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成觉得女孩个个都挺神秘莫测的，让他摸不着头脑，而谷水秀是最神秘的，他觉得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都和女人有关。

崔成无法忘记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那情景就像电影画面一样，至今仍然十分清晰。

那一天，一场大雪刚刚停息，学校的操场上铺满了新雪，没有留下丝毫被破坏的痕迹，看起来简直完美无暇。

那一天，轮到崔成值日。夜晚等到班级里所有人都走了，他关上灯，合上锁，一个人慢吞吞地穿过走廊，呼吸着扑面而来的清凉空气。

谷水秀到底什么时候跟在他身后的，崔成当时一无所知，直到走到宿舍楼门前时，忽然听到有人喊他。是谷水秀。

围巾遮住了谷水秀的大半张脸，露出的头发沾着零星的雪花。雪仍然在意犹未尽地下着，尽管已经小得难以察觉。即使在如此晦暗阴郁的夜里，崔成还是捕捉到了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这不可避免地成了崔成记忆中最明亮的一道风景。

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谷水秀的声音轻柔如风，但又显得那样急迫。

风扫过被雪覆盖的空地，发出流沙般摩擦的声响。

崔成根本想不到她能来找自己，他知道她一定遇到了什么大事，便急急地问她去哪里。谷水秀说，就在食堂后面吧！半个小时后我在那里等你。说完，她转身走向女生宿舍楼，就像是雪地里的一个影子。

崔成猜测她找自己准是因为遇到了非常急的事，虽然在一个学校两年多了，而且都是从白马村出来的，但她还从来没有真正和他交谈过。

食堂是一排低矮的平房，与宿舍楼相对，中间隔着操场。

通往食堂的路上尚无人迹，崔成站在大楼台阶上，在一盏瓦数极低的灯下吸着烟，他只是在心烦的时候偶尔抽一根烟。他看着细如针尖的雪花飘落，依稀听到时光在不起眼儿处静静地流逝。

估摸着时间，崔成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这么冷的天，他不想迟到，让谷水秀等自己。

当崔成来到指定的地点时，谷水秀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站在一起。崔成看见她一边用双手紧捂着耳朵，一边跺着双脚，从她嘴巴里呼出的一团一团的白气，几乎就要把她淹没了。

别人说我的事你知道一点儿吧？谷水秀犹豫了一下，还是望着崔成问道。

崔成听了这话，不觉怔了一下，尽管一直以来他都在关注谷水秀，对她的一言一行也都了然于胸，但是当谷水秀十分唐突地问起这句话时，他还是匆匆思量了一番。没有听到什么啊，你根本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说。崔成躲开了谷水秀的目光，说道。

谷水秀叹了一口气，笑了笑。崔成听得出来，她笑得有点儿心酸，霎时，一种强烈的怜惜之情向崔成的心头涌来。

谷水秀继续说道，你一定奇怪，我怎么找到了你，我们虽然是一个村的，但一直也没有说过什么话。其实我一时也说不清，今天只想和你谈谈。那些关于我的事你不知道最好。我在这里只想好好地读书，根本没有想到会惹上这么多麻烦，好像我是个不正经的女孩似的，这事我都没法和任何人说。

谷水秀天生丽质，虽然平常不言不语的，但还是遭到了班上几个女孩的嫉妒，由此惹出了不少闲话。

崔成急切地问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我能帮你什么吗？

谷水秀把手缩回那件棕色大衣的口袋里，一只脚来回踢着脚下的雪地，压低声音为难地说道，我每天回姐姐家的路上，总有几个男的在路上堵着我，逼着我和那个人谈朋友，否则就不会放过我。我和班主任说过了，他也管不了……

崔成知道那个人是县领导的公子，谷水秀就是因为他才转到崔成班里的。

崔成听了，只觉得一股气直往脑门上涌。他忍了忍，最终轻声安慰道，你不用烦恼，这件事交给我吧！

谷水秀抬起眼睛，望着崔成说道，我找你并不是为了让你帮什么忙，替我出气。你肯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人。其实我告诉过我姐夫，结果没想到，他还动上了邪心，也开始打我的主意，我真的快疯了。我住在他们家里，总不能把这事告诉姐姐吧。我又不能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再这样下去，我肯定要退学了。找到你，是因为我对你有说不出的信任感，我就想找你说说心里的难过，在这里我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反正我决定退学了，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

崔成愣住了。他感到血液一下子凝固了，他没想到她会处在这种境地。在他的眼里，她一直那么优越，人人都宠她爱她，没想到竟然处在这么难堪的境地。

她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从小到大，我都是那种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有什么问题总是自己处理。我知道父亲并不是真正从内心喜欢我，他想要一个男孩，好传宗接代。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了，所以他指望我能上个好学校，嫁给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给他争面子。他并不关心我真的要什么，他要的是面子，我也一直尽量按着他的想法做，你是知道我父亲的。我想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我不想让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那次谈话的时间并不短，由于天冷，他们不得不来来回回地在地上踱着步子跺着脚。

崔成一直听她讲着，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他想实实在在地为她做点儿什么。虽然就那么几次接触，他却打心眼儿里喜欢她。特别是她转到他的班级里以后，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谷水秀说，这些事能找你说出来，心里真的舒服多了，你别笑话我啊。我要告诉你，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美的月亮和雪呢。下次我要是再找你的话，你还会出来吗？

崔成肯定地说，那是当然的，我们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你能信得过我，我很高兴。以后你什么时候找我，我都会出来的。不过我不希望你退学，你那么优秀，不读书可惜了，那些事都好办。

谷水秀说，我可不想你为我惹什么麻烦。这么久了，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和你聊聊天，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说不定哪一天，我爸托关系再给我找另外一所学校。谢谢你能听我唠叨，其实你们一家人都挺好的，真的。

说完这句话，谷水秀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一双眼睛盯着崔成，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崔成听了她的话，感到自己的一颗心都碎了。他发誓再也不能让她受到这样的屈辱了，他已经打定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他暂时还不想告诉她，更不想让她为此担心。崔成笑了笑，说道，这是哪里的话，你能找我，我非常高兴。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再说，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谷水秀也跟着笑了，那种笑，那么温暖，又那么单纯。她一边笑着，一边说道，崔成，这件事就是你和我的秘密。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和你成为朋友，因为我真的信任你。

崔成使劲儿地点点头，说道，那是当然，你放心。我愿意成为你的朋友，我这人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学习也不怎么样，谢谢你这么看重我。

说到这里，谷水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匆匆说道，时间不短了，我得走了，你自己要保重啊，有事我会找你的。

崔成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谷水秀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那一天，谷水秀随着下晚自习的人流在县城的一条主干道上走着。崔成就在她后面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发现谷水秀的神情非常紧张，有不少学生对她侧目而视。

崔成想，她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找到他，向他倾诉这么隐秘的心事。毕竟在这所高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来自白马村。

崔成跟着她下了主干道，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在暗中保护她。

通向谷水秀姐姐家的道路是一条比较偏僻的小道。月色很淡，街灯也少了，路上的人稀稀拉拉的，谷水秀急急地往前走着，步伐显得极为慌张。

果然如她所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路旁边突然闪出来四个年轻人，一个个都流里流气的样子。那四个人不由分说就挡住了她的去路。谷水秀不得不停下脚步，毫不畏惧地问他们想干什么。可是那几个人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他们一边嬉笑着，一边向她扑了上来。一个高个子上前一步，想拉扯她，竟被谷水秀一把推到了一边。另外几个人见了，一起哄笑起来。

崔成见到这一幕，一时血往头上涌，猛然从后面冲了上来，挺身上前护住了谷水秀。谷水秀看到崔成，不由得愣怔了一下，问道，你怎么来了？这不关你的事。谷水秀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返身又冲到了崔成的身前。崔成笑了笑，轻轻把谷水秀拉到一边，说道，没事，你躲一边去，别碰着你。

那几个人仗着人多势众，放下谷水秀，一下子把他围住了。他们打量着人高马大的崔成，一边撸胳膊挽袖子哇哇叫着，却又一边在那里犹豫着不敢上前。这时，就听到一个人向崔成说道，想不到还来了一个护花使者，你是她什么人？谷水秀接过话来回道，我和他没关系，你们想干什么？高个子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一眼谷水秀说道，看不出你还成了交际花了，玩的男人还真不少呢！

谷水秀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崔成一声不吭，冷眼盯着说话的男生，见他正说得兴起，冷不防一拳挥出去，实实在在地打在了那人的眼睛上。只听得那人撕心裂肺地尖叫了一声，便像只麻袋一样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动手之前，崔成早就估量好了对手，只要他发起狠来，那几个人他还是能对付的。他从小没少打架，自有一套路数。

谷水秀伸手去拉崔成的时候已经晚了。剩下的那三个人已经扑了上来。崔成见状，立刻变成了一只暴怒的狮子，虽然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挨了那三个人的多少拳脚，但是他能感觉得到，他挥出去的每一拳和踢出去的每一脚都落到了实处。一时间，那几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心里明白，今天确实倒霉，遇到了对手。看到这边有人打架，人们很快聚拢而来。担心事情闹大招来警察，那几个人一边搀扶起那个仍在地上呻吟的高个子，一边留下了几句狠话，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崔成回过头来，这才发现站在一旁的谷水秀早已吓得瘫坐在地上。他上前一步把她扶起来，不停地安慰她说已经没事了。这时候，旁边突然有人提醒崔成，说看见有一个人对他拍了几砖头，让他检查一下受了什么伤没有。刚才在混乱之中，崔成倒没有觉察到什么，此时被人一提醒，只觉得鼻子嘴里都充满了血的腥味，脑袋有点儿发晕。谷水秀一听这话，不禁着急起来，结果发现崔成的头上肿起个大包，谷水秀惊叫起来，拉着他喊道，赶紧去医院吧！崔成觉得这一架打得真是痛快，便满不在乎地说道，没啥事了，估计那帮人再不会找你了。你还是早点儿回家吧，别让家里人着急。那帮人不是我的对手，这次把他们打服了就没事了，我一个人去医院看看就是了，真没有什么。

谷水秀拉着他的手不放，硬是陪着他去了县医院。检查下来，鼻和口腔受了些创伤，有点儿轻微的脑震荡，倒无大碍。谷水秀在一旁看着，眼泪稀里哗啦地就掉了下来。开了药，两个人走出了医院，崔成一脸轻松地说，那帮小兔崽子真不怎么扛打，我现在还担心把那小子的眼睛打坏了呢！

谷水秀眼里含着泪水，咬着嘴唇说道，你以后别再这么逞能了，多危险啊，要是伤到身体，我可怎么向崔叔交代啊！在说这话的时候，谷水秀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从没想到你这么男人，你为我受的伤，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崔成笑了笑，扭头看着谷水秀，说道，刚才就是穿得多了一点儿，身体有点儿施展不开。谷水秀笑了起来，一扫刚才的恐惧，说道，当时把我急坏了，你和他们打在一起时都分不清谁是谁了，你的力气真不小，那几拳打得可真解恨！

崔成接口说道，我爸爸常说，咬人的狗不会叫。你看我家的“坦克”就那样，一天都叫不了几声，村里人谁不怕它？再说了，送你的路上，我早就准备好了要好好收拾一下他们，让他们长点儿记性，看谁以后再敢欺负你！

把谷水秀送到她姐姐家的门口时，谷水秀硬要拉他进门。崔成说那不成，不早了，再晚了连宿舍大门都关了，我得回去了。谷水秀轻轻抚摸一下他受伤的脑袋，心疼地说道，回去你小心点儿，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再陪你检查检查。

那一刻，崔成心里突然就闪出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有一天我一定娶她做自己的女人。可那也只是一闪念，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谷家早就为她设计好了前程，她怎么会嫁给他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谷文化的眼光高着呢。可自从产生了那样一个念头，它便成了他一生也抹不去的烙印。

崔成一架打出了名声，谷水秀以后的日子也平静了许多，没有人再敢打她的主意了，那个县领导的公子知道有这么一个不要命的小子在保护她，也知难而退了。那个挨了一重拳的小子，眼睛整整蒙了几个月才恢复，之后也没敢找人来报复。清静了一段时间之后，崔成也因为这事惹上了麻烦，不久，校长就亲自找到他谈了退学的事情。崔成早知道在学校待不下去的，这事他也和父亲说了。崔立国当时说，小子，你这事做得对。你爹还欠着谷家一条命，这次也算是报答了。学你也是早就不想上了，干脆回家学点儿别的本事，爹没啥意见。

离开学校的前一天，崔成给谷水秀写了一张便条，托人在他走后捎给她。他在那张便条上告诉她，他的退学与那次打架没有任何关系，他早就不想上学了，早就想回家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了，他希望她能考上个好学校。如果还有人敢来欺负她，立即告诉他，他会马上来到她身边，让他们尝尝他的厉害。最后，他还说，他会永远保护她。

不久之后，谷水秀住进了学校宿舍，她发现那些男生对她规矩多了，这一切都多亏了崔成，她的生活从此平静了。

走之前，崔成不知从哪个同学手里要来了一张同学合影，那是他所拥有的关于她的第一张照片——也许是唯一能证明他在学生时代停留过的证据，照片的质量令人失望，是用廉价的傻瓜相机拍出来的。

在众人之中，谷水秀的面容光洁一新，显得生机勃勃。她身上流淌的气息甚至比阳光还饱满。照片上的谷水秀，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灰色的牛仔裤宽宽松松的，能依稀感到她优雅青春的身体。她的头发是用一条手绢扎起来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突出，比其他女生多了一份安静而深情的东西。

走出校园时，崔成的心里还是蛮沉重的。他再也不能天天见到自己喜欢的谷水秀了。不过也好，他还是早点儿死了这份心吧，长痛不如短痛。

后来，崔成就去了北京，再也没有与谷水秀联系过，虽然他偶尔会想起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虽然对她的情感刻骨铭心，但他还是听了崔立国的话，谷文化的女儿是高攀不上的，还是早点儿断了念头吧。他想，留下一段回忆也挺好的。

在北京认识常小美时，常小美曾问他谈过恋爱没有，崔成想了想终于说道，我们农村哪里像城市，谈恋爱像看场电影一样。我们一谈就是要结婚的，哪敢随便谈。常小美听了，嘻嘻笑着说道，你少来了，又不是旧社会，你这个人就是表面老实。谁青春时没有冲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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