未开，母后怎么能看？你真的看了吗？”

帘子后的太后沉默了。

小皇帝暗叹口气，朗声道：“后宫一向不得干政，太后，你回去吧。”

“皇上未及大婚，尚需摄政王辅政。”帘后，冷冷的声音响起。

小皇帝闭上眼，而后睁开时，看向一朝文武，再看向庞何。庞何虽不知那遗诏里说了什么，但隐约知道必是毁掉她的可怕方法，她张口欲言，小皇帝微微一笑以眼神暗示她别开口，那笑容竟是早熟不少。

他又侧头看着长孙励，长孙励回看着他。励皇叔一向如此，若有重要决策，一向不会干涉他，就让他磨着练着，他又转头看向摄政亲王。

庞何之事，他本就避着摄政皇叔，摄政皇叔终究跟母后是一起的。

“朕，要赏庞何。”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眉目与小皇帝有些许神似的摄政亲王看着他，答道：“那么，皇上就赏吧。”

小皇帝呆了呆，帘子后的太后吸了一口气。

“你……”太后一时之间想说什么，却无法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对摄政王说话。

小皇帝又回头看向长孙励。

那与自己同样有些相似的皇叔，眼里竟有几分笑意。

励皇叔一直不干涉，是因为他知道摄政皇叔的心是偏向他而非父皇吗？

父皇，您的兄弟都背离你了，你却一直在替儿臣稳住这片江山啊……

小皇帝慢慢坐回龙椅，头也不回道：“请太后回宫吧。”

“皇上……”

“父皇已辞世多年，母后也在宫里养老了，朕必会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母后，你回去吧，以后，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再上殿一步。”

那帘子被撤下了，遗诏被小心地密封起来。虽然小皇帝知道遗诏很有可能随着日子的淡去而偷偷被人毁个彻底，但样子总要做做的。

他又看向庞何，没让她起身，笑道：“庞何，你猜，方才先帝的遗诏说了些什么？”

“自是怕庞何不小心败坏朝纲，惹怒皇上，要请皇上赐个免死金牌给臣……”她答得顺溜。

小皇帝忍了忍，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这舅舅怎么老想着免死金牌？她也知道坏事做太多，怕有一天皇叔跟他都保不了她吗？

“好了好了，刚才说到哪儿了，朕赐你海令。”

“谢皇上恩典啊！”她快速地答道。速战速决将成为她人生中的行事准则之一。

小皇帝瞪她一眼：“用不着这么快谢恩，朕还没说完呢。”见她面色一垮，他心里就高兴，“朕封你为天朝使节，要你带着这海令，出海宣扬天朝天威，维护天朝名声，每到一国，便将该地的风俗传回天朝，懂吗？”

“是，臣懂……”

瞧她那有点不情愿的样子，想也知道她是偏向当野蛮的海盗。小皇帝又轻声道：“明年朕大婚后再走吧。”

“谨遵圣命。”

小皇帝顿了一下，微微一笑：“庞何。”

“臣在。”

“朕虽然不能赐给你免死金牌，但朕还可以允你一个愿望。”

她抬头。

“最后一个愿望。你出海时，可以带走这朝堂上的任何一个人，当然，除了朕。”他慢慢地说着。

群臣错愕惊讶，同时看向小皇上与庞何，又赶紧埋首在地，就怕庞何一个恶作剧便指了他们。

出海呢，一出海就没有未来了。名义上是为了使节，但到时会有多少人折损都不知道，天朝历史上有一年就是有官员带着海令出海，六年后回来时不满三十人……

庞何又笑弯了眼。

小皇帝也笑了。

庞何实在忍不住，掩住了嘴，发出古怪的笑声。

小皇帝笑容僵住。这笑声，实在不好听。

他又转向恭亲王长孙励，看见皇叔也在笑。

这般温柔宠溺的笑容，只有庞何能拥有吧。

“皇上，君无戏言？”庞何再三确认。

“废话！君无戏言！”小皇帝又恼又笑。

“那皇上，臣……”庞何伸出手，指着小皇帝左边的长孙励，笑得十分灿烂，“臣指名恭亲王长孙励。”

那一天，看见庞何笑容的臣子都恍神了。

小皇帝并没有恍神，但一直到很多年后，他还是记得庞何这天如春神降临的笑靥。

他明知这一出海，也许头几年皇叔会联络他，但日子一久，一定会断绝联络，以防庞何的女儿身被揭露。可是，他并没有后悔这个决定。

一直到老了，都不曾后悔过。

这一代明君，最为人称道的一件事是，在他退位为太上皇前，颁下旨令，自他开始，天朝从此不以人命殉葬，皇帝驾崩后，妃嫔全数移至慈寿宫养老。

他的后宫也不如他父皇那般充盈，选妃多以贤德为主，美貌并不重要。曾有亲近的太监脱口问了原因，当时皇上说道：“朕曾见过世上最美貌的女子，再看其他人，就再也不觉得什么了。”

“皇上以贤德为重，乃后宫之福啊。”

皇上大笑两声：“那是因为，世上已经找不到那样横行霸道又合朕心意的人了，不如就去亲近贤德的妃子吧。”他的神色之间颇有怀念。

同时，后宫宫女在皇上的明示下，衣着趋向保守端庄。经历两朝的太监深感父子的不同，先帝喜色，有时看见宫女诱人体态便召寝，当今皇上却大不相同，曾有太监想问，最后却没问出口，他想，到时皇上必会说：“朕的记忆中，已经有最适合那宫女衣着的人了，那就够了。朕跟先帝不同，并不需要这些过度的美色来刺激朕，朕幼年有两位皇叔辅政，方有良好的根基，朕岂能辜负他们？”

虽然他颁旨不准殉葬，但在他死时，仍然有主动殉葬的妃子，只是人数并不多，直到几代后，才完全废除了这样的祖制。

他也是第一个引用小国风俗，以人偶为陪葬的天朝皇帝。

因为他活得太久了，所以长辈们早就离开这世间了。当他临终前，虽有千百人偶陪葬，但他仍是特定了几个人偶附上生辰八字，将它们做得跟真人有些相似，盼死后这几个人都能从千里之外回来看看他。

“母后……摄政皇叔……励皇叔……庞何……你们都会出现吧，我很想你们……”他喃喃着，“庞何，但愿你捎回来的习俗是真的……”他希望在他死后，这些他思念的人都能凭着人偶，回来找他看他，哪怕是一眼都好……

他一生都很好，都没有后悔过，只是时常回忆，在大婚前那段孩子的愉快光阴。

那时，他还可以有孩子气，还可以跟庞何胡闹，还有励皇叔的身教。只怕当年母后怎么也无法理解，明明他是父皇的孩子，怎会向着励皇叔跟庞何？

他虽是父皇的孩子，但跟两位皇叔的关系更密切，时时刻刻得到他们俩的言传身教，他们达成了父皇临终的愿望——辅政至他成人，他们确实做到了。他彻底成了一个真正的明君，父皇该感到高兴才对。

甚至，在他心里有不敢说出口的万幸。幸亏父皇走得早，要不，今天他就是第二个父皇，害死他最喜欢的庞何、害死两位敬重的皇叔……

他轻轻抚过那些眼熟的人偶，闭上眼让思绪回到十二岁前，一点一滴慢慢地回味着……

终有一天，会再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